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琥珀 第66節

作者:雲住 字數:4741

趁堂嫂在屋裡忙碌的功夫,蔣嶠西去結賬瞭。醫院規定每五天結賬一次,單據打出來,房費、針藥費、檢查費、治療費……每一項都細細羅列得非常清楚,蔣嶠西低頭粗略檢查過瞭,他解下書包,拿出錢夾,把裡面的現金掏出來付賬。

等回到病房,蔣嶠西把褲兜裡剛剛拿到手的一筆薪水放在堂哥病床的桌前,用盛著冰毛巾的飯盒壓住。他手扶在病床邊的架子上,問:“哥,你今天心情好嗎?”

堂哥已經結束瞭這個時段的翻身叩背,他仰躺著,口鼻連接著飼喂管、氧氣管,他的身體瘦骨嶙峋,讓病服凹陷下去,他的臉頰也是凹陷的,不過才三十六歲,昔日的銀行傢頭發花白、稀疏,應該理發瞭。

他一雙眼睛睜著,眼窩深陷,眼珠濕潤得厲害。他的目光挪過來,聚焦在蔣嶠西臉上。他把眼緩緩慢慢地,朝他眨瞭一下。

蔣嶠西伸手去握堂哥的手,近三年的臥床讓這個男人的手背皮膚松弛得如同褶皺的宣紙。手關節也是軟的,在蔣嶠西手裡,沒有力量。小時候,這雙手常在體面的襯衫袖口外面握住方向盤,那時候堂哥讀大四,他每天興奮地離開中環,開車去接小他十六歲的蔣嶠西放學回傢。堂哥高高地坐在駕駛座上,他眉飛色舞地對蔣嶠西描述著那麼多,顧不上小堂弟其實是連一句都聽不懂的。蔣嶠西隻是看著他,望著夕陽在車前窗留下的金色圓弧,那一幕的印象過於深瞭,蔣嶠西很多年後還有這樣的印象:我也要成為像堂哥一樣的人。

蔣嶠西坐在病房外頭的長椅上,拆開書包裡頭的文件夾,低頭繼續看PPT。堂嫂回來瞭,拿洗好的蘋果遞給他。蔣嶠西擰開水杯,去接滿瞭水,他用筆在紙上記一些內容。堂嫂又過來瞭,要把床頭那疊錢還給他。

“我用不著。”蔣嶠西抬頭看著她。

“你是大學生正是花錢的時候,你怎麼會用不著——”堂嫂皺眉道。

蔣嶠西說:“用到我再找你拿。”

堂嫂說:“你不會自己記賬?”

蔣嶠西理所當然道:“不會。”

堂嫂苦笑起來瞭,昔日美麗的眼尾早已有瞭皺紋:“那你應該快去約會,快找個女朋友幫你管錢,這麼帥的弟弟怎麼還是單身漢。”她要把錢塞到蔣嶠西的書包裡。

蔣嶠西說:“等我找著瞭再問你要,你先幫我存起來。”

剛剛出事的時候,堂哥被他的前同事火速送進瞭醫院,堂哥一傢人本來就在股票市場損失瞭千萬,又背上瞭債務。那日子是火上澆油,沒有盡頭。2009年的除夕夜,堂嫂帶著孩子與兩個老人搬傢躲債,蔣嶠西自己在醫院病房,陪著還沒有蘇醒的堂哥。電視機裡在放中國大陸的春節聯歡晚會,蔣嶠西記得那是個小品,關於北京奧運的,他把電視靜音瞭,他知道堂兄也聽不到。

醫院裡總有其他病人和傢屬來來去去。他們有時崩潰,有時跪在地上痛哭,對醫生求情。蔣嶠西聽到瞭,他抬起頭來,看著他們,過會兒又低頭繼續學他的書。

走的時候蔣嶠西對堂嫂說:“我再過一兩個月去面試。”

堂嫂問:“你申瞭哪一傢?”

