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琥珀 第7節

作者:雲住 字數:4071

中午放學時間,蔣嶠西和餘樵他們四個一道步行回傢。林其樂墊著腳,在學校門口小賣鋪買雪糕。她回頭問:“蔣嶠西,你要不要吃雪糕?”

蔣嶠西一開始不知道她是在問他,蔡方元從旁邊答道:“吃!”

林其樂回過頭去瞭,兩條歪瞭的馬尾甩在肩膀上。

“誒,我說我吃你怎麼聽不見啊?”蔡方元納悶問。

林其樂走在他們身邊,高高興興吃著手裡的小奶糕。林其樂櫻桃似的嘴唇上也沾瞭奶,她自己舔自己的嘴,特甜。她對蔡方元說:“你想吃你不會自己買嗎!”

蔡方元走在蔣嶠西身邊,和她大眼瞪小眼。

走到群山工地職工宿舍大門口的時候,前方有個人騎自行車迎面過來,從蔣嶠西身邊騎過去瞭,速度飛快,險些撞到瞭後面的林其樂。

林其樂自己倒是躲開瞭,吃瞭一半的雪糕卻失手掉在地上。林其樂一時沒忍住,大喊:“你不看路啊!”

蔣嶠西聽見這動靜,回過頭,恰巧那個騎自行車的人轉瞭一圈,居然從大門外面騎回來瞭。這是個臉型瘦長的人,顴骨突出,鼻頭頗大,特別是一笑起來,感覺一張臉上橫七豎八,全是棱角。

蔣嶠西腦子裡猛地跳出一句形容:“醜瞭好幾倍的劉德華。”

蔡方元原本走得目不斜視,見這人居然騎回來瞭,不自覺就往蔣嶠西另一邊,餘樵身後躲瞭躲。

餘樵抬起眼,看自行車上的衛庸。

衛庸繞來繞去的,瞧那膽小的小胖子,又看扭著頭不理他的林其樂,衛庸還看瞭一眼蔣嶠西,大概是發現這個人很陌生。他把車騎走瞭。

林其樂背著書包跑回傢,第一件事就是坐在鏡子前,讓媽媽重新給她梳小辮。林媽媽剛下班,一看閨女這頭發,就問:“又和誰打架瞭?”

林其樂從小裙子口袋裡拿出斷瞭線的琥珀,在自己腿上把斷的地方對起來瞭。她用撒嬌來回應媽媽的質問:“我的琥珀的線都斷瞭……”

吃中飯的時候,林其樂頂著兩條新紮好瞭的馬尾,問爸爸:“為什麼蔣嶠西不來吃飯?”

林爸爸咬著嘴裡的棗面饅頭:“人傢也不能頓頓都來。他今天跟他爸爸去市裡吃瞭。”

午睡時候,林其樂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她兩隻手放在枕頭邊,閉上眼,努力想要睡覺。

可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

蔣嶠西第一次出現時,似乎是一句話也不願和林其樂說的。他的膚色那麼白,白得過於純凈瞭,像漫畫書裡的人物,是畫出來的白,不是真實的白。無論林其樂怎麼想,也想不到那樣的皮膚會像他們一樣在地上擦破瞭,流出血。

漫畫書撕碎瞭,裡面的人物會流血嗎?

林其樂主動去握蔣嶠西的手的時候,蔣嶠西的手是拳頭,很長時間裡都不肯打開。可當蔣嶠西伸手來抓林其樂瞭,他的手又打開瞭,緊緊拽住她,拽得她手很痛。

林其樂從她的小床上坐起來瞭。

臥室裡關瞭燈。爸爸媽媽正在大衣櫃另一側的雙人床上睡午覺。

沒有人知道林其樂在想什麼。

林其樂掀開床邊的窗簾,她瞇瞭瞇眼,看向窗外,陽光猛烈。

林其樂脖子上系瞭條紅領巾,讓起床的媽媽幫她重新紮好頭發。她背著自己的小書包,沿著群山工地一排排宿舍,沒有目的地向前走。

下午兩點才開始上學,現在一點鐘,大中午頭的,所有人都躲在傢裡,除瞭林其樂,沒人願意面對烈日的灼曬。一條條馬路空蕩蕩的,站在十字路口朝南北西東各處望去,這條路上都隻有林其樂自己。

這是屬於她的“王國”。

林其樂貼著墻根,獨自一人在群山工地四處閑逛,像國王巡視自己的城池。她穿過成排的曬滿瞭男士背心和工作服的晾衣桿,走過貼瞭“新進《魯迅全集》三套,歡迎工友前來借閱”的工地圖書館,走到長滿瞭水草的,早已荒廢的工地噴泉前。

林其樂在噴泉邊蹲下來瞭,仔細觀察水面上一劃一劃的水黽。

林其樂繞到別人傢院子後面,踮起腳,看這裡種的向日葵今年結瞭多少瓜子。

一顆、兩顆、三顆……

是比去年多瞭,還是少瞭呢?

