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大人,真是稀客啊!”一聲陰陽怪氣的招呼,拉回瞭楚霽的思緒。
楚霽轉身一看。是大司農,出身於盛京勛貴賈傢。向來秉持著士農工商的偏執思想,認為商是最賤之業。偏偏,他又是楚霽的頂頭上司。
“賈大人。”楚霽不慌不忙地作揖。
見楚霽行禮,坐在太師椅上的大司農抬起眼,毫不避諱地上下審視著楚霽。
白玉發冠,青緞朝靴。一身月白倭緞長袍,上面用金線暗繡著百蝶穿花。腰間的是由豆綠宮絳系著的卷雲紋白玉觽。
這一身打扮,倒真是金質玉相,矜貴風流,好生氣派。
氣派得讓大司農直冒酸水,往日的不滿更甚。
他向來是瞧不起楚霽的。自己出身世傢,卻也精心運作瞭十年才爬上瞭大司農的位置。楚霽一介商戶,花瞭300萬兩,就從王相國手裡買下太倉令,一步登天,地位僅次於自己。
在他看來,楚霽出身商戶,本就不配與世傢子弟一同為官,更不要說成為自己的直系下屬瞭。
楚霽商人之子的身份本就低賤,自然也應該比別人的孝敬要多上許多。偏偏楚霽不自知。逢年過節的各項孝敬竟然皆與旁人無異。
再者,楚傢是先帝欽定的皇商,專門生產琉璃器物。別的糧財田地不論,光是琉璃坊就有幾十座。
近幾年,楚傢出產的琉璃愈發光彩奪目、色彩艷麗,備受世傢大族追捧。可自己身為楚霽的上司,竟然沒有受到楚霽進獻上來的琉璃。
這樣想著,大司農哈哈大笑起來,隨意伸手逡巡瞭一圈,狀似豁達豪爽地說:“這麼些年,他們可是替你分擔不少啊!”
聲音極大,吸引瞭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大司農醉翁之意不在酒,楚霽如何聽不出來?
楚霽的唇邊突然綻開一抹笑,將視線落在瞭下方的秦縱身上。
他已然闔上雙眼,面容沉靜,古井無波,仿佛這高臺上的鬧劇,與他毫不相幹。
他就那樣筆直地站在鬥獸場的中央,即使對面的牢籠裡,是發聲雷響的吊睛白額虎,他的脊背也不曾有一絲的彎曲。
像極瞭原書中所描述的,未來男主舞得出神入化的百兵之魁——戟。
一柄滿是殺伐之氣的亮銀戟。
不像是戰俘,更像是戰神。
收回視線,楚霽又巡脧瞭一圈神態各異的官員。貪婪者有之,不滿者更甚。
“是某的不是。”楚霽的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像他的聲音一樣,仿佛是輕柔的,單純的。
美人含笑,似艷陽牡丹般明媚出彩,又似空谷幽蘭般清淺淡然,看呆瞭在場眾人。
楚霽走到第三張賭桌前,這裡賭的是秦縱能不能活過第三隻猛獸的攻擊。
即使是賠率已經高達瞭1:10,但壓秦縱贏的幾個小官,還是面露難色,欲哭無淚。縱使秦縱他武功再高,也絕無生還的可能。這送錢的買賣,誰會笑得出來?
除瞭眼前這位含著金勺長大的,富貴潑天的楚三少爺。
楚霽掀起眼皮,朝著桌案旁的幾個小官睨瞭一眼。
幾人立刻心領神會,一邊諂媚地笑著,一邊急不可待地用袖子將白銀和銀票挪開,堆到瞭另一邊。
“紀安,”楚霽滿意地回過頭,估摸瞭一下在場官員的身傢財力:“壓100萬。賭秦縱,勝!”這大好的撈錢機會,他們硬要塞上來,楚霽真是覺得,卻之不恭啊。
“好!楚大人玲瓏心思,深明大義!”這100萬激得大司農面色通紅,浮腫的臉上泛著油光。
其他的人,已然顧不上什麼官場尊卑,爭先恐後地往臺面上壓著銀票,唯恐慢瞭一步。
楚霽的大手筆早就驚呆瞭在一旁負責記錄的小太監。楚大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人傻錢多?是個人都知道,秦縱不可能活下來。
直到其他各位大人瘋狂地押註,他才反應過來,連忙進行記錄。
站在楚霽身後的紀安,從看見楚霽那抹極輕淺動人的笑容時,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這不就是自傢少爺要坑人的時候,一定會露出的表情嗎!