蔣嶠西說:“都去試試。”

堂嫂說:“你的西服一直好好放在你哥衣櫥裡,我回去給你熨一熨。”

蔣嶠西走回到堂哥床前。

這裡的大夫曾說,堂哥的生命可能維持不到三年。

今年已經是第三年瞭。

蔣嶠西握瞭一下堂哥仍動不瞭的手。“明天再見啊哥。”他用廣東話說道。堂哥雖然沒說話,但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就像這麼多年來,他在電話那端給予他的堅定回應一樣。

夜班地鐵,人多得很。蔣嶠西坐在座位裡,路上繼續打開書來看。

他抬起頭,又望向窗外,那一片幽暗,窗玻璃上映出瞭蔣嶠西的臉,他望見瞭自己。

蔣嶠西有時會想起一些以前的事,那好像是他想像出來的內容。他想起那兩條在他面前徐徐跳動的馬尾辮,想起新車裡封閉難聞的甲醛氣味,想起穿著短裙從小白樓下面走過的林櫻桃,想起競賽班的課桌,想起冬令營的考卷,想起他走出火車站臺——出瞭地鐵站,天上下雨瞭。香港的天氣就是這樣,悶熱,陰晴難測。蔣嶠西穿瞭件灰色的短袖T恤,就算淋濕也幹得很快,所以他並不在乎天氣。他穿過賣場,穿過人潮,年輕的學生男女在小吃街吃喝玩樂,到路邊相擁著合影留念。

他走進一傢小店,用僅剩的零錢吃車仔面。蔣嶠西把書包放在旁邊座位上,他拿出手機,檢查明天的課表,他回復瞭幾位傢長他最近能去打工的時間,又一次收到瞭女學生的道歉信,她說對不起老師,我不該在網絡上發你的照片。

面端上來瞭,蔣嶠西的郵箱收到一封新郵件。

是摩根士丹利的確認函,確認收到瞭蔣嶠西明年暑期的香港地區實習申請。

連鎖超市裡在賣打折的食物。蔣嶠西已經對這些店的打折規律瞭如指掌。他走進一傢還未歇業的書店,趁關門前的最後半小時,抽出角落書架裡上次看到一半的《代數曲面和全純向量叢》繼續讀。

書店進瞭些新的數學專著,蔣嶠西低頭看封面,偶爾拿起一本,看一眼價格,又放下瞭。書店墻上貼著一張巨大的海報,是《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電影版即將上映,出版商在搞最新的宣傳活動,宣傳哈利與伏地魔的最終戰爭。書店即將關門,蔣嶠西走出門去。

夜晚十點多,雙層巴士在路邊叮叮著過去瞭。蔣嶠西時不時能從大陸旅客口中聽到一兩句熟悉的鄉音。

原來他也有“鄉音”嗎。

蔣嶠西也不禁想,那麼他究竟屬於哪裡呢。

蔣嶠西站在廉價學生公寓臺階門前,他看到林櫻桃坐在他面前的臺階上,她歪著頭,在香港的夜晚蜷縮成瞭一團。

香港寸土寸金,樓梯窄而陡。林櫻桃的行李箱和書包被寄存在瞭一樓管理員門口。蔣嶠西抱著渾身滾燙的林櫻桃,他怎麼按電梯都不下來,他走樓梯上樓。

林櫻桃不知道已經燒瞭多久瞭,她的臉頰是一種不正常的潮紅,渾身軟綿綿,身體陷在蔣嶠西摟著她的手臂裡,可憐兮兮,也不知在樓下坐瞭多久,裙子好臟。蔣嶠西到瞭自己的租屋門前,他把櫻桃放下來,在兜裡著急摸鑰匙。門開瞭,裡面是四平方大的租屋,燈沒開,窗簾緊閉,因為沒開冷氣,非常悶熱。

林櫻桃被小心放在瞭一米二寬的床上,她雙眼緊閉,襯衣緊緊貼附著身體,裙擺垂下去,搭在一雙腿上。蔣嶠西用毯子把她全身裹住,他站在床邊,因為天花板低矮,他不得不微微垂下瞭脖子,這麼懵瞭一樣地望著她。

