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櫻桃想說,我都想嘗嘗。
“包子是什麼餡兒的啊?”她回頭看瞭一眼桌子,小聲問他。
蔣嶠西本來還擔心得厲害,聽她這麼問,不禁笑瞭。微波爐就在租屋門外的公共廚房裡,蔣嶠西很快出去,又盤腿坐回到林櫻桃面前。他把包子掰開瞭,露出裡面的蝦肉、豬肉和菜粒,熱氣散出來瞭。林櫻桃接過裝包子的紙,低頭吃瞭幾口。然後她抬起頭,就著蔣嶠西端過來的勺子,喝舀起來的魚片粥。
她忍不住咳嗽瞭起來,捧過一次性紙杯,喝裡面從蔣嶠西那個黑色水杯裡倒出來的熱水。林櫻桃抬起眼,她近近地看蔣嶠西的臉。
蔣嶠西雙手握在她腰上,忽然把她抱起來瞭。林櫻桃以前不知道他是這麼有力氣的。
“你的胳膊變粗瞭。”林櫻桃沒頭沒腦地說。
“是嗎。”蔣嶠西說。
林櫻桃被放回到床上,她換瞭一片退熱貼,枕著蔣嶠西的枕頭,身體又被毯子裹住,被蔣嶠西裹成瞭一隻蝦餃。林櫻桃抬起眼,臉頰燒得通紅,望站在床邊低頭看她的蔣嶠西。
“你會走嗎?”她忽然問。
“什麼?”蔣嶠西問。
林櫻桃腦子裡一團漿糊,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她想知道蔣嶠西會不會趁她睡著的時候又偷偷走瞭。
她本應該埋怨、責怪他的。
“我今天請假瞭,”蔣嶠西卻彎下腰來,看著她道,“你睡吧。”
這間小屋的光消失瞭,蔣嶠西重新拉緊瞭床邊的窗簾,關上瞭燈,他從外面把門關上瞭。
林櫻桃的眼皮往下垂,她把身上的毯子揪起來,她仍然擔心蔣嶠西走出門去,又會消失,可她控制不住地睡過去瞭。
蔣嶠西下樓去,電梯還在維修。他昨天半夜光忙著去買東西,把林櫻桃的箱子和書包還落在一樓管理處。走到一半,他手機響瞭,蔣嶠西伸手摸出來一看,是林叔叔打給他的電話。
蔣嶠西和群山失聯三年瞭。他總以為他可以抵抗住一切誘惑,他甚至覺得他還能夠把櫻桃照顧好瞭,然後平平安安地送回去,送回到她原本幸福平靜的生活軌道裡。
可林海風叔叔說,嶠西啊,把你的號碼給我吧,叔叔以後想經常給你打個電話。
蔣嶠西支支吾吾,唯獨面對林叔叔,他很難去隨便回絕他。
林叔叔說:“你阿姨也想和你說話,她啊,擔心櫻桃擔心得睡不著,你和她說說話吧。”
蔣嶠西把他的手機號給瞭林叔叔一傢,畢竟櫻桃在香港還在發燒。
“半夜退瞭一次,又燒起來瞭,”蔣嶠西告訴林叔叔,“我下午帶她去醫院看看。”
林叔叔說:“在香港看醫生方便嗎?人多嗎?”
