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 救贖

作者:扇九 字數:4794

修道中人,切磋對練皆是尋常。

往日裡,謝征不時也會與傅偏樓交手,一槍一式,巧勁暗回,全都諳熟於胸。

可沒有哪一次,掃來的槍尖會這般銳利,吞吐的靈流席卷著鋒芒,半分不容情地瞄向要害,辛辣狠絕。

這是認真的生死相搏,至少,傅偏樓打定主意要置他於死地。

險之又險地避過又一記殺招,代價是耳鬢邊的發絲斬落些許,差一寸便會擦傷眼尾。

飄然後撤,謝征不疾不徐,傅偏樓卻說不出地焦躁起來。

“為何不動手?”他咬牙道,“你不是要阻止我麼?劍氣這樣軟綿綿的,憑這就想大放厥詞?我倒不曉得你是如此隻會搬弄口舌的人!”

“急什麼。”

謝征右手始終搭在腰間懸掛的化業劍鞘上,感知到主人的危機,劍刃發出陣陣長吟,連帶著周遭空氣都開始升溫,仿佛燃起瞭無形的白焰。

他瞇瞭瞇眼,傅偏樓的槍術著實瞭得,並不像從前習劍那般,總會亮出不得關竅的空門。歷經數十輩子的打磨,收發自如,圓融如意,更遑論手上握著的,還是仙器。

平心而論,當真要打,他勝算不大。

但“你的氣息亂瞭。”捉住一瞬的猶疑旋身靠近,謝征開口,嗓音平淡如水。

而傅偏樓卻如同被毒蜂的尖刺蟄瞭一下,渾身悚然,他反應快極,幾乎是剎那橫槍,擋下瞭朝右臂抽來的劈砍。

然而,仿佛預料到他的動作,槍尖攜著呼嘯抵過時,謝征早已退卻。

隻在袖擺留下一道長長的劃痕。

傅偏樓收攏殘破的衣袖,沒有再輕舉妄動,定定地望著對面,有些發蒙。

謝征手持的器物,並非靈劍化業。

是一根斷口毛躁不平,顯然才折下不久的青竹。

你拿這個和我打?”傅偏樓差點氣笑瞭,“謝征,你不要欺人太甚!”

“宣師叔方才修好化業不久,我還不想叫它磕碰出毛病來。對鎮業槍而言,靈劍與竹竿,大抵也沒太大差別?”

謝征說著,手腕一揚,竹梢甩出碎空之音。

“況且,”他彎瞭彎唇,“教訓師弟,點到即止。用這個足夠瞭。"

這副模樣,令傅偏樓不禁想起這一世剛拜入問劍谷時吃的那一頓抽。

實在是很久遠的事瞭,眼下想起,他一陣心煩意亂,臉色忽明忽暗。

察覺到自己的確有些急躁,傅偏樓定瞭定神,心想,不論如何,殺掉謝征就好,把人送回傢,遺忘一切,此後再與這些紛紛擾擾無關。

這是他選擇的路,除此以外,都無所謂瞭。

眸光漸漸沉冷,他道:“隨你怎樣,謝征,我沒有玩笑的意思。”

嗯。”

謝征面上笑意淡去,垂瞭垂眼,“我知道。”

傅偏樓骨子裡有多執拗、又有多熱烈,如何走投無路,為何孤註一擲,沒有誰會比他更清楚。

因為他一直看著,從來沒有移開過目光。

約莫僅在樹葉上的一滴晨露墜落於地,那般短的時間,連連短兵相接數十回。

靈流如潮,惹得腳下松林濤聲不斷,風止雲停,天光失色。

輕微的喘息,從兩人唇邊逸出,傅偏樓的肩臂與後腰隱隱作痛,衣衫破損不成模樣。

謝征的姿態不比他狼狽,狀況卻更糟糕,頸邊劃破,鮮紅的血自咽喉幾寸的傷口處潺潺湧出,沿著雪白的皮膚流入衣領,染紅瞭前襟。

額前不禁滲出點點冷汗,傅偏樓不是沒有陷入過苦鬥,打上幾天幾夜,比這危險的比比皆是,可他從未覺得如此驚心動魄過。

若說上輩子殺死對方時,一刀兩斷,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出離的悲慟。

這輩子,無疑像是趟緩慢的凌遲,鎮業槍每回刺出,心底都震顫難言。

尤其是頸項上那道深刻的傷痕,槍尖刺出去的那一瞬間,他甚至以為就要這麼結束瞭,頭腦一片空白。

那可是謝征。

他在對謝征動手.

他在傷害謝征?

傅偏樓盯著那片赤紅,又瞥向自己握槍的手,目眥欲裂,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見他停下,像是有些發怔,謝征也未趁人之危,輕輕嘆瞭口氣。

“偏樓。”

他忽然放柔語氣,喚瞭一聲,“你知道,為什麼不系舟願意幫我麼?”

“我不想聽。”傅偏樓紅著眼眶抬頭,神情嚴厲到可怖,“你住口。”

不能再這樣下去,他感到心底的動搖,趨使他快沒骨氣地低頭塌腰隻要認錯,隻要討饒,像以前一樣喚著師兄撒個嬌,便能迎來溫暖的手掌與懷抱。

不用思考,不用擔憂,那該多輕松?

