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瞭。"
問劍峰主殿,長桌邊沿,無律支著下頜,抬眉淡淡望來。
傅偏樓跟在謝征身後,乖乖巧巧、亦步亦趨,心虛得頭也不敢抬。
他這副可憐兮兮的鵪鶉模樣,跟方才孤註一擲的瘋狂神態簡直判若兩人,謝征見著好笑,搖搖頭,上前一步:“久等。”
“倒也沒多久。”座旁,蔚鳳冷哼道,“半日而已。”
他睨著傅偏樓,雙手抱臂:“可還得請清規師弟出馬,我們一大群人不眠不休找瞭三天,也不如這數個時辰。”
話語間冷嘲熱諷,若在平常,宣明聆和瓊光早早出來打圓場瞭。
然而傅偏樓一眼瞥去宣明聆唇邊含笑,低頭喝瞭口茶;瓊光老老實實矮著頭,使勁兒擺弄他的劍,對此置若罔聞。
對面坐著的陳不追似乎想說點什麼,被裴君靈一胳膊拐進瞭肚裡,隻能用愛莫能助的眼神傳遞同情。
傅偏樓深吸口氣,知曉這回擅作主張惹瞭眾怒,不免苦笑。
他越過謝征,歉疚地掃視過眼前一張張或嗔或怒的臉,正正經經俯下身,行瞭一禮:“叫各位憂心瞭,是儀景的錯。”
他這般坦率鄭重,倒把橫眉冷對的蔚鳳嚇瞭一跳。
問劍谷大師兄露出幾分躊躇之色,牙關磨來磨去,最後一拍額頭:“我真是怕瞭你瞭。"
“總算知錯,態度尚可。”無律悠悠道,“看來清規這當師兄的,管教手段瞭得。”
謝征不禁失笑。
他這一笑,裴君靈也忍不住瞭,“哎”瞭一聲:“儀景這麼聽話,還有些不習慣。就不能讓我多板會兒臉,裝裝威嚴麼?”
“養心宮的準宮主大人,”傅偏樓無奈,“上回誰和我抱怨,每次都得在小輩面前裝模作樣,臉都僵瞭的?”
“罷瞭罷瞭,都過去瞭。"
陳不追看氣氛和緩,趁機招呼道:“偏樓哥,謝大哥,看你們臉色不太好,先坐下歇歇。”
“就屬你縱著他。”
裴君靈小聲嘀咕,瓊光卻大大一嘆:“阿裴姑娘,要論縱著傅師兄的,恐怕你當仁不讓啊。”
“你說什麼?”
“沒有,不敢、不敢”
來前,兩人已稍稍收整過儀表。傅偏樓雖渾身抽痛,被竹條抽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好在有衣物遮掩,也瞧不出什麼。
可謝征脖頸上那道傷痕就不同瞭,一目瞭然遭遇過何等危險。
傅偏樓不覺咬住嘴唇,心中更加慚愧,但一副三堂會審作勢的人,誰也沒有開口去問。
“坐吧。”
謝征看向他,仿佛清楚他的想法般,不以為意地付之一笑,牽著他在無律身邊的空位坐下。
宣明聆順勢推來兩隻茶盞,傅偏樓頷首接過,不冷不燙,掌心是朦朧的溫熱。
瞧他一動不動,捧著茶盞發怔,無律柔和下臉色,唇邊逸出一句嘆息。
“下不為例。”她說,“回來就好。”
“
嗯。”
傅偏樓輕輕應聲,恍惚間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這是第幾個聽過的“下不為例”?他有些反應不過來,隻覺得自己這輩子著實被慣壞瞭,奢侈得可怕。
熱氣氤氳,熨帖非常。
沉默地喝過茶水後,蔚鳳將杯子一放,斜眼道:“能說瞭麼?這回又受瞭哪門子的刺激?傅儀景你跑到哪裡去瞭?”
傅偏樓猶疑片刻,低聲道:“清雲宗。”
“清雲宗?”蔚鳳一愣,“做什麼?”
說來話長。”傅偏樓有些不知從何處開口。
謝征接過話:“幽冥中,我與他分別去見瞭不系舟和天道書,得知瞭一些事情。”
他不疾不徐,言簡意賅地將系統的來歷、天道的目的,連同前生的因緣一道來。
才聽到一半,終於知曉傅偏樓究竟是打算去清雲宗幹什麼的蔚鳳就出瞭滿背冷汗。
側過臉,看到活生生低頭喝茶的青年,他又是後怕,又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在對方肩頭一壓:“誰準你這麼擅作主張的?問過我們沒有?”