三年前,少爺被蒯息抓上山的時候,就是這個表情!現在怎麼著?不僅是蒯息,就連他的兩個弟弟都恨不得為少爺肝腦塗地!
眼瞧著那位大司農賈大人讓隨從掏出來10萬兩,紀安在心裡為他默默點蠟燭。太慘瞭,正好撞在少爺心情不好的時候,這下怕是要傾傢蕩產瞭。
至於少爺會輸?不存在這樣的可能性。在紀安的心裡,少爺就是他唯一的神!
*
申時一到,隨著太監的唱聲,皇帝趙協來瞭。
身後還跟著三個人。眉頭緊鎖、滿面愁容的是禦史大夫卓詢之;一臉諂媚、眉目間滿是算計的是相國王汌;而走在兩人中間、滿臉傲據的是將軍阿史那鉅,此次活捉秦縱的功臣。
文武百官行瞭禮之後,趙協便給各人賜座。
見眾人坐定後,趙協開口瞭:“快快快!放猛虎!”聲音裡帶著不加掩飾的興奮和惡劣
“吼——”
猛虎出籠,一聲長吼,回響在整個鬥獸場裡,嘴裡的四顆獠牙鋒芒畢露。它健壯的四肢穩步向前,屬於百獸之王的壓迫感,使他面前的秦縱,看起來那樣渺小。
隨著老虎的步步逼近,坐在上頭的楚霽,也屏住呼吸,緩緩握緊瞭腰間的玉觽。
斑斕猛虎猛然朝秦縱撲瞭過去,秦縱急忙閃身,從猛虎的肚皮下方躲過,來到瞭老虎的身後。
老虎似乎被激怒瞭,大吼一聲,用尾巴向秦縱橫掃過去。秦縱順勢一躍,騎在瞭老虎的背上。
左手揪住老虎的後頸,右手握拳,帶著勁風,砸在老虎的頭顱上。任憑老虎怎樣咆哮跳躍,秦縱也不曾停下動作分毫。
終於,秦縱身下的猛虎趴瞭下來,眼、耳、鼻、口滿是鮮血。分不清是老虎的血,還是秦縱的血。
就在這時,秦縱突然暴起,左手死死按住老虎的頭顱,右手青筋凸起,竟生生從老虎口中掰下一顆獠牙來。噴湧而出的鮮血,像水柱一般,染紅瞭老虎斑斕的皮毛和秦縱的手臂。
老虎發出最後一聲的虎嘯後,便趴在瞭地上,再也不能動彈。
第一局,勝負已定。
楚霽驟然松開瞭手,嘗試平復自己的呼吸。
此時,楚霽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微微發麻,清晰地印刻著玉觽的棱角。
身後的紀安發現瞭楚霽的異常,擔憂地附在他耳邊,小聲地問:“少爺?”