蔣嶠西說:“沒事,我常去。我已經預約好瞭。”
林櫻桃就帶瞭一隻小箱子,估計裡面都是些衣服、鞋子,蔣嶠西伸手一提,非常輕。他把箱子和書包提回瞭十一樓,他的租屋冷清得很,灰撲撲的,忽然放進去一個女孩子的皮書包,貼著貼紙的行李箱,非常突兀。
林櫻桃還在睡,毯子鼓起來小小的弧度,蜷縮在他床上。蔣嶠西在門邊往裡望瞭一眼,他又把門輕輕關上瞭。
他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從兜裡摸出錢來,這是昨天半夜他坐通宵巴士去醫院問堂嫂要的一點錢,點瞭點,估計不夠。
林櫻桃被門邊的廣東話吵醒瞭。她在床上睜開眼,看到瞭蔣嶠西握在門把上的手,露出一塊腕表的弧度。蔣嶠西從門外的人手裡接過瞭一疊港幣,數也沒數,揣進褲兜裡。蔣嶠西說:“多謝瞭。”
“我周二就交作業瞭,”門外的男人說瞭句英文,語氣還有點孩子似的撒嬌,“寶貝你寫多少瞭。”
蔣嶠西笑瞭一聲。
“明天給你,我今天有事。”
“那你還要仔細給我講講哦,不然教授還要質疑我的個人能力和智力水平,”那個人問,“女朋友哦?借錢打胎哦?香港管的嚴,去深圳打胎比較好一點。”
蔣嶠西無奈道:“發燒瞭。”
那個人走瞭。蔣嶠西一進來,發現林櫻桃醒瞭,頭發散亂地坐在床上。他把燈打開瞭。
“再吃點兒東西,”蔣嶠西坐到床邊,床隻有一米二寬,他坐下瞭林櫻桃就把腿抱起來,他伸手摸瞭一下林櫻桃的額頭,感覺好像退燒瞭,“吃點兒我帶你去醫院。”
林櫻桃一聽“醫院”倆字,一皺眉:“不用吧。”
“我再睡一覺就好瞭……”她說。
蔣嶠西說:“萬一是流感呢。”
林櫻桃一愣:“應該不會吧……”
蔣嶠西把早上熱好的魚片粥倒進瞭保溫壺裡。這會兒他打開蓋子,倒出一小碗,給林櫻桃喝。林櫻桃看到壺上有香港某傢私人醫院的標志。她抬起頭,蔣嶠西這雙過去隻會握著鋼筆寫字算數學題的手,會像大人一樣地照顧人瞭。
蔣嶠西看著她說:“穿個外套,現在走吧。”
“啊?”林櫻桃手裡端著粥碗,她低頭看自己身上皺巴巴的衣服,她頭發好亂好邋遢,她不想要這麼出門。
蔣嶠西推開外面公用浴室的門,打開燈。他在裡面調整瞭一會兒水溫,然後回屋裡找他的洗浴用品。
“你不會在裡面暈倒吧。”蔣嶠西把自己的洗發水沐浴露放進去瞭,他教林櫻桃怎麼開關熱水,他低頭看她。
林櫻桃抱著懷裡的換洗衣物,臨時穿蔣嶠西的拖鞋,她對他搖瞭搖頭。她這雙大眼睛沒什麼精神,半睜著看他,還很萎靡的樣子。
“我在外面,”蔣嶠西又看她,擔心道,“有事就叫我。”他把門從外面關上瞭。
林櫻桃轉過身,光線昏暗,她朝四周看瞭看,又抬頭瞧這間公用浴室的天花板。這就是蔣嶠西這些年在香港生活的地方,她不由得想。瓷磚很黃,地面也不平整,不過打掃得還蠻幹凈,沒有其他學生留下的垃圾和頭發。林櫻桃把裝換洗衣物和毛巾的袋子掛在掛鉤上,她伸手去拉瞭一下門,卻發現門一下就拉開瞭。
蔣嶠西坐在外面的藍色長椅上,低著頭,好像他又準備睡覺瞭。
蔣嶠西抬起頭,對上林櫻桃的眼睛。他抱歉道:“鎖是壞的,裡面有個簾子。”他又說:“我在外面,沒事。”
林櫻桃把門關上瞭。她找瞭找,把角落裡噴繪著旺角街景的簾子拉過來瞭。林櫻桃轉過身,她靜靜站瞭一會兒,開始低頭解自己襯衣的扣子,把貼身的襯衣脫下來。
她把脖子上的寶石櫻桃小心摘下來瞭,包進襯衣裡,裝進袋子。她低頭解裙子的腰帶,還撿起裙擺來看瞭一眼,這是她出門前專門去買的裙子,為瞭見蔣嶠西穿的,不知道還能不能洗幹凈,可能要回去問問媽媽。
