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重歸雕像,回到青銅門上朝兩側張望,鼎沸的人堆逐漸平息。
見狀,謝征與傅偏樓也不再說話,收聲斂息,避免被它們察覺。
傅偏樓盯著巨口中閃爍著寒芒的虎頭鍘,欲借此憶及更多,然而不論如何去捕捉,那點似有若無的畫面依舊在瞬息間逃逸無蹤。
簡直像是他的錯覺。
手心不知不覺攥出瞭冷汗,傅偏樓勉強壓下煩亂心緒,低眉垂眸,作出平靜的神情,朝謝征搖瞭搖頭,示意自己無礙。
然而謝征隻瞥他一眼。
【怎麼瞭?】
傳音入耳,傅偏樓身形一僵,忍不住用空著的那隻手揉瞭下耳根。
他狀似無辜地看向謝征,謝征淡淡回視,指腹在捏住的手腕上微微用力,按住急促跳動的脈搏。
隻字未吐,卻又什麼都放得明明白白。
他們不過重逢月餘,相離那般久,傅偏樓本以為自己變瞭許多,對方再不能看穿他的掩飾。
卻不想仍被簡簡單單地戳破瞭去,猝不及防之餘,又有些微妙的高興。
一時間,傅偏樓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在打算什麼,想到那些沒著沒落的記憶,他幾度張口,可話到嘴邊,又莫名咽瞭回去。
謝征等瞭一會兒,沒等來坦白,稍有意外,傅偏樓已很久不曾這樣拗過性子。
他隱約察覺到不對,正欲追問,後方一陣寇寇窒窒,傅偏樓適時抽身,低聲道:【蔚明光來瞭。】
不必他說,蔚鳳已傳音過來:【傅儀景,清規師弟,你們在這裡。】
修真者可以神念入秘,即便不出聲,交流倒沒什麼阻礙。
蔚鳳走到兩人身邊,遙望著青銅門上的兩座雕像,皺眉問:【這是什麼?】
謝征頓瞭頓,方才答道:【鬼門關。】
傅偏樓則若無其事地出言解惑:
【度過鬼門關就是輪回池瞭,魂魄轉生之地,與界水陰陽相連。天道倘若束縛於幽冥,想必被困在那裡。】
他眸光放沉,喃喃低語,【快到瞭隻要過瞭眼前這關。】
【這兩尊東西一看就不好惹。】蔚鳳點評完,聽瞭片刻,【重幾斤幾兩的,什麼意思?】
【古籍有載,人死肉身滅,魂魄僅重半斤八兩,剩餘皆為生前記憶、七情六欲。】
陳不追的聲音插瞭進來,【奈何橋上走過,忘川水應當滌盡瞭凡俗塵埃,但凡重過半斤八兩,便是仍有未能除盡的執念,不可入輪回想來,是這麼一回事吧?】
【差不離。】
見人陸陸續續沿著血線找瞭過來,到齊後,謝征三言兩語交代瞭遍那個凡人青年的遭遇。
【有點不妙。】
裴君靈沉吟道,【我們皆為人身,又都記得前塵,定無法蒙混過關。隻能硬闖瞭嗎?】
【硬闖】
瓊光望向兩隻兇神惡煞的鬼雕,苦笑道,【鎮守幽冥的存在,怕是連大乘修士來瞭都不能對付。】
宣明聆頷首:【再者,此地千萬道無辜魂魄,萬一不慎累及,我等便要成罪人瞭。】
蔚鳳眉頭一抽,嘆息道:【這可不好笑。】
謝征仰面去瞧惡鬼空蕩蕩的眼眶,想到先前,它們活過來時,裡頭燃起兩簇幽藍火焰。
火焰熄滅後,血肉就變回瞭青銅雕像。
【眼睛…】
傅偏樓說想試一試,是指這裡麼?
【眼睛?】宣明聆問,【清規可是想到什麼辦法瞭?】
謝征看瞭眼傅偏樓,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便按自己的考慮說下去:【興許,此處為它們的弱點。光焰消散時,它們就會變成雕像。】
【瓊光師弟所言不錯,這兩隻惡鬼像既然能鎮守幽冥,必定有莫測之能。不過,與之相應的,也有責任,不失為某種束縛。】
裴君靈很快反應過來:【它們得守在這裡,不能走。】
【至少不能與我們一道闖進輪回池。】
謝征忖度著,【我觀它們動作略微遲緩,想來是原身為青銅所致。全力禦器,未必追得上來。】
【朝眼睛下手,許能得到須臾時機,闖過鬼門關。】
【不妨一試。】
蔚鳳瞇瞭瞇眼,天焰劍已握在手裡,【戳它們眼睛是吧?】
傅偏樓道:【你也說瞭是戳。】他不知何時取出瞭天問槍,像是就等這一刻,顛瞭顛銀光湛湛的槍尖,輕哼著反問:【劍會有槍利索嗎?後邊去。】
蔚鳳並不退讓:【兩隻呢。】
【我一人足矣。】
引走惡鬼註目、對它們動手的那人處境最為危險,傅偏樓自恃一回生二回熟,不欲再有誰來涉險。
他也確為最合適的人選,接應還有與他不分彼此的謝征在,蔚鳳猶豫片刻,終究沒有強求。
然而,否決的卻是謝征。
【不,我來。】
傅偏樓一怔,詫異地說:【為什麼?你不信我會沒事?】
謝征搖搖頭:【別忘瞭,我煉化過幽冥石。】
他垂下眼睫,右手探出,當眾碰瞭碰身邊一道魂影的肩。
手指雖仍穿過,卻仿佛受到什麼阻礙,有些滯澀。
陳不追修行八卦之道,對此一點就通:
【魂魄陰氣重,活人則為陽氣。我們在惡鬼像眼裡想來十分晃眼,謝大哥則不同。他.