傅偏樓頓瞭頓,異色雙眸抬起,帶著壓抑的苦澀:
“我沒有辦法。”
蔚鳳不禁啞然。
設身處地地去想,他並非不能理解傅偏樓一聲不吭離開的選擇。
原本寄望的天道給出這樣一條路,代價隻是自己的性命——不,甚至不能說是性命,成為天道,還算不上死瞭,隻是失去曾經身為人的一切。
換作是他,或許也會做出一樣的事。
倘若能就此解決,就算以身殉道,又有何不可?
“沒有辦法,就去找辦法。”
茶盞重重在桌上一磕,無律肅聲道,“你從前與為師信誓旦旦要破天的志氣呢?你以為作出這樣的犧牲後,我們這些剩下的人便能安然無虞,快快活活過上好日子瞭?”
她神色沉凝:“那隻會擾亂我的道心。”
“師父”
傅偏樓無言以對,見狀,謝征輕聲一嘆,說:“上輩子,我已尋到瞭辦法。”
“上輩子?”傅偏樓倏然轉頭,“什麼時候?”
“你將我關起來之前。”
“你從未與我說過。”
“彼時,還沒有必然的著落。”謝征垂眸,指腹摩挲著杯沿,“我便想著待事成定局,確認可行後,再告訴你。”
然而還未等到那個時候,傅偏樓先一步動瞭手。
回想起來,他也犯瞭一樣的錯,從不真正過問對方的想法,給予自以為是的好。
越是靠近,越是背道而馳。
走到死局,才後悔莫及。
稍稍一段出神,謝征斂去那些煩思,望進傅偏樓眼底,問:“還記得我前往荒原,意外撞破神丹之事的那回麼?”
傅偏樓點點頭。
怎麼可能會忘,那是他前生第一回察覺到自己失控的心意,為此驚慌失措。
如今想來,大抵也是謝征難得的情緒外露。
隻是當時,兩人一者遲鈍、一者多疑,誰也沒能往深處想。後來,更沒有類似的機會。
“我在那時,結識瞭一個人。”謝征說。
“誰?”
融天爐方傢,方且問。”
“我說,你是不是知道這枚丹藥是什麼?”
秘境漆黑深冷,篝火燃起,映亮瞭相對的兩人面龐。
方且問捻著手中瓷瓶,眼底帶著探尋的趣味,襯得謝征神色更加漠然。
他眼睫微垂,不咸不淡地說:“無名中人,大多都有所耳聞。”
語焉不詳的回復,並不能令對方滿意,方且問挑瞭挑眉,換瞭個問法:
“那丹藥的藥材呢,知道嗎?”
“前輩說笑瞭。”
這名煉器師修為不俗,謝征操持無名事務數年,對方且問這個名字自然有所耳聞幾十年前,方傢不世出的天才,不但鑄器一道有所成就,修行也從未落下,如今早已步入元嬰,喚一句前輩也不為過。
對這人而言,從秘境出去輕輕松松,根本不必如他一般被困。
更何況,對外,謝征的身份隻是無名這個尚不成氣候的小小組織中的小小卒子,不值一提,他不明白為何方且問要纏著自己。
神丹的藥材?謝征心底一哂,他還真的知道。
最要緊、也是無可替代的一昧,便是傅偏樓的血肉。
這是絕不能叫外人知曉的秘辛,否則,往後的處境可想而知。
謝征蹙瞭下眉,不由疑心是哪裡露出瞭破綻,多說多錯,幹脆闔目不言。
然而,方且問的下一句話,卻叫他陡然睜開雙眼。
“血肉。”
火光在那雙眼中灼灼閃爍,方且問看著他,聲音幽微:“無垢道體的血肉才會有這般的奇效。”
“無垢道體?”
@“這也不算什麼隱秘。”方且問說,“見聞廣博些的都清楚,清雲宗的宗主,柳長英,便傳是如此體質,可助人洗煉靈根,裨益無窮,因而人人覬覦。”
“”
“但無名背後,應當不是天下第一人。”他搖瞭搖頭,“而據我所知,柳長英並沒有後人,無垢道體又素來一脈單傳。”
“所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謝征沉默望去,方且問一笑:“有興趣瞭?”
