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嶠西坐到他睡覺的床上,拉過他的那個方形書包,打開裝書的一層,那內側有一個十公分見方的內袋,十分隱蔽。
這裡面藏著蔣嶠西的秘密,他從省城來到群山市,這個書包很少離開他。
內袋裡裝著一張機票,一張1998年從香港去往美國波士頓的機票。
“這是你的機票?”
“是我堂哥的。”
林其樂把那張機票拿到眼前看,她其實也看不懂。
蔣嶠西身上,有很多東西,很多事情,都是林其樂看不懂的。
蔣嶠西把機票拿回去瞭,放回瞭他那個隱秘的小空間裡。
2000年的冬天,秦野雲的爸爸摔倒在自傢店鋪門前。許多工人早起上班,都看見他的膝蓋鼓起一個大包,都不知已經鼓瞭幾個月瞭,皮膚是褐紫色的。
“老秦,”他們騎著自行車,停下來,“你還是上醫院看看去吧!”
林其樂他們幾個小孩子去上學,也撞見瞭這一幕。
秦叔叔被很多人扶起來瞭,他額頭都是汗,卻堅持道:“沒事,沒事。”
等到放學的時候,林其樂看到秦叔叔小賣鋪門口圍的全是人。
林其樂背著書包過去,從屋裡傳來瞭餘樵爸爸的聲音。
“咱們做工人的,踏踏實實就是工人!老秦,你實話說,你是不是受汪道臨的刺激瞭?”
“餘哥,餘哥,”秦叔叔反而是安撫餘叔叔的那個,“我沒事,我好著呢!我感覺我很快就能好瞭——”
“放你娘的屁——”餘叔叔罵道,“你現在跟我去醫院!再不去,我叫警察來抓你瞭!”
“我不去!”秦叔叔聲音急促,道,“餘哥!餘哥!你就別害我瞭,我不去,我不去,我真的——我不能去!我要是去瞭,我就前功盡棄,功虧一簣瞭——”
秦叔叔情緒很激動,餘叔叔一樣激動。秦叔叔說:“我還有閨女——野雲看著呢,野雲在屋裡看著呢。餘哥,你別害我,餘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瞭!!”
林電工下瞭班回來,聽說小賣鋪出瞭事,也趕忙過去勸。秦叔叔死活也不肯去醫院,他說他馬上就能好瞭,他已經感覺自己的腿能動,腳下有勁兒瞭,他明年就能回到崗位復工。他說他一輩子都在走黴運,他有預感,預感到他的未來要改變瞭,他要上層次瞭。
2000年的寒假,蔣嶠西不肯回省城。他暑假不回去就算瞭,連過年也不想回去。他的母親梁虹飛覺出不對勁,幾次打電話來,蔣嶠西都說他想留在群山。梁虹飛強硬,蔣嶠西態度更強硬。
梁虹飛說:“我聽群山工地調回總部的阿姨說,你在群山找瞭個‘小女朋友’?”
蔣嶠西握著聽筒的手攥瞭攥。
連蔣嶠西都沒聽說過這種話。
梁虹飛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吧,我正好去群山看看你們父子倆。”
梁虹飛定在大年初一來群山。
群山下瞭場大雪,工人俱樂部前的噴泉結瞭冰。林其樂穿著新棉鞋,小心翼翼踩到瞭冰面上。
杜尚說:“櫻桃,你小心點!”
林其樂發現冰面很結實瞭,就在上面隨意地踩來踩去。
工人俱樂部距離秦野雲傢的小賣鋪很近。就在杜尚對林其樂說,他正對著香港電影學習詠春拳的時候,小賣鋪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哭聲。
是秦野雲的聲音:“爸!!爸爸!!”
餘班長從工地趕回來,他闖進秦傢的小賣鋪,二話不說扛起人來就走。“野雲!”他喊道,“你去找餘樵,讓他帶你去醫院!”
那天夜裡,在群山市人民醫院,許多不得不在醫院過年的病人都在看新聞聯播。
秦叔叔做完瞭手術,還處在昏迷狀態裡,被大夫從手術室裡推著出來。
秦野雲嚇壞瞭,她在病房外面抱著餘樵大哭,淚水打濕瞭餘樵身上的羽絨服。
餘樵多半也不知道怎麼辦,隻能讓她抱著。他抬起頭,看電視新聞裡的畫面。
林其樂用醫院的電話給蔣嶠西傢打過去,沒人接。杜尚也跟來瞭醫院,他問:“櫻桃,蔣嶠西這幾天幹什麼去瞭?”
“他媽媽要來。”林其樂輕聲說,盯著眼前的聽筒。
杜尚不明白:“所以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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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註釋:
*《IYah》:韓國組合.T的第四張專輯,發行於1999年9月1日。
*奧尼爾:美國職業籃球運動員,綽號“大鯊魚”。2000年,他當選NBA常規賽MVP。
*小浣熊水滸卡:統一小浣熊幹脆面附送的一種集卡,從1999年到2001年,108張卡加6張惡人卡陸續問世。
*《BirdontheWire》:收錄於LeonardCohen第二張專輯《SongsfromaRoom》,發行於1969年。
第16章
過年那幾天,秦野雲一直寸步不離跟在餘樵身邊。餘樵去哪裡,她就跟去哪裡。
餘樵來林其樂屋裡看報紙,秦野雲就坐在他身邊塗指甲油。
林其樂和她坐這麼近,她們也不打架瞭。
杜尚問:“櫻桃,你這幾天也一直沒見到蔣嶠西?”
