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琥珀 第59節

作者:雲住 字數:4564

林櫻桃迷茫地問:“什麼叫沒找到人?”

秦野雲為難道:“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再去打聽打聽?”

這個冬天,比林其樂記憶裡的每一次都要更加漫長,雪災肆虐瞭大半個中國,高三的學生們在教室裡一言不發地學習,高考倒計時120天的牌子已經掛在瞭黑板上面。空氣都是令人窒息的,彌漫著高壓和緊張。

林其樂倒是因為擔心蔣嶠西,把這種壓力不自覺稀釋掉瞭。

最後一個學期,學校組織高三年級每個班召開動員大會。班主任陳老師站在臺上,慷慨陳詞瞭一番,然後讓大傢在紙上寫下自己未來的理想,交到臺上來。

費林格的理想是,獲一項或多項諾貝爾獎。

黃占傑的理想是,寫中國的哈利·波特,讓每個人都看到他寫的。

蔡方元的理想是,做中國下一個門戶網站,賺上一個億。

餘樵的理想是,全傢平安,早點兒開上飛機。

林其樂的理想是,使更多的人幸福。

蔡方元一聽老師念這個就笑瞭:“使更多人幸福?”

還數班長馮樂天的理想最令人驚嘆。

“在五十歲之前當選中國國傢主席!”

全班各個角落裡的學生不自覺都抬起頭,在短暫的靜默之後,大傢紛紛鼓起掌來瞭。致敬這份偉大的理想。

林其樂發短信給蔣嶠西說起這件事。在過去,這屬於蔣嶠西睡不著的時候,她會講給他的故事之一。

蔣嶠西有次半開玩笑地說:“櫻桃,我覺得我好像一個幼稚園的小朋友。”

林其樂一開始沒明白他的意思,以為他是嫌她講的東西太幼稚或傻氣。

蔣嶠西說:“我覺得我最幸福的時候,就是在香港上幼稚園,還有後來搬傢遇到你的時候。”

林其樂幸福地問他,香港幼稚園是什麼樣子。

蔣嶠西在電話裡慢慢回憶,回憶他童年時在香江,一段金色的時光。因為父母還沉浸在失去長子的痛苦裡,還不太能接受他,蔣嶠西好像獲得瞭一段老天爺手指頭縫裡漏下來的幸運。他回憶起堂哥,回憶起那隻叫Lassie的小狗,回憶起當時照顧他衣食住行的菲傭。他和林其樂的日常生活已經幾乎沒有交集瞭,AP考試這種東西讓林其樂聽也聽不懂,蔣嶠西便也絕少提起,他們會一直聊起小時候的事,聊他們相遇以前,或是短暫分開以後發生的事。

林其樂把馮樂天想當國傢主席的事發過去瞭,她等瞭幾分鐘,一直到手機屏幕暗下來,蔣嶠西依然沒有回復。她把手機放到一邊,繼續做高考模擬試題。

招飛上站體檢和交叉體檢兩項,據說淘汰率高達80%,會把一個人從頭檢查到腳,連身上有塊傷疤都可能成為被淘汰的原因。

所以當餘樵拿到體檢單,確定通過瞭以後,蔡方元在公交車上,坐在林其樂身邊感慨,說他要是個女的,今天夜裡就爬到餘樵床上去感受一下飛行員是什麼體格。

“你不是女的你也可以的。”林其樂從旁邊對他說。

蔡方元一擼袖子:“那不行!基本的這個性向底線不能突破啊。哎杜尚,你是不是和餘樵睡過?來發表一下具體感受!”

杜尚坐在前頭,正和女朋友高高興興聊天呢。聽見這話,他回過頭來,那臉都綠瞭。

林其樂和蔡方元聳著肩膀湊在一塊兒笑。

杜尚忙不迭和女朋友解釋:不是,不是,我媽,我上高一的時候我媽回娘傢照顧我外婆去瞭!我就去餘樵傢住瞭一段時間,我沒跟他睡!我睡他弟那屋兒!他弟……他弟一小屁孩,一點點!

蔡方元本想和林其樂再一塊兒吐槽杜尚幾句,有女朋友在場的時候,杜尚特容易緊張。

結果他低頭一看,林其樂又拿出手機開始發短信瞭,短信收件人慣例又是“蔣嶠西”,每天定點請示匯報,和寫日記一樣。

巴士到站瞭,蔡方元下車來,他告訴林其樂:“我估計吧,蔣嶠西他媽想借他堂哥出事這個機會,把他叫回來,蔣嶠西舍不下他哥,可能香港那邊也亂,所以才暫時顧不上和我們聯系。”

