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會聊起一些過往的生活細節:蔣夢初的出生,蔣夢初的長大,蔣夢初在還未上學時就顯露出超然的天賦,讓省城大大小小的老師和教授都為之驚嘆。
從蔣夢初四歲那年起,蔣政和梁虹飛這對夫婦就打算為培養這個超人一般的兒子奉獻出自己的一生,他們將其視為一種“使命”,是上天賜予的光輝,讓他們的整個傢庭都不再平庸。
“天才”蔣夢初,四歲開始學習奧數,十三歲遭遇意外,早早夭亡。整整十年,他的父母將所有的個人時間,將整個傢庭的全部資源都傾倒在這個孩子身上。孩子走瞭,便把這所有也一並帶走瞭。
蔣嶠西坐在書桌邊,繼續寫作業。臺燈後面是一摞從香港寄來的英文奧數教材。書與書中間夾著幾張金色紅色相間的紙,那是中能電廠小學年前發給蔣嶠西的獎狀,三好學生,四冠王,群山市狀元,等等……門外母親的哭聲,讓這一切都毫無價值。
正月十六一早,梁虹飛提著行李,打算乘車回省城去。走之前她告訴蔣嶠西,要好好學習,再過半年母親的工作就調整好瞭,就可以把蔣嶠西接回省城去上學瞭。
群山工地的幾個小孩子背著書包,遠遠站在路口。他們也許是想來找蔣嶠西,但又礙於梁虹飛在,不敢靠近。
“你這個寒假表現不錯,”梁虹飛對蔣嶠西說,“想要什麼,給我打電話,省城不是買不著,別總麻煩你堂哥。”
蔣嶠西聽著,也不言語。他目送母親乘的車離開這條馬路,直到再也看不見瞭,他才轉過身,往路口那群同齡孩子的方向走去。
林其樂還梳著兩條馬尾,穿著紅色的外套,臉上帶著笑地看他。
蔣嶠西沒走到她身邊,而是和餘樵並排,一起走在後面。林其樂在前頭帶路,時不時回頭。大約是發現蔣嶠西也在看她,林其樂高興得走路都像兔子在跳。
蔣嶠西十一歲生日那個周末,他出錢,請四個朋友,連同老跟在餘樵身邊的秦野雲一起,去市裡的遊戲廳玩。杜尚和林其樂在跳舞機上瘋狂鬥舞的時候,蔣嶠西把買的果汁端過來瞭,他聽到蔡方元靠在墻邊,和餘樵說:“哎,你們發沒發現……”
蔣嶠西把果汁給他。
蔡方元喝瞭一口,才壓低聲音說:“你們發沒發現,林櫻桃好像……好像有……”
他兩隻手捂在自己胸口,就這麼稍微比劃瞭一下。
蔣嶠西愣住瞭。
他轉過頭,看正在跳舞機上毫不在意地蹦來蹦去的林其樂。
餘樵沒說話,也看瞭林其樂的背影一眼,又看杜尚。蔡方元背倚在太鼓機旁邊,說:“她還真是個女的……林櫻桃是個女孩啊!”
他又說:“你們發現沒有,她長得好像也比以前好看瞭。”
“你是不是眼睛有問題。”餘樵實在忍不下去瞭。
過完這個生日,蔣嶠西就十一歲瞭。當他察覺到自己的褲腳開始變短,他正在飛快長個子的時候,林其樂也變得有點奇怪瞭——她走路會不自覺地含著胸,好像穿瞭什麼奇怪的衣服,整個人都有點扭捏。
“你怎麼瞭。”蔣嶠西在課間時問她。
林其樂撅瞭撅嘴,也不說話,就叼著吸管坐在蔣嶠西身邊喝果汁。
蔣嶠西偏頭看她,發現林其樂穿的嫩黃色襯衫的肩膀上,有一條淡淡的旁人很難註意到的痕跡。
蔣嶠西有種感覺:過去隻有他知道林櫻桃是個女孩。而現在,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花苞瞭。
四月一日發生瞭一件大事,美國有架偵察機在南海撞毀瞭中國的一架戰鬥機,飛行員犧牲瞭。
大人們夜裡都在討論這件事,聽他們的意思,似乎中美之間隨時會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
“炸我們大使館,又來撞我們飛機,這不明擺著找茬嗎?”