門外走廊上傳來嗡嗡的震動聲。蔣嶠西要趕忙出門買退燒藥,他身上的錢都給瞭堂嫂,八達通裡也許還有錢。他看到那隻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機。

屏幕上顯示著,來電人:爸爸。

“林叔叔,”蔣嶠西下瞭樓,他努力回想這附近哪裡有24小時藥店,他對手機裡結結巴巴道,“櫻桃她到香港瞭,她,她來找我,她發燒瞭……”

林海風叔叔在電話那邊沉默瞭一陣子。

“我們傢這個傻丫頭啊……”他輕輕嘆道。

蔣嶠西低下頭去瞭。

“林叔叔,對不起……”蔣嶠西顫聲道,他慚愧極瞭。

“嶠西啊。”

“哎。”

“你在香港那邊怎麼樣,”林海風叔叔輕聲問他,“你,你還好嗎?”

蔣嶠西站在十字路口,他把拼命上湧的情緒咽下去瞭,他哽咽道:“我挺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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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註釋:

*“蔣嶠西記得那是個小品,關於北京奧運的”:《北京歡迎你》是2009年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小品之一,由郭達、蔡明、趙麒、傑爾米、於恒、黃楊、宋陽共同表演。小品講述瞭郭達和蔡明搶當奧運志願者,但在為人指路的時候鬧出瞭不少笑話,最後還是成功地幫助一位新娘找到瞭她的新郎。

*《代數曲面和全純向量叢》:AlgebraicSurfacesandHolomorphicVectorBundles,作者RobertFriedman。蔣嶠西在香港看的是英文版。

*《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是由大衛·葉慈執導,丹尼爾·雷德克裡夫等人主演的一部魔幻片。影片根據哈利·波特系列的第7部改編。上部於2010年11月19日上映。

第58章

林櫻桃額頭上貼著退熱貼,她迷迷糊糊,在裹緊的毯子裡時不時歪頭,想逃避那種沉重的頭痛。

有人抱著她,摟她,給她喝水。她總感覺好像回到瞭昔日的群山職工醫院裡,綠色的窗簾在光裡搖動,好多護士姐姐走過病房,爸爸抱著她,媽媽笑著說,櫻桃,你看這是什麼,餘叔叔給你買黃桃罐頭來啦——林櫻桃一下子睜開眼。她醒瞭,卻並沒有看到令人垂涎欲滴的黃桃在勺子裡。

天花板低矮、泛灰,壓在她頭頂上方,墻角有些滲水的痕跡,讓墻紙褪色瞭。林櫻桃瞇瞭瞇眼,她望向瞭左邊的窗子,深藍色的窗簾拉起來瞭,縫隙裡有陽光刺進來。

林櫻桃枕在一個不太舒服的枕頭上,對她來說有點太高瞭,枕頭上有股消毒水味兒。她身上裹瞭一條好大的毯子,將她脖子下面連肩膀全都裹住。林櫻桃出瞭好多汗,她試著轉動脖子,臉頰摩擦的頭發也全是汗。這是一間太小的房間,她躺在床上,感覺有一扇房門近在眼前,像監獄一樣。

林櫻桃手伸出毯子,輕輕揉瞭揉眼。

她在床頭邊看到瞭一張伸縮桌,桌上放著打開的藥盒、撕開的退熱貼的包裝、一次性紙杯,還有塑料袋系好的打包外賣。

林櫻桃想坐起來。

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她在幻覺中看到瞭蔣嶠西——那個小男孩就背對著她,靠坐在她的小床邊,坐在竹席子上,正低頭專註算他的奧數題。