林其樂握著手機的手垂下去,她紮起來的馬尾滑到瞭校服領口。

巴士在他們身後開走瞭。

“畢竟他和他哥感情還挺深的。”蔡方元看著她。

林其樂點頭。

“他傢到底出瞭什麼事,你知道嗎?”林其樂問。

蔡方元搖頭:“我爸也不知道。不過他遲早要去伯克利,他肯定有全獎,放心吧,說不定過兩天就有信兒瞭。”

過瞭這個寒假,是因為那賣掉網站的兩萬美金嗎?林其樂感覺,蔡方元好像變成瞭大人瞭,無論是說話的底氣,還是舉手投足,甚至輕微的一個眼神。

滬指還在持續大跌,從年初的5000點已經跌破3000點瞭。人們的期待一次次破碎,哀嘆連連。2008年,這本是中國人滿懷期待的希望之年,卻災難不斷。

不過也許人生就是這樣的。林其樂回想起九歲時,蔣嶠西在群山低矮老舊的小房子裡告訴林其樂,他長大以後要去美國。蔣嶠西把一張機票,是他堂哥從香港飛往波士頓的機票,藏在他書包最內層的口袋裡,他就這麼每天背著,像背著人生唯一一絲希望。

他堅持瞭那麼多,努力瞭那麼多,又放棄瞭那麼多,他背著他的理想,馬上要走到終點瞭。

林其樂突然想起小時候在爸爸床頭的磁帶裡聽到過的一首歌。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要想創造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蔣嶠西已經快一年沒來過學校瞭,林其樂卻還經常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他”。五月初,高三全年級進行瞭最後一次模擬考試。林其樂循著考號去瞭低年級,高二9班的教室,她在分給自己的課桌上看到瞭陌生學妹用小刀刻下的“蔣嶠西”三個字,刻得相當娟秀。

就連做值日的時候,林其樂卷起袖子把拖把放進公用工具間,她在泛灰的散發著陳腐潮濕氣味的粉墻上,看到瞭一墻密密麻麻的名字,木村拓哉、阿信、金在中……林其樂在裡面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條筆畫一條筆畫地看。

很快的,她找到瞭,她從兜裡拿出工具間的鑰匙,在不知道是誰刻下的“蔣嶠西”上加深這些比劃,讓誰也模糊不掉。

也有時候,和蔣嶠西有關的人會出現在林其樂眼前。

高二13班的學弟齊樂一個月內第四次出現在林其樂班門口。他說他是想來看看蔣學長來學校瞭沒有,想找他問題。

林其樂走出教室,說:“他如果來瞭我給你發短信吧。”

齊樂高興地很,和林其樂交換瞭手機號碼。他說:“融融學姐,蔣學長還有好幾本數學講義在小白樓放著,我今天看見瞭,差點被人扔瞭,要不你中午跟我去拿。”

林其樂連忙答應,又皺著臉問:“你叫我什麼?”

齊樂堅持要叫林其樂“融融學姐”。在小白樓的走廊裡,他說起他從小被同學起哄叫“融融”,他雖然不喜歡,但覺得“融融”這個名字並不難聽,隻是更適合女生。“一開始我知道你的名字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才適合這兩個字!”

林其樂聽在耳朵裡,總覺得哪裡有點古怪,是那種學弟並不尊重她的古怪。她走到齊樂說的,蔣嶠西以前學奧數時上自習的課桌旁,蹲下把裡面差點被人丟掉的習題冊、講義和草稿紙拿出來。

已經快兩年沒人碰這些東西瞭,連蔣嶠西自己都遺忘瞭,一層灰。林其樂隨便翻瞭翻,真的都簽著蔣嶠西的名字,她把這摞書放在椅子上,轉過身彎下腰就開始咳嗽。

齊樂在旁邊站著,這麼低頭看她,也不幫忙。

林其樂去洗手間裡洗手,她掏出紙巾,一點點沾濕瞭,去擦那些書封面上的灰塵。她把這摞書抱起來,連同抽屜裡幾隻不知道還有沒有水的筆,要回自己教室去。

齊樂忽然在身後說:“那個,融融學姐。”

林其樂回頭,皺眉說:“你還是別這麼叫我瞭,好奇怪啊。”

齊樂抬起手,有點無奈地抓瞭一下自己的頭發,他又把手放下來,看起來很酷地揣進褲兜裡。

“你知道蔣學長要去美國,對吧。”他突然抬頭對他說。

林其樂也回頭看他。

教室裡沒有別的人,隻有一些灰塵粒子在光裡盤旋,它們好像是沒有生命的。

是什麼在引導它們盤旋呢。

“你知道蔣嶠西去哪裡瞭?”林其樂忽然問。

齊樂愣瞭一下。

“我不知道,”他說,“但我知道他去瞭美國,以蔣學長的層次,很可能八年九年都回不來,萬一他再留下搞科研——”

“你想說什麼啊?”林其樂問。

齊樂嚴肅看她:“學姐,你看我怎麼樣?”

