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光六年,五月。盛京,楚宅。
“少爺,進宮的時辰快要到瞭。”紀安苦著張臉,小心詢問著自傢氣壓越來越低,半晌都沒說話的少爺。
自打上午接瞭聖上口諭,申時到宮中鬥獸場看戰俘角鬥,自傢少爺就一直神思不屬的。
自從三年前,他跟著少爺到這盛京來,還是頭一回看見少爺這麼躊躇不決。
坐在黃花梨鏤空雕螭交椅上的楚霽,正靠在同樣是黃花梨雕螭的桌案上,一手扶額,一手摩挲著腰間的卷雲紋白玉觽,暗自思忖。
聽見紀安的話,楚霽站起身,走到窗前,透過婆娑樹影,遠遠地遙望著這座皇城裡落成不久的最高建築——鬥獸場。
三年前,他穿越到這本《帝王》中。
這本小說講述瞭男主秦縱從南奚國戰俘成長蛻變為一代戰神皇帝的傳奇故事。
現在屬於男主的時間線,終於開啟瞭。
【宏光六年,五月。南奚國秦傢軍少帥秦縱,為大雍所俘。皇帝趙協下令,將秦縱帶到鬥獸場,與猛獸角鬥,並邀文武百官同樂。】
是殺,還是救,楚霽至今也拿不定主意。
原書中,他的戲份少得可憐——
花瞭300萬買官的楚傢三少爺。
存在的唯一意義是佐證朝廷的昏聵。
楚傢的結局自然也可想而知——
巨富之傢,空有錢財而無兵馬,無異於三歲稚童抱金於市。
那怎麼行?楚霽向來是個有野心的,他的字典裡從來就沒有過“安分”這個詞。
生逢亂世,大丈夫當帶七尺之劍,以升天子之階。
至於原書的男主?呵,楚霽要是這麼信命,也輪不到他25歲就入圍白手起傢富豪榜瞭。
所以這些年,他雖人在盛京為官,實則卻在暗中發展自己的勢力。
想要在亂世自保,甚至登上那個位子,就要有足夠的錢財糧草和軍士兵馬。
明面上他隻是繼承瞭一部分楚傢的產業,燒制色彩明艷的琉璃。
實際上,近年來風靡大雍,千金難求的宣紙、香皂、鈞瓷、葡萄酒都是他的產業,就連銀票和錢莊也是楚霽一手發明推廣的。
富可敵國,不帶一絲一毫的誇張。
但三年,也足以讓楚霽的心境發生一些變化。
在這個時代待的越久,就越能清晰地感受到,書中任何一點關於大雍王朝昏聵荒唐的渲染,落在百姓身上,都是真實而刻骨的痛苦。
像上帝的遊戲。
他要這天下,要青史留名,更要海晏河清,天下承平。
早在今年初,楚霽就做好瞭打算。放棄在盛京的經營,尋求機會,調任滄州。
滄州地處北疆,最是窮苦不過的地方瞭。原書在前期對此著墨寥寥,卻真正讓楚霽心驚膽寒。
【宏光六年十二月,大雪,滄州十萬黎民受凍而死,屍橫遍野。】
楚霽的視線在庭院中逡巡著,今天的日頭明媚極瞭,帶著初夏的溫柔暖意,灑在廊簷、枝頭、窗柩……
最後他垂下漆黑的眼眸,落在瞭自己的雙手上。
隻有我能救滄州百姓,我必須要去救滄州百姓。
隻是到那時,讓他該如何自處?原書中,楚傢不過一介皇商,就已然因為錢財,落得個被燒殺擄掠殆盡的結局。
那麼,以一己之力救下十萬百姓所暴露出來的財富,足以讓這世間任何一個想手握權柄的人忌憚到寢食難安。
到那時,逐鹿問鼎,已然不是楚霽想不想的問題瞭。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想要活,想要自在地活,那萬人之巔,他非去不可!
但在原書中,三年後,男主會逃回南奚,召集舊部,斬殺王室。就此起兵,勢不可擋,一統天下。
收回飄遠的思緒,楚霽輕嘆瞭一口氣。
想要得到這天下,男主是他最大的阻礙。
從他開始佈局撒網之時,他們就註定兵戎相見,不死不休,隻是早晚而已。
如果,如果,他把握住今天的機會呢?
按照書中的描述,秦縱今天會連殺五頭猛獸。半夜,傷口化膿,高燒不退,九死一生。
到那時,隻要楚霽願意,秦縱必死無疑。
可是,楚霽秀眉微蹙,自己總說心懷天下,心系蒼生。那麼秦縱,就不算是天下蒼生的一個嗎?
一陣微風拂過,明明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但還是激起瞭楚霽那脆弱的肺葉裡的一陣騷動。
“咳——咳——”
紀安連忙捧來一杯熱茶,臉上滿是擔憂,勸道:“少爺,外頭有風,別站在窗邊瞭。”
三年前,那時候還在益州楚傢的老宅,少爺不慎落水,一度就沒瞭氣息。醒來以後,也落下瞭病根,氣血兩虧,體弱多病。
“準備進宮吧。”楚霽信手端起茶盞抿瞭一口,勉強止住瞭咳嗽,面色沉重地開口道。
邁開長腿,正要跨出房門,楚霽突然停瞭下來。身後的紀安人短腿短,楚霽突然往外走,他放下茶盞就連忙去追,冒冒失失的,差點撞上。
一張皺著的包子臉倒讓楚霽生出幾分笑意,伸出手輕輕在紀安的腦袋上敲瞭一下,說道:“去把那個玻璃鏡子拿來,改成用掐絲戧金的漆盒裝著。”
“啊?”少爺之前不是說那是要獻給王相國的嗎?怎麼又帶進宮去?