林其樂也看瞭這條新聞,她問餘樵:“你以後還要當飛行員嗎?”
餘樵的褲子也露一個腳踝,他本來就高,個頭還繼續往上躥。他低頭看林其樂:“我不當誰當啊?”
“打仗瞭怎麼辦?”林其樂問。
“我去打啊。”餘樵說,聽上去理所當然。
林其樂夜裡和蔣嶠西商量:“你不要去美國瞭,美國人真的很壞。”
蔣嶠西看她。
林其樂在他面前眨她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好像在等蔣嶠西的回答。
蔡方元說的對。蔣嶠西這時候突然想。
她真的變漂亮瞭。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他說。
“你不要去美國瞭。”林其樂又講一遍,紅嘟嘟的小嘴唇一張一合。
她穿的襯衫前面微微鼓起來瞭,確實和男孩子不一樣。
蔣嶠西立刻低下頭,想繼續做題。
“好不好啊……”林其樂說。
“你先別吵我。”蔣嶠西說。
林其樂一皺眉:“剛才不是你說要和我聊天的嗎。”
蔣嶠西從手裡的演算紙中抽出一張,在上面隨手寫瞭個題目,遞給林其樂:“你把這個題做出來,我就陪你聊天。”
於是那晚剩餘的一大半時間,林其樂都趴在小床上不高興地做那道數學題,要不是最後她使勁搖晃蔣嶠西的肩膀,蔣嶠西也不會提前告訴她答案。
林其樂自己好像沒有察覺。男生,女生,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物種。小學上到瞭五年級,小朋友們就不能再像以前那麼混混沌沌地一起打鬧瞭,班裡的女孩子們湊在一塊兒說話,男生們則大汗淋漓地打球、吹牛,彼此之間涇渭分明。
一旦有誰逾越瞭那條界限,哪怕隻是男女生之間遞個水,借個橡皮,都有同學沒完沒瞭的起哄。
唯獨林其樂,她還和餘樵、杜尚、蔡方元、蔣嶠西在一起玩兒,又因為她愛打架,沒人敢起她的哄。
四月初,林其樂終於也迎來瞭屬於她的十一歲生日。林電工去群山市新華書店,買瞭三本《哈利·波特》送給她。林其樂早在《中國少年報》上看過這個的連載,早就想要瞭。
蔣經理聽說林櫻桃過生日,拿錢包讓蔣嶠西從裡面拿點錢,請小同學一起吃個飯:“你再過三個月就走瞭,和你同學都說過瞭嗎?”
蔣嶠西有他自己的零花錢,但他還是接過瞭父親的錢包,一打開,一張照片映入眼簾。
一傢三口人,幸福地笑著,在泰山頂上迎接日出。
裡面並沒有蔣嶠西,他把錢包合上瞭。
林其樂津津有味地坐在竹席子上讀《哈利·波特》,讀得廢寢忘食。她告訴蔣嶠西,她不怎麼喜歡看《西遊記》。她不喜歡師徒四個人在險惡的世間一次次地遇險、贖罪、歷經考驗,她喜歡看哈利和朋友們一起,在鄧佈利多教授的指引下飛速成長,認識這個廣袤的充滿愛的魔法世界。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魔法嗎?”林其樂問。
蔣嶠西搖頭瞭。
林其樂的眉毛果真就耷拉下來。“我知道,”她說,“你喜歡《西遊記》,你最喜歡孫悟空。”
她拆開蔣嶠西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居然是一支口紅。
“為什麼送給我這個……”林其樂把這支黑管口紅拿在手裡,她來來回回地看,覺得新鮮極瞭,有兩個相反的“C”印在口紅的一端,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她還隻是個小女孩,從沒有像成熟的女人那樣,擁有過自己的口紅。
蔣嶠西瞧林其樂的臉。