林其樂腦筋一下子沒轉過彎兒來,卡殼在原地,她一雙圓眼睛睜大瞭。

“我……我也搞數學競賽!”齊樂忙說,“雖然比不上學神,但我也算個學霸吧……我也不差!而且,我不去美國,我用你等我,我還比蔣學長年輕呢,年輕一歲!”

見林其樂遲遲沒說話,齊樂說:“以前蔣學長在,我沒好意思說,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特別可愛,看著傻乎乎的,特會照顧人。與其在國內等蔣學長八年九年的,不如——”

他話沒說完,突然身邊的椅子就沿著地板往外滑。小白樓的地面冷不丁晃瞭幾下,墻上掛著的“數學之神”阿基米德畫像突然掉下來瞭,“砰”地一聲。

齊樂目瞪口呆,僵在原地,臉色煞白,他好像驚擾到瞭什麼神明一般。

林其樂氣喘籲籲跑出瞭小白樓,她皺起臉四處看,發現校園裡好多學生都跑出來瞭,原來剛才那種暈眩感並不是幻覺。

到放學時候,林其樂牽著秦野雲的手,擠在人潮中。她們站在學校小超市上面掛的電視機前,看解放軍在汶川一線搶險救災的場面。杜尚眼眶通紅,他似乎總能體會到比旁人更多的痛苦。林其樂回過頭看他,拿最後一張紙巾給他。

傷疤越多,人總是越敏感。林其樂坐在回傢的公交車上,把座位讓給一位上車來的老大爺。那位大爺手哆嗦的,從坐下以後,就按一個手機,按瞭半天都沒把電話打出去。他忽然抬起眼:“丫頭,幫我打個電話,幫我打個電話。”

他聲音裡有股忍耐不住的哭腔,喘不上氣一樣。林其樂本來還挺平靜的,她接過手機來,突然覺得特難受,災難離他們普通人是這樣近的。

對方的號碼無法接通,林其樂一直打,她想表現出很有希望的樣子,可一直打不通。那位老大爺手扶在前座上,在周圍乘客望過來的視線裡不禁潸然淚下,他用手蒙住瞭臉。

“大爺……”林其樂害怕得聲音發顫。

旁邊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手拉著扶手,低頭說:“大爺,您別著急,我聽說四川那邊信號斷瞭,基站塌瞭,現在接不上電話!”

“都還在搶修呢!”

“就是啊,大爺,”站在林其樂後面的大嬸也說,“萬一傢裡人沒事,再把自己嚇出事兒來瞭!”大嬸哽咽起來。

公交車司機在前頭把車停瞭,他走過來,興許是以為有老人傢心臟病發作瞭。司機師傅彎下腰,在人群中瞧那大爺的臉,司機扶著他的肩膀,眼眶一紅:“大爺,您沒事兒吧?”

林其樂把大爺的手機還回去瞭,臨下車前,她還想再說什麼,餘樵把她拉下去瞭,讓人傢公交車司機師傅趕緊關瞭車門就走。

學校組織瞭捐款,馮樂天忙前忙後的,因為班裡人少瞭,復習又緊張,馮樂天隻好找林其樂給他幫點兒忙。林其樂一連幾天都沒顧上蔣嶠西留下的那摞奧數書,她把它們放進瞭床頭櫥裡,和那雙裝著紅色高跟鞋的鞋盒放在一起。

到晚上復習的時候,林其樂翻著自己的數學筆記本,裡頭夾著一張高二暑期名校夏令營的通知。

通知背面,是蔣嶠西潦草的字跡。他寫瞭三道題,讓當時的她來做,好幫助她加深對知識點的理解。

林其樂用手撐著頭,她忽然難過地想,為什麼她那時候從不知道珍惜。

五月底的一天,林其樂放學推開傢門,發現蔣政叔叔在自傢沙發上坐著,正和爸爸一起抽煙說話。

“櫻桃,”蔣叔叔一見她回來,扭頭問,“蔣嶠西最近給你打過電話嗎?”

林其樂搖頭瞭,她站在門口。

蔣叔叔低下頭,把半截煙咬進嘴裡,又吸瞭一大口。

高考前夜,林其樂看完瞭最後的高考作文猜題,她側躺在被窩裡,還是給蔣嶠西發短信。

“你還在香港嗎,”林其樂的臉被手機屏幕照亮瞭,“你去哪裡瞭,蔣嶠西,我高考完去找你玩好不好?”

“你去伯克利瞭嗎?還是你跑到哪裡去瞭?”

林其樂和蔡方元、辛婷婷被分到同一個考點考試。一大清早出門,電建公司總部門口放起瞭鞭炮,祝這一代公司子弟高考凱旋。

辛婷婷坐在蔡經理的車上,一路上戰戰兢兢,她好像沒有睡好。林其樂從旁邊握住她冰涼的手背,辛婷婷面色慘白地說:“其樂,我們是不是要解脫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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