蔣嶠西坐在門外,無所事事。他本可以抓緊這段時間看看書,補補進度,可也許是他昨天沒睡好,他腦子裡很不平靜,就算打開書大概也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公共浴室的門薄得像張紙板,傳來水珠淅淅瀝瀝,敲擊在瓷磚地面上的聲音,過瞭一會兒,又是洗發液蓋子打開、扣上,是女孩子揉搓頭發上的泡沫的聲音。
蔣嶠西閉瞭一會兒眼睛,他抬起頭,看向瞭長椅對面,他在鏡子裡看見瞭自己的臉。
林櫻桃剛洗完頭發,突然聽見門外有搖晃罐子的聲音。林櫻桃側耳去聽,很快,她聽到瞭電動剃須刀發動的動靜。
這是爸爸在傢刮胡子時常有的那種聲音。
林櫻桃換上新內衣,穿瞭件印著達菲熊的T恤,她把T恤下擺塞進短裙紮緊的腰帶裡——孟莉君學姐教給她這樣穿,說會顯得她腰細腿長,林櫻桃這次出門帶的所有衣服幹脆都這樣搭配。她把濕頭發擰幹瞭,垂在肩頭。她抱著換下來的衣服推開浴室門,正好見到刮完瞭胡茬,乍一眼看仿佛回到瞭高中時代的蔣嶠西。
她隨他回到瞭租屋,林櫻桃蹲在行李箱邊塗表哥之前送她的乳液。蔣嶠西從外面拿瞭個吹風機進來,說是他們房東之前女朋友留下的。蔣嶠西看到林櫻桃箱子裡那些女孩子都用的瓶瓶罐罐,他笑瞭。
林櫻桃把自己的港澳通行證等各種證件交給蔣嶠西。蔣嶠西握住瞭她的手,帶她一起下樓,過街去乘地鐵。
來香港之前,林櫻桃隻知道香港天氣悶熱,不曉得地鐵冷氣有這麼足。她短袖T恤外面套瞭一件蔣嶠西的運動外套,白色寬寬松松的,很大,連一個帽子在後面。蔣嶠西上瞭地鐵坐在她身邊,看到林櫻桃裙擺下面兩個膝蓋簇在一起。
他的手攥瞭攥她的手心。
地鐵中途經過瞭賣場。
“去買條長點兒的褲子,不然你要感冒瞭。”他說,要站起來。
林櫻桃卻不肯,在座位上拉他的手:“不要我不買……”
香港公立醫院一向等不起。這還是林櫻桃第一次來到私立醫院這種地方。她跟著蔣嶠西去辦好瞭病歷卡,然後經歷瞭一系列檢查。她坐在蔣嶠西身邊喝護士倒給她的溫水。
醫生倒是體貼和氣,蔣嶠西問什麼,他耐心答什麼,他用廣東話講,你女朋友已經退燒瞭,看癥狀隻是普通感冒,問題不大:“沒有必要我們是不會抽血的,回去多多休息。”
蔣嶠西去繳費瞭。他回來時手裡拿瞭一個紙包,裡面是醫院配好的四種不同顏色的藥瓶,剛好吃三天。林櫻桃獨自坐在等候室裡,周圍全是陌生的病人、護士,耳邊全是她聽不懂的廣東話,夾雜著幾句英文。
她一看到蔣嶠西就站起來瞭,她快步走過去,和他一起離開這裡。
林媽媽打來電話的時候,林櫻桃正坐在城巴上,挨著蔣嶠西,從醫院回租屋。她對手機裡小聲撒嬌:“我從醫院出來啦……沒事瞭,就是普通感冒,我都退燒瞭,就是地鐵太冷瞭,我又出瞭汗,著涼瞭可能就發燒瞭……”
媽媽在電話裡著急地數落她:“你看看你,去個香港就發燒瞭,要是嶠西不在你怎麼辦啊?走的時候讓你多帶幾件厚衣服你也不肯帶——”
林櫻桃看著窗外說:“我聽不見啦媽媽,我要掛電話啦。”
林媽媽說:“你是不是沒去住你表哥訂的酒店?”
林櫻桃一愣:“我忘瞭……”
林媽媽無奈道:“還有啊,你表哥是不是給你打瞭十萬塊錢?你說你這個林櫻桃,你怎麼就收下瞭啊??大姑再疼你你也不能就這麼收下啊??”
林櫻桃更懵瞭:“什麼……啊?”
第59章
來香港之前,林櫻桃原本打算,見到蔣嶠西就當面質問他一些問題。
這三年裡,又或者說是從小到大,一樣的疑問總盤桓在她心裡。
從十歲時的:“你為什麼去瞭省城不給我寫信?”