將所有難題都推出去好瞭,反正會有人縱著他,任性一點又何妨?

身心如浸苦水,冰冷無涯,傅偏樓閉瞭閉眼,更加清醒。

正因太多的人包容著他,他才不能逃避。

舉槍再度攻上,謝征望著他,神色多有縱容。

像是知曉他在想什麼,不見一絲責怪。

“不系舟不想失去天道書,而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我們一拍即合。”

他一面四兩撥千斤地擋開槍影,一面自顧自地說,“它倒轉輪回,阻攔瞭你與柳長英的融合。不過這麼自作主張,自然招致瞭天道書的註意,它先前幫著承擔瞭許多業障,於是反而因此落入囹圄,被困在幽冥。”

“它用盡最後一點力量,將第十一道影子拓在瞭我身上。在那之後,再沒有幹涉世間的餘力。”

但不系舟那裡,還放著他和系統的記憶。

於是謝征一無所知地回到這裡,與上輩子如出一轍,從牙行買回瞭那個臟兮兮的幼小少年。他仍舊用涅尾鼠筋編出瞭那條紅繩,傅偏樓也仍舊因此驚慌失措。

“不同以往的地方,”謝征點瞭點自己的眼睛,“在這裡。”

魔眼會予人恐懼,是灌註瞭濁氣,可經歷過一回後,便不再那樣立竿見影。

謝征上輩子看過,這輩子本該什麼也不會發生。

“可你為瞭留下那些記憶,將自己神識的一部分封入瞭鎮業槍。”

魔與傅偏樓聯系緊密,雖已在天地規則下將謝征這一存在忘卻,但傅偏樓所隔離的,是有關第十一輩子的全部。

和剩餘記憶牽連的魔氣流離失所,隨著輪回傾覆,變得十分弱小,就此被右眼中的空境珠鎮住,在裡面一遍遍做著滅世的美夢。

而謝征再度出現,四目相對的那一刻。

感受到曾經缺失的部分,魔氣與空境珠劇烈沖突。謝征的神魂被卷入其中,看到瞭那一世,已將他遺忘的魔。

對方不甘地叫囂、質問,渾然不知這片天地的虛假。

也不知手腕上扣著的那根紅繩裡,藏有傅偏樓跟隨而來的一縷神念。

陰差陽錯之下,命運從此走上岔路,曾瞞過一輩子的隱秘初露端倪。

“從前,你問過我,倘若那時留在瞭永安鎮,我們會怎麼樣。”

謝征問:“如今,可有解答瞭?”

傅偏樓惶惑難安地瞪著他:“別說瞭”

“與那時候不一樣瞭,偏樓。”

謝征平靜回視,“上輩子,你並不瞭解我,我也並不瞭解你。我不知道有關你的許多事,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為什麼而困擾;你同樣不知道我的許多事,我在做什麼,為什麼而奔走。你甚至不知道,我對你也”

“我叫你別說瞭!”

若非雙手持槍,傅偏樓簡直想捂住耳朵。

“回傢不好嗎?為什麼非得管我不可?”

他色厲內荏,槍影不停,卻早失瞭章法,“你是我折騰出的亂子,我當欠你,送你走又有何不對?

這麼結束哪裡不好?!”

“你以為那便是好?”

謝征冷下臉,聲調逐漸凌厲:“可有過問我的意願?就算起初因你之故而來,欠下的也在上一世還盡瞭!”

話音落下,青竹作劍,婉若遊龍地折瞭道彎,橫在傅偏樓頸間。

傅偏樓猛地一滯,長槍順勢上挑,謝征卻不閃不避,心口直直抵上槍尖。

他根本不瞥一眼,漆黑眸底盛著近乎痛惜的怒意,沉聲道:“這輩子是我執迷不悟,是我自己想來,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

傅偏樓下意識收力,噤聲不敢言語。

他不說,謝征說:

“在這裡的記憶,你不想忘,莫非我便想忘?對你來說不可或缺,對我而言就不重要?傅偏樓,在你眼中,我的感情算什麼?”

“我已經忘記過一次,按你所想的那樣生活瞭近三年,如何滋味,難道我不清楚?你以為那便是好?!”

在傅偏樓的印象中,謝征從未這樣不冷靜、急促而斥責地說過話。

他怔然不知所措,卻從近在咫尺,微微垂下的眼睫處窺見瞭些許潮濕。

“謝征,你”

識海嗡地一聲,傅偏樓心中揪縮,酸澀得刺痛。他簡直難以置信,又惶恐至極,嘴唇顫動兩下,聲音細微:“你哭瞭?”

眼淚,上一回見,是謝征掐著他的脖子質問。

問為何是他,為什麼要讓他過來。令傅偏樓終於意識到,貪圖所致的一切都隻是個錯誤,他迫切地想要結束,想要彌補。

卻好像適得其反。

傅偏樓胸口劇烈起伏,謝征抬起臉,神色仍是淡淡的,並無多少悲苦。

可傅偏樓清楚,其實他們是一樣的。

“竹劍無鋒,傷不瞭你,我也不會傷你。”

謝征低眸看瞭看心口的槍尖,說,“你隨時可以殺瞭我,把我扔回去。不系舟受困,沒有誰再來幫我,如你所願,一切落幕。”

他問:“你要再殺我一次麼?”