林其樂走過蔣嶠西傢門前,看來看去,蔣嶠西還在市裡吃飯,還是沒回來。

林其樂想不明白,為什麼她無論走去哪裡,最後總忍不住拐到蔣嶠西傢門口來,忍不住抬頭看上一眼。

為什麼她覺得不太開心,隻因為吃中午飯沒有見到蔣嶠西。

這些問題太過於深奧,林其樂很難想明白。

杜尚睡過瞭午覺,該準備去上學瞭。他趿拉著拖鞋從傢裡出來倒垃圾。

一抬頭,看見林其樂自己一個人坐在工人俱樂部前頭的臺階上,正在發呆。

林其樂是一個奇怪的小女孩。之所以杜尚覺得她“奇怪”,因為他從來都猜不透她那個腦袋瓜子裡有多少奇怪的想法,真的很難猜。

第6章

為什麼林其樂總想見到蔣嶠西?

對於這個問題,林其樂百思不得其解。

這周周五,傍晚放學回傢,林其樂拿瞭媽媽給的錢,去工地小賣鋪秦叔叔那裡買醋。秦叔叔正坐在櫃臺後面練氣功,他雙眼閉著,仿佛世外高人。林其樂屏住呼吸,踮起腳,隔著櫃臺觀察瞭他一會兒。

“秦叔叔,你練的是什麼功啊?”她問。

秦叔叔聽見她的聲音,抬起眼皮看瞭看她,笑說:“你怎麼今天不跟在人傢蔣嶠西屁股後頭打轉啦?”

林其樂一愣:被他發現瞭!

秦叔叔不是平時都不出門嗎。林其樂心想。難道他真有神功,能知道外頭發生的事?

秦叔叔吐出一口氣,從墊子上搖搖晃晃支著拐杖站起來瞭。

林其樂往左往右看瞭一圈,發現秦野雲那個討厭鬼不在。她放心大膽地問:“秦叔叔,你練的是不是龜派氣功啊?”

秦叔叔接過瞭林其樂的錢,他在貨架上拿醋,不解地問:“龜派氣功是什麼功啊?”

龜派氣功是一種很厲害的功夫。林其樂提著手裡的醋走進瞭餘樵傢門,杜尚正和餘樵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上吃炸蝦片,看點播臺上放的《七龍珠》。

杜尚邊看還邊舞著蝦片比劃:“我的動作也沒錯啊?怎麼就是發不出光球呢?”

杜尚說他今年過年之前誓要練成龜派氣功。林其樂覺得夠嗆,杜尚的武學造指實在太低,欠缺悟性,隻有挨揍的份兒。林其樂走進廚房,那裡頭煙霧彌漫,排風扇狂轉也沒起什麼作用。

林其樂兩眼一摸瞎,隻管喊:“阿姨!我來拿蝦片!”

話音未落,一隻裝滿瞭黃澄澄油亮亮大蝦片的小竹筐被人從煙霧中遞過來瞭,就橫在林其樂面前。

餘樵的媽媽正在廚房的煙霧裡咳嗽,揮舞著鍋鏟:“櫻桃啊,阿姨明天做炸酥肉,你再過來拿啊!”

林其樂美滋滋應道:“好!”

她一手拎著沉沉的醋瓶子,一手抱著滿滿的蝦片筐,正要回傢,一位老太太這時從門外進來瞭,不是別人,正是餘樵的奶奶。

“哎呀,櫻桃,我正要找你呢!”餘奶奶眼前一亮道。

她一頭銀發,顫巍巍過來瞭,拉住林其樂站到臥室門口,省得被電視裡的動畫片吵到。她小聲問:“櫻桃啊……蔣經理在你傢,是不是給蔣嶠西的媽媽打過電話啊?”

林其樂聽瞭,愣一愣,點頭。

老太太一看她點頭,一雙老眼都不渾濁瞭,掉沒瞭牙的嘴癟癟著笑:“那你聽見他們吵架吵什麼瞭嗎?”