變成瞭二十歲:“你為什麼那天提起行李沒有道別就走瞭,一點兒音訊都不給我呢?”
林櫻桃在教育學讀到大三瞭,她學到的案例越多,越發明白一個傢庭的重要。她經常回想從小認識的人,杜尚、餘樵、蔡方元、秦野雲、耿曉青、辛婷婷……她當然也會想起蔣嶠西,想起蔣嶠西經歷的每一個部分。蔣嶠西可以通過自身的數學天賦,日復一日的努力,去抵抗命運,可他卻無法抵抗自小在傢庭裡養成的“本能”與“性格”本身,很大程度上,這就是蔣嶠西自己。這才是真正的,叫人無法去抵抗的“命運”。
林櫻桃很想問他,蔣嶠西,你傢裡究竟出瞭什麼事,你為什麼不肯對我說。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國,去加州伯克利大學嗎,不是有很多獎學金嗎,沒有堂哥的資助也可以去的,你為什麼不去呢。你為什麼留在瞭香港,你誰也不聯系,你怎麼開始打工做傢教瞭,風險那樣大,你很需要錢,為什麼不告訴我們,我可以在北京打工,我爸爸媽媽可以借給你錢,你到底過著怎麼樣的生活?
臨走前你說,讓我別忘瞭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要我等你?還是不用等,隻要林櫻桃不要忘瞭蔣嶠西就行呢。你到底想要什麼?
這些或憤怒,或不解,或委屈的疑問,在林櫻桃心裡憋瞭太久太久瞭,她本想見到蔣嶠西的面就問他,全都問清楚才行。
可發著燒,被他抱著,問不出口瞭;睡在他的床上,看到他在地板上過瞭一夜,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問瞭;被他照顧著吃飯,看著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坐在醫院裡,看著他來回奔波,分明是不愛說話的性格,卻一遍遍地為瞭發燒感冒來回去問醫生……他們一起乘城巴回租住的廉價公寓,中間還要轉乘地鐵。林櫻桃裹著他的外套站在他身邊,蔣嶠西一開始扶著扶手低頭查看藥盒上的說明,後來伸手把林櫻桃摟過來,好像想把冷氣也給她擋住似的。
等回到公寓,發現電梯居然還在維修。林櫻桃被蔣嶠西牽著手一起爬樓梯。她爬到第九層就爬不動瞭,昨天從下瞭飛機就走瞭太多路,發燒燒得一點勁兒也沒有。蔣嶠西讓她站在九樓的臺階上,他轉過身下去瞭,說:“來。”
林櫻桃雙手抱在瞭蔣嶠西肩膀上,被蔣嶠西握住瞭兩邊膝蓋,這麼背著往樓上走。林櫻桃領口裡的櫻桃項鏈掉下來瞭,蹭在蔣嶠西脖子上,好像感應到瞭那個把它戴上去的人。
“蔣嶠西。”林櫻桃趴在他背上,她心裡塞的滿滿的,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怎麼瞭。”蔣嶠西問,他有點喘,他也累瞭,但他一聲不吭地背著她往上走。
林櫻桃扭過臉,把臉頰貼在他後脖子上,也不說話瞭。
今天才是二號。林櫻桃想。她有一個假期的時間可以一點一點問蔣嶠西這些問題。她已經找到他瞭,這比什麼都重要。
而且我還有表哥給的十萬塊錢。林櫻桃又想。
租屋實在是太簡陋,連把凳子都沒有。林櫻桃簡直可以想像蔣嶠西每天在外忙到深夜,回來簡單洗漱,倒頭就睡的畫面。她在床邊坐下瞭,背對著不透光的深藍色窗簾。她看著蔣嶠西把手裡的藥袋隨手放在桌子上。蔣嶠西彎下腰拉開他的書包,從裡面拿出兩個蘋果來,他開門出去洗。
不一會兒,他回來瞭。林櫻桃從他手裡接過其中一個,自己拿著吃。
蔣嶠西把另一個擱在伸縮桌上。他從兜裡掏出林櫻桃的病歷卡,還有港澳通行證之類的證件。
“昨天幾點到的香港?”蔣嶠西低頭問她。
林櫻桃咽下蘋果說:“上午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