林其樂揪著懷裡波比小精靈的絨毛,搖瞭搖頭。
2001年的農歷新年,蔣嶠西的媽媽來到瞭群山工地。她與這座工地的一切都是那麼格格不入,不喜歡串門,也不與別的工人交際。雖然林其樂不明白為什麼,但一遇到她,林其樂就提心吊膽的,非常害怕。
“這是……蔡經理傢的千金?”
第一次見面時,蔣嶠西的媽媽站在蔣傢父子身邊,而林其樂隨蔡方元坐在蔡叔叔的小汽車裡。她對林其樂笑瞭,一笑起來,像極瞭電視上演的武則天。她像個女皇。
蔡經理說:“不是,是林工林海風傢的閨女,我們群山工地的林櫻桃!”
蔣嶠西的媽媽平平淡淡“哦”瞭一聲。
蔡經理的司機把車開出瞭工地,帶後面兩個小朋友進城去買爆竹。林其樂隔著車窗,看到蔣嶠西面無表情地站在他父母身邊,他的眼神也略過來瞭,望向瞭林其樂。蔣嶠西臉色蒼白——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
林其樂想起她在群山第一次遇到蔣嶠西時,蔣嶠西也是這樣的臉色,白得不真實,病態,像冬日的雪。
這個新年,林其樂感覺很孤單。
明明每時每刻都和餘樵、杜尚他們在一起,林其樂卻總想些別的事情。她戴著大紅色的棉帽,穿著大紅色的棉鞋,手上套著大紅色的毛線手套,工地上的叔叔阿姨一見她就笑,說她像個中國娃娃。林其樂手裡提著杜尚的媽媽做給她的蓮花燈,沿著群山工地無數條大路小路走。
她走過許多人傢的門前,也顧不上數人傢房簷上倒掛的冰凌。小孩子們在堆雪人,打雪仗,林其樂感覺自己長大瞭,對那些也不再感興趣。
她走到蔣嶠西傢門外,抬起頭,看到蔣嶠西傢亮著的燈,還有緊閉的房門。
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見過蔣嶠西瞭。
吃晚飯時,媽媽問:“櫻桃,怎麼瞭?”
林櫻桃抬起頭來,碗裡有吃瞭一半沒再吃的排骨,她看媽媽,又看爸爸。
林電工好像有點無奈,說:“櫻桃,你是不是聽說什麼瞭?”
聽說什麼?林其樂看他們,不知道。
媽媽用手一推爸爸,說:“幾個老太太胡說八道,你和櫻桃說這個幹什麼。”
林電工卻看著林櫻桃懵懂的臉,笑瞭,說:“我們櫻桃還小,是不是啊。”
飯吃完瞭,林電工握住瞭林其樂的手,要帶她去蔡叔叔傢玩。
巧的是,門一出,正好碰見隔壁蔣經理一傢人也要出門。
蔣經理開口叫道:“林工!”
林其樂感覺爸爸把她的手松開瞭。
林電工回頭與蔣經理寒暄起來,蔣經理給他太太梁虹飛介紹,說剛調來群山那半年,他和蔣嶠西基本都在林電工傢吃飯。
蔣嶠西背著他的小書包,站在他父母身邊。林其樂穿著大紅色的外套,一開始還不敢走過去,是聽見蔣嶠西的媽媽和自己爸爸說話瞭,她才猶豫著過去瞭。
“蔣嶠西……”她小聲說。
不再是那種無所顧忌的,肆無忌憚的笑著叫他瞭。
而是小心翼翼的。
蔣嶠西也看林其樂。
有那麼一會兒,兩個小孩兒誰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林其樂說:“你知道工地門口新開瞭個海鮮包子鋪嗎。”
蔣嶠西搖瞭搖頭。
“可好吃瞭,要早起排很長時間隊才能買到,”林其樂對他講著,好像自己都饞瞭,她笑著,“你要吃嗎,我明天和餘樵他們去排隊。”
“好。”蔣嶠西輕聲道。
奇怪,好像隻有走得這麼近,面對面地聽他開口說話,看著蔣嶠西的眼睛,林其樂才會覺得,這確實是她認識的那個人。
蔣嶠西很快走瞭。他背對著林其樂,被他父母帶著走進夜色裡。林其樂能聽到汽車引擎聲,揚長而去。
第二天一早,林其樂早早從床上跳起來,洗臉刷牙穿上棉衣,和餘樵、杜尚、秦野雲一起去工地門口排早點攤的長隊。秦野雲與她從幼兒園起就是同學,從未像這個寒假這樣親近。
畢竟餘樵站在旁邊,她們倆誰先動手都要被彈腦殼兒。
大冬天,確實冷,排隊的人人縮著脖子。餘樵給他全傢人買瞭包子、油條,還有他小表弟餘錦哭著要喝的甜豆漿。
周圍排隊的工人們誰見瞭餘樵都誇他,勞動模范餘班長的兒子,長這麼高的個兒,將來定有出息!
林其樂相比之下就比較沒出息瞭。她給爸爸買兩個包子,給媽媽買兩個包子,給自己買瞭一個,然後又買瞭四個鮮蝦包給蔣嶠西。
也許他父母會想要一起吃?林其樂猜想。
臘月隆冬,寒風凜冽。林其樂穿著棉衣,她看瞭看自己的口袋,裝不下,便拉開棉衣的拉鏈,把那四個鮮蝦包放進懷裡。
蔣嶠西是第一次吃,林其樂覺得,熱的是最好吃的。
餘樵看她:“你幹什麼呢!”
“我先走瞭!!”林其樂說完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