宣雲平死後,應澈不再受制,眾人本欲先沿途折返,送她回去,她卻猶豫起來。
“本就因我的任性,添瞭很多麻煩。”
龍女愧疚地埋下臉,細聲細氣地說,“我也聽見瞭,古爺爺說你們不能在這裡久呆。時間有限,不必再花在這裡。澈兒與你們一道去。”
傅偏樓蹙緊眉,不客氣道:“免瞭。前邊尚不知會遇見什麼,屆時可沒人會分出心神看照你。”
饒是相處不久,應澈也瞧得出,心心念念的白哥哥雖總對她沒個好臉色,但其實整一個刀子嘴豆腐心。
她鼓足勇氣說:“不用看照我,我乃龍裔,妖力也沒有那麼不中看,身上還帶著古爺爺給的靈器,不會拖後腿的。”
“萬一,情況危急。”她頓瞭頓,眼神堅定,“也是澈兒自找的,死生不論。”
話說到這個份上,倒顯出幾分烈性氣節。
謝征見她不閃不避,便知是下定瞭決心,朝傅偏樓搖搖頭:“罷瞭。"
師兄發話,更兼他們的確沒多少功夫浪費下去,傅偏樓沉默片刻,背過身去:
“隨你。”
謝征知道他心裡別扭,微微俯身,在小姑娘眉心畫瞭道護佑法訣。
他臉上亦無多少關懷之色,隻簡單吩咐道:
“跟緊。”
應澈一愣,隨即用力點頭,又忍不住抹瞭把眼角:“嗯!謝、謝謝你們”
幽冥空曠、冷寂,暗河靜謐無聲地流淌,全然瞧不出方才吞沒瞭一介大乘修士。
走上橋時,宣明聆沒忍住,往下瞧瞭一眼,想到剛剛生父的癡態,心緒復雜難言。
“說起來,”蔚鳳怕他觸景傷情,扯過話題,“魂魄過瞭奈何橋,會洗去這一輩子的記憶;活人走過不妨礙麼?”
傅偏樓道:“我們是強闖,又不是魂魄回歸輪回。”
他語氣十分篤定,蔚鳳也不禁有些納悶:“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
傅偏樓咬瞭下嘴唇,眼神稍帶恍惚。
那種奇異的感覺重又浮上心頭,下意識就會明白,因他不是第一回走上這條路。
但不論如何去想,也無法憶起一星半點。
分明這個時候,前世發生過的那些他都差不離的回想起來瞭。
到底是何時他失語得太久,等回過神來,半隻腳已踏入彼岸。
濃稠的黑暗迎面裹挾,腕上一燙,瑩瑩生光的血線像是受瞭某種刺激,光亮更甚,幾乎變成瞭刺目的燦金色,宛如日照融雪般映亮瞭前方。
謝征步伐一停。
呈現在他們眼前的,不再是空落落的黑暗,而是密密麻麻、成千上萬的人頭。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著打扮各不相同。
相同的是臉上的神情,耄耋老嫗也好、兇相畢露的壯漢也罷,無一例外,皆懵懂拙稚似嬰孩,追尋本能地朝前走著。
那些並非活人,謝征很快認出來,而是已失去心智、亟待投胎的魂影。
不知何時,走來的奈何橋無聲無息地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長長的、陡峭的石階,通往下方。
那些魂影像是忽然出現,與他們擦肩而過,沿著石階緩緩遠去。
謝征抬起指尖,擦過其中一人的袖擺,倏忽穿過,沒有一絲觸碰的實感,卻會帶來幾分陰冷的不適,仿佛濕漉漉的寒風拂過。
抬眼細看,魂影睜大的瞳眸中倒映不出他們的模樣,陰陽錯落,仿佛隔開兩方天地。
“他們這是要到哪兒去?”裴君靈問,“要跟上嗎?”
謝征輕輕頷首:“也隻有這條路瞭。"
陳不追提醒道:“小心些,魂魄陰氣重,盡量莫要碰到為好。”
話雖如此,淹沒在人群中時根本不知西東,就是不欲碰到,也難以避免。
走出不久,身邊就堵滿瞭陌生的魂影,全然瞧不見熟悉面目。
好在手腕被金線牽連在一起,也不怕走丟,謝征便安之若素地順勢而下。
半途轉過一道彎時,已隱隱約約能望見底下的景象。
隻見流水似的人群滔滔湧入同一個方向,爾後鋪開,停滯在一道門前。
那是一幢宏偉且精巧的青銅巨門,門扉大敞,不過由於狹窄,容納的人流變小,才顯得好似停瞭下來。
然而,謝征目光一止,卻落在瞭巨門的兩側。
兩隻雕刻得栩栩如生、猙獰可怖的惡鬼像,正以森寒的眼洞掠過門下魂影。
它們面容鐵青,張牙舞爪,血盆大口高高啟開,口中則懸吊著吹毛斷發的虎頭鍘。
分明一動不動,卻像隨時會伸長脖子撲過來,如同城墻上守關的門將,呈露出無聲的威懾。
011看瞭眼就不敢再看,小聲道:【宿主,那是】
“嗯,應當是鬼門關。”
謝征瞇瞭瞇眼,關乎幽冥的記載縹緲無依,真真假假什麼說法都有,乍然見聞,難以將之一一對應。
不過,這道關卡倒是一目瞭然。
他所看過的典籍裡眾說紛紜,流傳最廣的,說此處乃入輪回池前的一道關卡,以排查是否有未曾洗盡前世記憶的魂魄。
如有,順從的便丟進忘川中徹徹底底地洗上一場,不順從的,則會被捉去,強行劈開。
也不知傳言有幾分靠譜,更不知倘若活人闖入又會是個什麼待遇。
思索間,謝征跟隨身前的魂影,一並停瞭下來。
周遭無聲無息,在場千萬人,卻靜得詭異,森寒氣息不住地從四面八方彌漫過來。
唯有腕上系線的地方繚繞著些許暖意,垂眸碰瞭碰,謝征忽而念及不知身在何方的傅偏樓。
他是很怕冷的。
這般想著,謝征捻起血線,追著那點淺淡光亮信步向前。
穿過重重魂影,發膚皆染上微薄陰冷,他不在意地以靈力化去,很快尋到瞭熟悉的身形。
此處距青銅門已十分近瞭,人流緩緩朝門中湧入,能聽見兩隻惡鬼發出打更報幕似的嘶啞聲音,伴隨每一道魂影的經過沉沉響起。
“重半斤,可過。”
“重七兩,可過。”
“重六兩,可過。”
@所言質量與外表無關,不知是憑何計數,傅偏樓似也在尋思這點,站在一邊定定地打量著過路魂魄。
謝征尚未來得及靠近,幾步開外,忽生變故。
“重三斤,不可過!”