他們拿瞭個鏡子來,林其樂坐到跟前,把口紅小心翼翼旋開瞭。當著蔣嶠西的面,她很認真地,把那像極瞭櫻桃漿果的紅色膏體塗抹到自己嘴上。
“好看嗎?”她抿一抿自己的嘴唇,又嘟起來,湊到跟前興高采烈問他。
那是林其樂十一歲的第一抹紅。
第二抹出現在那年五月份,林其樂和餘樵他們在外面玩,一開始隻覺得有點難受,不舒服,她跑著跑著停下瞭,才覺得是自己的肚子疼。
回到傢裡,一拉下褲子,見著血瞭。林其樂的眼淚當即滾下來,她捂著臉哭。
中午媽媽下班回來,哄林其樂哄瞭好久。林其樂自己忍著肚子疼,蹲在小盆子邊洗內褲。
午睡時媽媽摟著她,在小床睡。媽媽說,女人都會流血,因為女人將來要生小寶寶。
杜尚發覺林其樂上課時一直神遊天外。下瞭課,林其樂也不出去玩瞭,她在作業本背面畫瞭一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長著七彩的頭發,額頭上有一道閃電似的疤,她有一對小翅膀,手裡揮舞著魔杖,腳下還有筋鬥雲,能騰雲駕霧。
“櫻桃,你畫的是什麼啊。”杜尚問。
林其樂從她課桌洞裡摸出水彩筆,在小女孩的頭發上盡情地塗色。她說:“我在畫我將來的小寶寶。”
“小寶寶?”杜尚問,“給我看看。”
“不要,”林其樂說,“我的小寶寶,不給你看。”
她畫瞭半天,才把顏色塗完瞭。她用紅色的筆在小女孩胸前點瞭一個小點,當作是她未來要送給她的櫻桃琥珀。
她在旁邊一筆一畫寫下瞭小女孩的姓名:蔣蓴鱸。
剛一寫完,杜尚就把畫拿起來瞭:“不對啊櫻桃!你的寶寶為什麼姓蔣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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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註釋:
*貓:即調制解調器。Modem的諧音,稱之為“貓”。
*“請患者不要死在走廊裡”:1997年發行的由牛蛙公司開發的模擬經營類電腦遊戲《主題醫院》知名臺詞。
*《哈利·波特》系列:第一部《魔法石》中文簡體版於2000年9月出版。
第18章
那天放學回傢的路上,蔣嶠西看到瞭因為杜尚和林其樂的爭奪,而變得皺皺巴巴的“蔣蓴鱸”的畫像。
林其樂背著小書包,走在他身邊吃小奶糕。
蔣嶠西說:“櫻桃。”
“嗯?”
蔣嶠西看瞭她一眼,猶豫道:“之前有群山工地的阿姨,告訴我媽……”
“什麼?”林其樂也看他。
蔣嶠西看林其樂那個模樣,吃個牛奶雪糕,也能蹭的臉蛋上都是。雪糕化瞭沿著雪糕棍滴到手指頭上,林其樂也不介意。
蔣嶠西搖頭,不往下說瞭。
“告訴你媽媽什麼?”林其樂問。
“說瞭你也聽不懂。”蔣嶠西道,高深莫測。
群山工地的叔叔阿姨,大爺大媽,爺爺奶奶們,確實愛說閑話。但也不隻是群山這樣,蔣嶠西在省城總部,也沒少聽街坊四鄰們一遍遍地議論、渲染關於他和蔣夢初的悲情故事。
臨近六月,天熱起來,林櫻桃開始穿花裙子瞭。她穿著花裙子騎自行車,穿花裙子和餘樵在工地上追追打打,穿花裙子在傢玩電腦遊戲,教杜尚怎麼通關黑水鎮和將軍塚。
她穿著花裙子坐在蔣嶠西身邊,那連衣裙有個方形的衣領,露出一截肩膀來。
林其樂低頭玩波比小精靈,她握著水彩筆,企圖給波比小精靈染一個七彩的頭發。
蔣嶠西偏頭看她,一個很特別的角度,他發現林其樂右肩後面有一顆很小很小的褐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