林櫻桃張著眼睛,她望著他。

那個年輕男人就背對著她,他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垂下脖子,好像睡著瞭。

林櫻桃掀起身上的毯子,她渾身沒力氣,頭還沉甸甸的。她低頭看瞭自己身上,還是被汗浸得皺巴巴的襯衫,不知怎麼弄得臟乎乎的短裙。林櫻桃伸手一撩臉頰邊的頭發,別到耳後去。她撐著床單想下床,才發現地板上並沒有拖鞋,隻有被人從她腳上脫下來瞭,擱在床邊的一雙白色運動鞋。

林櫻桃赤腳踩到地板上,她在那個年輕男人身邊蹲下。

年輕男人垂著頭,林櫻桃近近望著他,能在他頭發的縫隙裡看到他額頭上那道淺淺的痕跡。

“蔣嶠西?”她輕聲問。

蔣嶠西低下的頭往前一頓,忽然睜開眼瞭,他好像聽到瞭什麼咒語。他回頭要看床上,卻扭頭看見瞭林櫻桃。

林櫻桃忽然靠過來,兩條胳膊抱住瞭他的脖子。

“蔣嶠西……”她說。

蔣嶠西的手有點僵硬,也許是因為累瞭一天一夜,也許是坐在這裡,睡得麻瞭,也許是昨天抱著林櫻桃爬瞭十一層樓,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他慢慢伸出手,去抱林櫻桃的腰。他低下頭,麻木的臉頰蹭在林櫻桃的頭發上,是感覺到瞭癢,才慢慢恢復瞭知覺。

“櫻桃……”他輕聲問,他好像還沒睡醒呢。

林櫻桃的背在他懷裡發顫,蔣嶠西好多年沒抱過她瞭,林櫻桃又長大瞭,已經長大成20歲的女人,連她的汗裡都仿佛有股不同的香氣。

蔣嶠西忽然想起他昨晚忘記刮胡茬瞭,他下巴不小心蹭到瞭林櫻桃軟燙的臉蛋,肯定刮到她瞭,林櫻桃下意識把臉扭開,卻又更深地埋進他肩頭裡。

蔣嶠西閉上眼,他緊緊摟住瞭她的腰,喉結不自然地吞咽。他深吸瞭一口氣。

“蔣嶠西,這裡是哪裡?”她趴在他身上問。

蔣嶠西說:“是我的租屋。”

林櫻桃問:“為什麼這麼小?”

蔣嶠西說:“就是這麼小。”他笑瞭。

林櫻桃的下巴搭在他的肩頭。

“你昨天什麼時候回來的?”

蔣嶠西說,十一點多。

林櫻桃說,為什麼這麼晚?

蔣嶠西說,一直……一直都是這麼晚。

於蔣嶠西來說,他一貫是沒有什麼“傢”的實際概念的。在省城的傢,森嚴、冷酷,曾經是母親秩序森嚴的競賽營;在群山的傢則冷清、破舊,常常隻能面對父親麻木的臉龐,或是滿室嗆人的煙霧。

這間廉價租屋狹小、閉塞,能裝下一張床,對蔣嶠西來說,就已經具有瞭“傢”的全部用途。

可是蔣嶠西也知道,“傢”不應該隻是這樣的。

這一刻,他坐在自己租屋的地板上,把委屈地和他說話的林櫻桃抱在懷裡。這是頭一次,蔣嶠西開始不急於離開這個醜陋陰暗的洞穴。他低下頭,他把櫻桃自私地抱緊瞭。

“對不起,櫻桃……”蔣嶠西輕聲說,不由自主的。他昨天看到林櫻桃坐在樓下,香港的夜那麼黑,櫻桃一個人跑過來,等著他,他在心裡唾罵自己。

林櫻桃的手還抱在他肩上,林櫻桃委委屈屈地嘟囔:“你應該有好多好多對不起要對我說……”可話沒說完,櫻桃的身體卻往下倒瞭,蔣嶠西一下子撐住她。

“櫻桃?”

林櫻桃也不知道自己是燒得發暈,還是餓得發暈,她從昨天下瞭飛機就再沒吃過東西。

她聽到蔣嶠西說:“我買瞭燒賣、包子、蝦餃,還有豬肝粥、魚片粥,你想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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