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說,要是我們將來在這兒修一座橋,要叫什麼橋好呢?”林其樂問。
蔣嶠西是第一次徒步來到大山深處。從小到大,他從未參加過什麼夏令營,也沒經歷過春遊、秋遊,很少去到野外。
他有些出神瞭,抬頭望著那些高至天頂的樹冠,腳下踩著厚厚軟軟的松針。
“蔣嶠西,你說叫什麼橋好?”
“都行。”蔣嶠西輕聲道。
林其樂不解:“難道要叫‘都行橋’?”
杜尚蹲下身,在一棵樹下撥弄地上的松針,他說:“你們看!這兒有蘑菇!”
蔡方元一屁股坐在瞭樹下,他還在翻看手裡嶄新嶄新的徐若瑄寫真書——這是蔣嶠西從香港給他帶來的,這回他一定要藏好瞭,讓誰都找不著。
蔣嶠西不僅給林、蔡二人帶瞭禮物,還給杜尚買瞭一盤《IYah》,給餘樵買瞭奧尼爾的可動人偶。
教導主任站在門衛室裡,翻看學生名冊。他嘴裡罵罵咧咧的:“新來的‘四冠王’也跟著林櫻桃跑瞭?”
林其樂等五個小學生,雙手雙腳爬在水泥地上,從門衛室前偷溜著手腳麻利爬進瞭校門。蔣嶠西有點不習慣這麼做,被林其樂抓住瞭手,硬拽著溜回學校。
林其樂上五年級瞭,她個頭又躥高瞭些,對著鏡子看,有一雙小長腿瞭。林電工給她買瞭一輛自行車,又買瞭一臺復讀機,讓她上學之餘也好好學習英語。
林其樂不愛學英語,隻想學騎自行車。餘樵老早就會騎瞭,杜尚那個笨蛋搖搖晃晃也騎得差不多。
林其樂第一次嘗試,騎瞭沒兩下就連人帶車翻倒在路邊。她的膝蓋擦破瞭,傷口粘瞭土,還有血。林其樂的臉皺成一團,她在蔡方元的笑聲中堅持著站起來,扶起自己的自行車,第二次坐上去。
蔣嶠西坐在路邊看蔡方元收集的小浣熊水滸卡,他抬起頭,瞧見林其樂裙子下面的腿微微打哆嗦,一看就很疼。林其樂把腳踩在車蹬上,認真扶住瞭車把,一鼓作氣,又要開始騎車。
蔡方元揚起手裡的卡牌:“你看,我有三張吳用!想要哪張,隨便你挑!”
他感覺蔣嶠西在身邊蹭地一下子站起來瞭。
林其樂又沒騎穩,蔣嶠西還是慢瞭一步,差一點就能扶住她的車把。
這一下就不是林其樂自己摔倒瞭。蔣嶠西被她一下子撲坐到地上,還有林其樂自行車前面翹起的那支粉紅色車燈,直接在蔣嶠西額頭上刮瞭一道,蔣嶠西把頭一扭,不然劃破鼻梁都有可能。
整個群山工地,一時間就聽不見別人的聲音瞭,每條街上都回蕩著林其樂的嚎啕大哭聲。
林電工下班回傢,聽著自傢閨女還坐在門口臺階上一抽一抽地哭。蔣嶠西的額頭已經被職工醫院的護士阿姨擦過瞭碘酒,貼瞭創可貼,什麼事也沒有瞭。
“會……”林其樂抽噎著,哭得直咳嗽,“會不會破相啊……”
蔣嶠西說:“是我破相,又不是你破相。”
那輛罪魁禍首就在門口停著,連摔瞭兩次,車鏈子都掉下來瞭。林電工安慰瞭櫻桃一會兒,然後從傢裡找出工具箱,蹲到瞭車前去修那輛車。
林其樂中午吃完飯,又要去學車。林電工給她把座位調低瞭一些,林其樂坐瞭上去,兩腳踩住瞭地。
一開始林電工扶著車把,幾乎是抱著女兒往前走的,慢慢的,林電工放開瞭護在林櫻桃身後的手。
等他把車把也松開的時候,林其樂真的會騎瞭,她飛一般繞過瞭工人俱樂部前的廣場,她的屁股離開瞭座位,兩條腿逐漸伸直瞭,如有神助,踩著自行車飛快往前騎。
蔣嶠西走到路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林其樂騎得越來越快,她天生愛闖蕩,天不怕地不怕。一輛自行車從她身後追上來瞭,林其樂偏頭一看,不是別人,居然是衛庸那個小混混。
衛庸說:“林櫻桃,你快撞墻上瞭!”