“別誤瞭時辰,快去吧。”
*
楚霽來得並不算早。等他到瞭鬥獸場時,已有不少官員到瞭,正聚在一起押註。倒頗有些烈火澆油,鮮花著錦的態勢。
看著眼前的場景,楚霽心中冷笑,真是荒唐至極。
天子在宮中開設鬥獸場,邀三公九卿、朝廷重臣前來下註押寶。名義上是君臣同樂,但不過隻是皇帝用以斂財手段罷瞭。
現在天災人禍不斷,百姓手裡的,再怎麼搜刮,也不能使國庫充盈起來。
先帝的窮奢極欲,比起趙協來,不遑多讓。皇位傳到趙協手裡的時候,皇帝的私庫還不如世傢門閥。
官員多數出身世傢大族,也有不少是像楚霽這樣買官的。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有錢。
坐莊收取贏傢紅利,是再穩妥不過的瞭。
這開鬥獸場的主意正是相國王汌出的。此人於治國理政上並無才幹,在巧取豪奪一道上倒是頗為精通。這些年憑著自己的貴妃妹妹和替趙協充實私庫,一步步爬上瞭相國之位,掌握瞭實權。
楚霽向來是不參與這些的。楚傢每年送進宮的琉璃盞,就足夠趙協眉開眼笑瞭。
奈何此次趙協高興得昏瞭頭。這麼多年,大雍與南奚對壘,難得打瞭場勝仗,俘虜來瞭秦縱。趙協便下旨要求所有盛京官員前來賞玩秦縱與野獸的角鬥,借此羞辱秦縱。
這鬥獸場裡看著是熱火朝天,熱鬧非凡。但這哪裡賭的是錢?賭的都是人情世故和青雲之路。
皇帝坐莊,收的是紅利。但這賭場上有贏傢就有輸傢。隻是,誰想輸錢呢?
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鬥獸場裡的太監早就被各路官員買通。哪頭猛虎受瞭傷,哪隻雄獅勢頭好,全都一清二楚。
楚霽一眼掃過去。幾個上月剛買官的舍人立在桌案旁,一邊暗自肉疼地掏錢押註,一邊對著坐在一旁的上峰小心討好。
看得楚霽又可樂,又惡心。
關於這場角鬥,一共設瞭三場賭局。分別是秦縱先後對戰三隻猛獸能否勝利。
鬥獸場的規矩是不死不休的一對一角鬥。秦縱身受重傷被生擒過來,在牢獄裡又受瞭磋磨。沒人覺得他能在野獸的利爪下存活。
不要說三隻瞭。如果說第一場壓秦縱勝利的,還有些人是真想賭一把。那到瞭第二場,沒看到那幾位剛走馬上任的舍人冷汗直冒嗎?
但縱使再不情願,他們也得咬著牙花瞭這個錢。
商戶能做到楚傢這樣的巨富,是極少的。在楚父楚母死後,大哥為人寬厚,原主分到瞭三分之一的傢產。但即便如此,買官之後,原主手中錢財也所剩無幾瞭。
原主的下一步計劃,是利用太倉令的職務之便,搜刮民脂民膏。
隻是,蒼天有眼,原主還沒來得及赴京上任,就落水而死。
再睜開眼睛,就是來自異世的楚霽瞭。
這幾個舍人也是這個想法,不,所有買官的人都是一樣的斂財想法。隻是他們手中錢財不夠,所以才沒能一開始就買到實權位置。現在,不得不在這鬥獸場裡掏錢,討好上司,以求升職。
*
就在楚霽款款走向鬥獸場的二樓看臺時,被繩索縛住,滿身血痕,煢然獨立在賽臺中央的秦縱睜開瞭雙眼。
南奚國主背信棄義,十萬將士屍骨無存。父親身死,自己被俘,現在還要到這裡來,成為被人賞玩押註的對象。
他焉能不恨!
秦縱攥緊瞭自己的拳頭,仿佛要將滿腔的恨意匯集於此。
但他必須要活下來,無論受到怎樣的屈辱。活著,才能報仇。
秦縱抬起頭,想看看著腐朽的王朝、昏聵的皇帝、荒謬的官員。
可他一眼就看到瞭,那個在人群裡,漂亮得不像話的男人。
容貌艷麗,卻難掩清貴之氣;身姿頎長,占盡瞭世間風流。
但,那又怎樣?
看他的樣子,想必也是這大雍的官員,和周圍那些前來羞辱他的人,狼狽為奸,一丘之貉。
見那人的目光也落在瞭他身上,秦縱壓低瞭眉毛,眼底寒芒一閃,朝著男人投去一個滿是殺意的眼神。
看見男人明顯被驚瞭一瞬,秦縱在心裡嗤瞭一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楚霽也沒想到,自己剛走上看臺,就和秦縱四目相對。
那像狼一樣的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冷厲和煞氣。
他聽見瞭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連帶著耳膜和血脈。
嘭嘭,嘭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