“你知道些什麼?”
“不多,”方且問起身,拍去衣物上的塵埃,“但也不少。”
他瞥瞭謝征一眼,像是打量,又像是思索,最後道:“想知道的話,不久後的煉器大會,來方傢尋我。”
言罷,將手中瓷瓶一拋,落入謝征懷中。
謝征撿起它,再抬首時,那人已無影無蹤。
關乎傅偏樓的身世,謝征不敢怠慢,卻也不欲令對方知曉自己在追查。
最終,他不聲不響,獨自赴往融天爐,隨方且問來到瞭方傢禁地,見到瞭被關押此處,瘋瘋癲癲的方陲。
白龍血脈,無垢道體,鑄就一把奪天鎖。
一半是柳長英,一半是傅偏樓。
奪天盟浮出水面,曾經的陰謀幾經周折,剩下三百年後一堆爛攤子。
業障成患,道統敗落,人心不古,亂象橫生。
修行隻憑天賦地材,無權無勢亦無資質者永生不能出頭。
如今的道門,就如同一汪死水,靜悄悄積沉著腐爛。
“而罪魁禍首,就是這傢夥。”方且問說,“方傢過去最為意氣風發的天才,他成就自我,卻毀瞭煉器道。”
“族中長輩將他關在地牢,封為禁地,不讓後人再提及這件事,非是因他們心中毫無芥蒂。然事已成定局,再與清雲宗、還有其身後的奪天盟相爭,無異於以卵擊石。為瞭留存最後的道統,不得不低頭妥協,歸順麾下。”
曾經名震修真界的一大煉器世傢,至今卻要依附清雲宗的名頭行事,如何不令人覺得諷刺?
他轉過頭去看謝征,認真地一字字道:“我不認。"
“我的父母,我的爺爺,族中所有人都說我是煉器一途的天才。既然方陲這個天才能鑄出奪天之器,我又憑何不能還天?”
“還天?”
謝征默念著這兩個字,方且問輕輕頷首,眼中光彩橫溢。
“人之業,何須天來償?”
他輕蔑地俯瞰著眼前蓬頭垢面的瘋子,“方傢的錯,當然也要由方傢來糾正。”
“我不會問你那個煉成神丹的人是誰。無垢道體又如何,生死之孽乃方陲邪道,不是我想鑄的器。
但這麼一來,註定要開辟一條誰人也未走過的路。”
@方且問朝謝征伸出手:“道阻且長,我需要同行者。”
“為何是我?”
沒有貿然回應,謝征問,“我不通鑄器之術,也於此道毫無天分。”
“你並不覬覦那枚神丹。”方且問不假思索道,“心性磊落,劍道有成,意志堅定,年輕而沉著多思,是可堪大用之才。況且"
他眼神尖銳:“與此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
這話並不算錯,謝征很清楚。
倘若傅偏樓當真是那半截奪天鎖的話,他必須弄清此事真假、乃至前因後果。
“就算沒有我,你恐怕也會被牽扯進來,身不由己。”方且問笑道,“於我而言是多瞭條門路,於你而言,又何嘗不是?怎樣?”
謝征頓瞭頓,握住他的手:"
成交。”
屆時,無論是誰都未曾料到,此後一經數十年,幾乎付盡心血。
卻止在一步之遙時,功敗垂成,重又被埋沒於輪回之下。
“方且問想要鑄就的所謂還天之器,”謝征道,“與其說‘器’,不如說是‘陣’。”
“陣?”
涉及到陳不追的領域,他不禁提緊心弦,“如何說法?”
“尋常靈器,是為道修所禦。此器則反之,禦人反哺天地。”
“聽著…”蔚鳳皺瞭下眉,“有點邪乎。”
謝征搖搖頭:“蔚師兄不必憂心,不過是將不該有的還回去,該有的拿回來,僅此而已,並不會傷及發膚半分。”
“該有的拿回來”
無律喃喃著,瞇瞭瞇眼,“好,不妨一試。清規,鑄器的材料何如?”
論及鑄器,定少不瞭取材。
而論及仙器的材料,定繞不開天生地養、蘊藏著法則的上古血脈。
龍鳳麒麟、無垢道體,在座一樣不缺,可謂已做好瞭覺悟。
謝征卻風輕雲淡地笑瞭笑。
“材料?沒有材料。”他道,“或者說,材料正是這天下人。"
“走吧。”謝征起身,“先去一趟融天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