因幽冥石之故,在被此處同化。】
他凝神觀氣,抿瞭抿唇:【陽氣減淡瞭許多沒工夫磋磨瞭,得盡快動身才行。】
【嗯。】施施然收手回袖,謝征道,【我不易被發覺異樣,惡鬼像許會大意幾分,更好得手。再者,倘有不測,神念也堪抵擋一二。最為適宜。】
【就這麼定下吧。】
傅偏樓定定看瞭他一會兒,欲言又止,到底避過臉去,什麼都沒說。
詳盡議過後,謝征將化業摘下,藏進袖中,隨即低頭混跡在渾渾噩噩的魂影之中,一面註意著不與他們相撞,一面順勢朝青銅門走去。
不多時,他便站到門下。
僅僅相距幾步,卻無法瞧清對面,門後圍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猶如擇人而噬的深淵。
雙手抄起,右手緊緊握住化業,神念繃緊。
前頭的魂影沒過黑暗,謝征踏前一步,走入門下,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異樣。
像是有束目光居高臨下地掃過,落在他身上時,轉瞬凝固。
嘶啞的聲音突兀炸響,較先前聽到的更要淒厲幾分:
“重重!重!不過!不可過!不可過!”
咆哮之後,謝征不動聲色地抬眼,一隻皮肉鐵青、面容可怖的惡鬼睜著藍焰繚繞的眼睛朝他撲來。@血盆大口就在面前,帶起劇烈勁風,許是打算銜住他的緣故,虎頭鍘並未動作。
距離如此之近,謝征能聞見濃鬱的腥銹氣味,鋒利得他心頭一凜,神色稍沉。
劍已是極其鋒利之器,修行以來,他也曾見過許多驚天動地的劍道。
可無律也好、當年的宣雲平也罷,乃至沈應看那斬斷仙器的一劍,都不曾予他這般感覺一仿佛世間萬物都如鴻羽,在這股鋒利前不是一合之敵。
那絕非什麼器物,而是更趨近於不可違逆的法則,隻要碰到,連肉身於魂魄都會一並砍裂。
屏息凝神,謝征沒有躲閃,等瞭一息、兩息直至身軀與惡鬼的間隙幾近於無,陡然發難!
借力一踩,沿著探長的頸項飄身而上,高立門巔。
發冠蹭過虎頭鍘,倏忽而斷,烏發披散半身,持劍旋身一劃,就如天邊掛起滿月,引得無數魂影抬頭望來。
清凌凌的劍光下,是狠準的四劍。
沒有半分多餘,頃刻,迎著門上巡視者與身後追擊者,險之又險、卻避無可避地刺進眼窩,靈流瘋狂竄入,攪散瞭其中靈神。
兩隻惡鬼僵直在原地,不過數息,眼眶中藍焰再度點燃,怒不可遏地發出尖鳴。
但數息已足夠許多變故。
謝征道:“走!”©話音未落,一記槍影斜斜飛來,虎口奪食,將他朝門裡送去。
與此同時,幾道幾不可見的影子從臨近的四方飛掠至前,魚貫而入。
穿過青銅門,卻不見任何景致,迎面宛如撞進一團黏稠黑霧中,辨不清方向。
直到此刻,謝征才得到喘息的空閑,回過神來,隻覺整條右臂麻木到失去知覺,另一隻手撐住,化業才不至於脫落。
丹田也被抽空大半,好在天問槍是受傅偏樓的靈力催動,飛速朝前,疾風將他失去捆縛的長發吹得獵獵。
耳後傳來惡鬼的怒號,忽遠忽近,謝征向兩邊打量,不覺蹙眉。
輪回池裡,怎會是這麼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他低頭看向手腕上的血線,金芒像是被黑霧吞噬瞭般,淺淡至無。
朝前飄去也就是說,同行者一個不落地都在前面,多少讓他松下口氣。
這口氣並沒有松多久,謝征再次抬眼,卻清晰地看見前方飄著一道人影,不由瞳眸微縮。
那人離他不遠,似笑非笑地凝視著他,那張臉是再熟悉不過的跌麗如畫,神色卻是極為陌生的怨怒陰森。
雙眸湛藍,滿溢邪詭之氣。
魔?
謝征臉色微變,很快發覺,對方穿著與傅偏樓不同,也不似有實體,始終飄在他的前邊。
“任務者”
與他對上視線,魔露出一個頗為扭曲的笑容,仿佛看到瞭什麼惡心的存在,“都是因你,這輩子的他才會這般難纏"
指尖輕點,周遭黑霧一擁而上,有如實質般裹挾住謝征。
他眼前一暗,識海劇烈翻滾起來,刺痛的嗡鳴之後,是短暫的寂靜。
如同從前每一回心魔發作、又遠比那些嘈雜得多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竊竊響起,依偎過來。
分明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謝征卻清楚地看見瞭。
他看見秦頌梨、看見謝運、看見謝故醒。
看見現代社會裡認識的每一個人,照顧他的班主任曾起、給他兼職的雜貨店老板、老板的叛逆兒子江濤、絕交的好友范晰.
每個人都在不停地說話,說著曾真正發生過在他們之間的對話。字字句句,皆是他曾在另一個世界裡逐漸長大的印證。
是他不可割舍的牽掛。
被他們淹沒前,謝征聽到惡鬼越來越近的厲吼,以及熟悉又陌生的笑聲。
“謝征我很想知道,倘若你死瞭,他將變成何種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