“要撞也是你先撞到墻上!”林其樂喊道。
她兩條馬尾辮在風中橫漂,連裙擺也揚起來瞭。林其樂一瞬間騎過瞭爸爸和蔣嶠西面前,反倒是衛庸按住瞭剎車,在林電工面前一下兒停住。
“林叔叔。”他眼皮混不吝地一抬,還挺有禮貌地叫瞭一聲。
瞥瞭林電工旁邊的蔣嶠西一眼,衛庸騎上車子就走瞭。
蔣嶠西從沒見過哪個父親,是像林電工對林其樂這樣放任自由。林其樂一學會瞭騎車,就瘋一樣地騎,林電工既不斥責,也不幹涉,他在放縱她的天性。這種放縱有時會讓人受傷,但林其樂——她似乎是不畏懼這些的。
直到林其樂騎累瞭。她從車上下來,興奮喊:“爸爸!我會騎車瞭!”
林電工便走過去,帶她一起回傢。
蔣嶠西課間問餘樵,那個衛庸到底是誰。
餘樵說:“他惹你瞭?”
“沒有。”蔣嶠西說。
他隻是回憶起一年前剛來到這裡時,林其樂對他有過什麼樣的忠告。
而那天他看到,衛庸停下車來,專程和林叔叔問好。
餘樵說:“蔡方元和杜尚剛轉學過來的時候,都被衛庸欺負過。林櫻桃因為這,成天和他打架。”
蔣嶠西很意外。
前排的蔡方元課間又在看徐若瑄的寫真書瞭。
蔣嶠西不覺得僅憑林其樂那個身板,就能打得過衛庸。
餘樵說這些事,像在說別人的事,是純粹與他自己無關的事。餘樵抬起眼,瞥見林櫻桃又在課桌底下和秦野雲打架。餘樵突然叫道:“秦野雲。”
秦野雲正拽林其樂的臉,猛一聽見餘樵叫她,她回過頭去。
餘樵說:“我爸讓我問問你,秦叔叔最近怎麼樣瞭。”
秦野雲放開瞭林其樂,坐到餘樵旁邊來。她雖然也隻有十歲,但一看就比林其樂更像個女孩。她的指甲上有斑駁的指甲油,她還會用大人們的卷發棒,給自己燙卷發。
“我爸沒怎麼樣,”秦野雲看著餘樵,說,“挺好的啊。”
餘樵說:“他現在在傢站得起來嗎?”
秦野雲想瞭想,好像她都根本沒留意過這些。“你到底是想和我說話,還是想幫林其樂啊?”她兇神惡煞拍著桌子質問餘樵。
這是九月份的事。在蔣嶠西印象裡,餘樵是第一個註意到秦野雲的爸爸“站不起來”的。畢竟連成天去小賣鋪買零食的林其樂也隻是說:“秦叔叔每天都在櫃臺後面坐著,我沒見他站起來過。”
上瞭五年級,林其樂和秦野雲之間的鬥爭似乎也從單純的打架上升到瞭更高的層面。
蔣嶠西坐在竹席子上做著題,就聽到林其樂在旁邊吧唧嘴:“蔣嶠西,看我,你快看我!”