傅偏樓臉色蒼白地望著他,眼淚不覺也掉瞭下來。

“.j為何會到這一步呢?”

手指一松,鎮業槍墜落,回到瞭背上。

進不得,退不得,傅偏樓迷惘地問:“謝征,我們到底是哪裡走錯瞭?”

謝征放下竹劍,擦去他臉上的淚痕,神情稍稍柔和:“走錯也不要緊。”

他知道傅偏樓的為難,他們是一樣的固執,習慣於獨自承擔,尖銳地刺傷靠近來的所有人,保護自己。

走著走著,回首陡然發覺已入死局。

傾天之難,壓在一人肩上,自然瞧不見出路。

謝征問:“傅偏樓,你信我嗎?”

傅偏樓看著他,點瞭點頭。

和上輩子不一樣,他忽然明白謝征方才想說的話。

他們之間溫情多過沖突,依賴大於防備,在還未望而卻步、不敢宣之於口時,便已彼此深信不疑,沒有誰比謝征更令他安心。

“不是隻有這條路可走。”謝征道,“我不是為瞭落得如此結局才回來的。”

想要什麼,就緊緊抓在手裡。

想過怎樣的人生,就自己爭取。

“我想你能在我身邊。”他執起傅偏樓的手,瞧著那空無一物的腕骨,“跑丟瞭,也得撿回來。”

“可是。”

傅偏樓苦澀道,“倘若為瞭去撿,丟瞭性命呢?你的傢人,會很難過u謝征低低笑瞭。

“我也問過差不多的問題。”迎著傅偏樓困惑的眼神,他嘆瞭一聲,“你知道,她們怎麼回答我嗎?”

“她們?”傅偏樓一頓,“你的媽媽.

和妹妹?什麼時候的事?”

“你送我回去之後。”

在不系舟的幹涉下,謝征的記憶並未很快褪去。對方離開後,他也回到瞭傢裡。

秦頌梨與謝運坐在玄關的桌前,看到他,輕輕松瞭口氣。

她們沒有問他去瞭哪裡,又為何一副風塵仆仆、疲憊怔忡的模樣,隻像尋常張羅夜宵那樣,問他想吃些什麼、要不要喝牛奶。

那一瞬,饒是謝征心底已然做好決定,也不禁升起一股慚愧和歉疚。

他便忍不住問出瞭口。

他問:“假如哪天,一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就像爸爸對媽媽那麼重要的人命懸一線,我想要去救他。”

“可是,他所在的地方很危險,我沒有把握。去瞭,也許便回不來瞭。"

他隻說到這裡,秦頌梨卻仿佛已瞧出些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俯下身,按住坐在椅子上的謝征的肩。

“擔心我和小運嗎?”

謝征無言以對。

“哥哥真是的,”謝運鼓起臉,“瞎操心。那麼危險的話,更不能留人傢一個人啊,我和媽媽的處境又不危險。”

“可是…”

秦頌梨搖搖頭,阻止瞭他的反駁:“你已經想好瞭,對不對?”

面對謝征的沉默,她微微一笑,“倘若那個人當真有那麼重要,就像爸爸和你們對媽媽一樣重要,就不要瞻前顧後,去吧。”

“如果你離開我們,我們固然會很傷心,但還是會照顧好自己,繼續生活下去。更何況"

秦頌梨說著,眼裡像含著光:“爸爸當年,從沒有誰覺得他能做到那些事,可他還是奇跡般地做到瞭。"

“小征,我相信你也一樣。”她的手掌微微用力,在肩頭壓下沉甸甸的重量,“別讓自己後悔。”

“記得把他帶回來哦。”

謝運在一旁笑瞇瞇地囑咐,“我很好奇,能讓哥哥這麼看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她們的臉在燈下無比柔和,是從小到大,支撐著謝征走下去的力量。

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做到,因為無論如何也不想失去。

“我也算奉命而來,要帶你回去。”

謝征不大不小地開瞭個玩笑,輕聲道,“先跟我回問劍谷,好麼?師父他們都在等你。”

“不用拋下所有,不成為天道,也有辦法結束這一切,我向你保證。”@好。”

傅偏樓啞聲應瞭,瞧見他咽喉邊那道猙獰傷口,眼睫不堪重負般垂落,隱忍地哽咽起來,“對不起,謝征,對不起”

“沒關系。”謝征輕輕說,“我愛你。”

這一句不似前生般隔著生死,沒有半分躊躇與膽怯,堅定而毫無轉圜。

掌心手腕依舊冰涼,他從袖中取出先前被丟掉的物件,在傅偏樓尚不能回神的呆滯目光下,緩緩扣好,就像慎重地完成一道誓約。

@紅繩鮮艷奪目,物歸原主。

流離的風箏系好引線,再一次牽回瞭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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