低吼之後,門上的惡鬼當真活瞭過來,原先黑洞洞的眼眶中,陡然浮現出幽藍色的焰光,棱角分明的軀體血肉鼓動,筋絡賁張。@其中一隻俯下臉來,張嘴一銜,將那“不可過”的魂影凌空叼起,另一隻則威懾般地扭頭掃視,引得形容茫然麻木的魂影紛紛俯首,顫抖不休,發出驚恐聲息。
“救、救命啊”
被叼起的那人是個佈衫青年,倉皇失措,驚恐地大叫著。
他兩腿亂蹬,竟懷有神智,被近在咫尺的虎頭鍘嚇得哭爹喊娘,不住求饒。
“鬼差大人,小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求您明鑒!”
謝征若有所思地遞去一瞥,這人果然還有生前的記憶。
看上去是個毫無修為的凡人,那麼,接下來大抵是被丟到忘川河裡,再洗一遍過來?
餘光瞧見傅偏樓動瞭動手指,他神色微凝,上前一把捉住。
“你想做什麼?”
“謝征?”
傅偏樓愣瞭愣,沒料到他會突然出現,這一猶豫,便失卻先機,惡鬼揚首一擺,就將那青年遙遙拋飛出去,半途不見瞭蹤影。
做完這一切,它們眼中幽焰緩緩飄散,失卻靈神。
謝征收回視線,蹙眉垂眸,趁著周圍騷亂低聲道:“胡來。”
傅偏樓略帶心虛地說:“隻是試試"
“試也該等我們過來。”
簡直有些氣得頭疼瞭,謝征曲指在他額心敲瞭一下,“你一人,出瞭事打算怎麼辦?”
傅偏樓側過臉,神色不明,隔瞭會兒才道:“我有把握。”
不等問,他就重重反握住謝征的手腕,聲音急促:“我真的來過這裡…我知道,卻不記得,為什麼?發生過什麼?”
他顯而易見的焦躁,謝征安撫道:“不是說過?走下去,或許就會明白,不必急於一時。”
傅偏樓看著他沉靜的容色,片刻失語,心想,可是。
可是他總覺得,他不僅來過一回不僅僅是他來過。
閉上眼,溫暖的氣息代替魂魄的陰冷縈繞而來,令那種模模糊糊的感覺愈發清晰。
畫面忽明忽暗,影影綽綽,變換地在眼前閃現,心底也隨之浮起截然不同的感覺,令他簡直快裂成瞭兩半一半是連綿的黑霧、廝殺、毀壞,充斥著孤註一擲和百無聊賴的絕望。
另一半則極其平靜,與眼下無異,自心底生出的從容不迫,仿佛上刀山下火海,亦無所畏懼。
他仿佛瞧見,自己嗤笑一聲,抽出長槍,迎上兩隻惡鬼,最終砍斷它們的頭顱,揚長而去。
又仿佛瞧見,兩道身影站在門下,旁邊聲音陰惻惻地叫著,重,重,太重!
魂魄不過半斤八兩,過載是為前塵記憶所累,該投河洗凈。
不願投河者,居心叵測,當斬!
於是它們探過頭來,銜住凡人身軀,虎頭鍘沉沉落下,欲就此咬斷擅闖幽冥的不速之客。
惡鬼垂首逼近,長槍捅出,靈流震散瞭幽藍火焰,趁此一刻,有人從後撈住瞭自己,掐訣禦劍,飛過瞭大敞的青銅門.
不錯,傅偏樓神情復雜地睜開眼,眸色沉鬱。
無論他到過幽冥幾次,至少,曾有一回,他並非孤身一人。
身邊,仿佛也有如謝征一樣的存在,也有一樣的手,掌心溫熱有力,緊緊地牽住他。
可這不該,那是誰?是真是假?
他的記憶中為何什麼都沒有?
心口直直墜沉下去,傅偏樓一陣心悸。
他看著謝征,從未有任何一刻,有這樣強烈的、不安的預感。
好像在重蹈覆轍地走向一個既定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