蔣嶠西一抬頭,登時被嚇瞭一跳。
隻見林其樂嘴上塗瞭厚厚一層口紅。那紅太明,太艷,林其樂又不會塗,真叫塗得“滿嘴都是”。
“好看嗎?”林其樂星星眼看他。
蔣嶠西搖瞭搖頭。
林其樂不高興地撅起嘴來。不撅還好,這一撅嘴,紅的面積更多瞭。
她偷偷拿瞭媽媽的口紅,好好的一管,讓她塗掉瞭小半管去。“秦野雲總罵我土。”林櫻桃說。
蔣嶠西說:“你不土,你擦瞭吧。”
林其樂說:“真的嗎。”於是拿過紙擦自己的嘴。
她塗得亂七八糟的,這麼擦,更亂七八糟,本來就紅的嘴唇,擦得更紅。林其樂用手背在自己嘴上抹來抹去。
蔣嶠西在旁邊看瞭她一會兒,看她抓瞎的動作,看她臉蛋上沾到的口紅色。蔣嶠西放下瞭手裡的筆,他手腕上戴著那塊黑色的腕表,手指上還沾著鋼筆墨水,這麼伸過去瞭。
他的大拇指沿著林其樂的下嘴唇,從左側抹到瞭右側。他的手一碰到林其樂,林其樂便睜著櫻桃似的大眼看他,不亂動瞭。
“幹凈瞭嗎?”林其樂問。
蔣嶠西額頭上早就沒有創可貼瞭,可還有一條細細的疤。隻有離得很近,林其樂才能看清楚。
林其樂感覺蔣嶠西的手心在這時捂過來,捂在她的嘴上,她便安靜瞭。蔣嶠西的手心在她嘴唇上按著蹭瞭過去。
“幹凈瞭。”蔣嶠西說。
大人們還沒回傢。林其樂爬進瞭蚊帳裡,和蔣嶠西一塊兒聽磁帶。
不是別人的磁帶,還是蔣嶠西上次送給她的那張新人女歌手的專輯。自從爸爸給她買瞭新復讀機,林其樂就不用隨身聽瞭。
她趴在床上,小腿在後面翹,戴著一隻耳機問:“你為什麼不買那個……那個萊叔叔的磁帶送給我?”
蔣嶠西頭倚在林其樂枕頭上,閉著眼睛,像在休息,他說:“你要那個幹什麼。”
林其樂說:“因為我沒聽過啊。”
蔣嶠西睜開瞭眼。
林其樂從來沒聽過蔣嶠西唱歌,那是第一次,她聽到蔣嶠西隨口給她哼唱瞭幾句。
Likeabirdonthewire,
Likeadrunkinamidnightchoir,
Ihavetriedinmywaytobefree.
如果我曾不友善,但願你能試著釋懷;
如果我曾經欺瞞,那是我以為愛中也必有謊言。
像未能降生的嬰孩,像長著犄角的野獸;
我刺傷瞭每個對我敞開懷抱的人。
謹以此歌起誓,一切過失都將被補償。
林其樂認為這首歌聽起來“死氣沉沉”的,她問蔣嶠西,歌詞是什麼意思?
蔣嶠西看瞭她一眼,搖頭。
林其樂在他面前撒嬌似的:“那你再唱一次。”
“你再唱一次嘛!”
蔣嶠西低頭看瞭一眼腕表上的時間,拗不過林其樂,他就又唱瞭一遍。
林傢沒有大人,隻有他們兩個小孩。
蚊帳裡靜得很,隻有蔣嶠西低聲在唱一支英文歌。
林其樂專註地望他,屏住呼吸,靜靜聽著。她手捧著那個復讀機,新人女歌手的磁帶在復讀機裡悄悄地,無聲地轉動著。
十一月底,蔣嶠西的堂哥從香港寄來一小箱書,其中還夾著一盤萊昂納德·科恩的磁帶。蔣嶠西帶林其樂去他傢,他拆開箱子,把那盤磁帶送給林其樂。
林其樂說:“你英語這麼好,是因為你將來想去美國嗎?”
蔣嶠西翻著箱子裡剩下的書。
林其樂問:“美國要怎麼去?坐火車?坐船?”
蔣嶠西抬起眼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