林其樂嘴巴張開瞭一點,想瞭想,搖搖頭。她早忘瞭。這時餘樵扔掉手裡的蝦片,從沙發上站起來,雙手扶著餘奶奶肩膀把她往屋裡頭推。“我親奶奶,”餘樵不客氣道,“您不是耳背嗎,成天還打聽什麼閑話啊。”

餘奶奶在臥室裡生氣道:“哎呀,我和櫻桃說幾句話怎麼啦,我確實耳背啊我都聽不清的。”

餘樵說:“她和您說一句,不出半小時全工地幾百口子人都知道瞭。”

餘奶奶說:“那我有什麼辦法,工地上沒人和蔣經理熟,那我隻能問她嘛。”

餘樵說:“她和人蔣叔叔也不熟啊。”

“她不是成天圍著蔣經理那個兒子打轉嘛!”餘奶奶說,“現在全工地都知道的呀!”

林其樂抱著醋瓶子,拿著一筐炸蝦片。她出瞭餘樵傢的傢門,站在臺階上小愣瞭一會兒。

林其樂傢那排宿舍門前有條小路。有輛深灰色轎車正停在路口。

林其樂認得這輛車,這是蔣嶠西爸爸的車。她繞過車頭,沿小路往自己傢走。還沒進門,她就聽見裡頭有人講話。

“哎,好啊,”是林爸爸的聲音,“這樣,你要是有事,再給我們打電話。”

蔣經理說:“那我就先把蔣嶠西放這兒瞭,我可能下周才能從萊水工地回來。”

林媽媽說:“怎麼這麼突然就要出差?”

林其樂拉開瞭紗窗門,看到大人們在客廳裡高高站著,圍在一起聊著林其樂聽不懂的話題。林其樂也不關心他們,她徑自走到瞭暖氣片前。

蔣嶠西就在靠近暖氣片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他背著他那個方形的皮書包,一個人坐在這裡,面無表情。乍看之下,他和剛轉學過來的時候似乎沒什麼區別。

他轉過臉看見林其樂瞭。

林其樂擱下醋,手裡拿著一隻翠綠色的小竹筐,裡頭是豐瑩瑩、油亮亮的炸蝦片。

蔣嶠西也不問,伸手從林其樂筐子裡拿瞭塊蝦片,放在自己嘴邊咬上瞭一口。

這蝦片酥脆得很,咬一口是咔嚓咔嚓的脆響。林其樂在蔣嶠西身邊坐下瞭,她也拿瞭一塊,放在自己嘴裡吃。

大人們說的話聽都聽不懂,吵都吵死瞭。林其樂吃著蝦片,突然偏頭看蔣嶠西,她一笑,蔣嶠西就看她笑。

蔣經理和林電工夫妻倆還說著話呢,聽見身後突然有動靜,回頭一瞧。

蔣嶠西正吃林其樂挑給他的第二塊“超級大蝦片”。他剛咬瞭一口,抬起眼,正好和他父親對視上瞭。

他過去總是很安靜的,無論人前人後,從不“聒噪”。蔣經理突然覺得不適應。

林電工這時候笑瞭:“就讓嶠西周末跟著櫻桃他們去玩吧,工地上孩子多,不會有事兒的。”

外面那輛車還等著,蔣政交代完幾句話,就拿著他手裡的文件袋走瞭,原來他連晚飯也不留下吃。走之前,和蔣嶠西也沒什麼話說。

林媽媽進廚房去忙活做飯瞭,林其樂放下瞭小竹筐,趕忙跑去把醋給她。林電工在客廳收拾飯桌,順道打開瞭電視。快到六點瞭,櫻桃每天都要看《大風車》播的《歡樂夥伴》,傢裡誰也沒法兒跟她搶電視。

客廳空間有限,拉開瞭飯桌,就隻能再擱幾個小板凳瞭。蔣嶠西把他的書包解下來,他給林叔叔搭瞭把手,幫他把飯桌上的報紙、煙灰缸收拾到一邊。林電工笑道:“嶠西,洗個手去吧。”

蔣嶠西進去瞭廚房,卻沒直接洗手。他推開那扇通往後院的紗窗門,果然看見林其樂正蹲在兔籠前頭,忙活喂兔子。

蔣嶠西走過去,在旁邊臺階上坐下。

林媽媽從廚房推開門,看見自傢閨女又把兔子擱到人傢懷裡。“快別玩瞭,”她催促道,“進來洗手吃飯瞭!”

天快黑瞭,林其樂把兔子放回去,她還有白天曬的青草要收拾。小兔子不能吃鮮嫩的草,會拉肚子,隻能吃曬幹曬好的。蔣嶠西站起來瞭,卻不自己進去。

他看著林其樂把舊輪胎上曬的青草葉收進碗裡,一條一條地收,一條一條地擺在碗底,認真極瞭。兩條馬尾垂下瞭她的肩頭,這麼墜下來,彎曲著。有那麼一會兒蔣嶠西免不瞭想:女孩的長發是這樣的。

“走,”林其樂回頭看他,道,“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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