“讓我再想想吧。”移開眼,楚霽伸出蔥白如玉的手,想要揉開眉心的鬱結。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紀安大為不解,但是他也隻好退回原位,不再追問。唉,少爺的頭腦,十個紀安也比不上,少爺都說要再想想的事情,那他紀安就更不要去幫倒忙瞭。
楚霽又想起瞭原書中的描述。
南奚國本是大雍的奚州,以前是流放之地。秦縱的父親秦屹本是大雍赫赫有名的戰將,被先帝以莫須有的罪名流放到奚州,那時的秦縱不過才八歲。
在趙協即位的第二年,也就是宏光二年,秦屹跟隨現在的南奚國主揭竿而起,建立瞭南奚國。秦縱的父親被封為兵馬大元帥,掌十萬秦傢軍。
年僅十歲,秦縱成為秦傢軍少帥。十三歲時便可一人率領精兵,沖鋒陷陣,左右突圍。今年初,十五歲的秦縱,沁葉城門外,兩軍對陣前,一柄畫戟直取平南大將軍首級。
當真是縱馬橫戟,郎艷獨絕。
那麼,是不是就從今天的這一場角鬥開始,那個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就逐漸變成瞭後來的那副,殺神模樣。
*
秦縱從老虎背上翻身而下。
再次抬頭時,從額頭經過眉峰,直至嘴角,都掛著血痕。
狼狽極瞭,也狠厲極瞭。
渾身染血、深沉陰鷙的模樣,讓人覺得如墜冰窟。就連人聲鼎沸的鬥獸場,都有瞭一瞬的沉寂。
站在鬥獸場的中央,秦縱再一次看向那個男人。這一次,秦縱沒能看見那雙琉璃琥珀色的雙眼。他低著頭,似乎在沉思,好像在回憶,好像在痛苦。與周圍或瘋狂或紅眼的人群,格格不入。
正想去觀察細究這個奇怪的男人,可鬥獸場的規則沒有讓秦縱有太多的時間喘息。等幾個侍衛將老虎的屍體抬下去,第二隻猛獸被放瞭出來。
是一隻瞋目電耀的雄獅。體魄雄偉,毛色油亮,金色的鬃毛使他顯得更加威風可怕。
“吼嗚——”
獅子的慘叫把楚霽從記憶中拉回現實。這一場的角鬥結束得很快,原本威猛的雄獅倒在地上,死狀倒不像老虎那樣慘烈,隻有頸側在汩汩地湧出鮮血。
第二局,秦縱勝!
阿史那鉅面色鐵青,也不知是想起瞭什麼,諱莫如深。卓詢之搖頭嘆息,又看向皇帝趙協,欲言又止。
趙協卻不會理會這些。他面帶著喜色,正拉著王汌,熱火朝天地討論,這一場他能得多少銀子。他的昏庸愚蒙,隻足夠讓他知道,他的私庫會變得充盈,他的行宮可以更加堂皇。
楚霽喉結滾動,視線落回瞭下方的鬥獸場。這一次,當他們的目光交匯時,楚霽沒有再愣怔,反而他的目光裡,充滿瞭秦縱看不懂的情緒。
秦縱看不懂楚霽眼裡的情緒,可楚霽卻太懂得秦縱想活下去的渴望。
他也曾這樣拼盡全力,掙紮著活下去。
在本來的世界中,楚霽的父親是個賭鬼,時常威脅要賣掉楚霽。母親身患重病,終於在一個暴風雨的雨夜永遠地離開瞭他。
為瞭養活自己,也為瞭拿錢給父親,祈求他不要賣掉自己,楚霽從記事起就到處撿垃圾賣錢。後來長大瞭一些,他又輾轉在一些能雇傭他的小作坊做工。他就像是一塊海綿,無論做什麼工作,都盡可能地汲取各類知識,盡可能地去弄清其中原理,以求能幹更高級的活,獲得更多的報酬。
可即便如此,在楚霽十五歲時,父親還是把他賣給瞭地下格鬥場抵債。
從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不要把自己的命運,捏在別人的手裡。
他被格鬥場買去打.黑拳。那裡可不會管你是幾歲,長期的營養不良又使楚霽單薄瘦弱,所以一開始,他隻有挨打的份兒。
也許是挨的打多瞭,他漸漸地開始贏,他也必須贏。那裡可不是什麼免費供你吃飯的善堂,一直墊底的人,會被拉去秘密處理掉;但排名前三的人,可以擁有短暫的出入自由。
楚霽遠不如眼前的秦縱勇武,但是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對手,哪怕是頭破血流,五臟六腑都位移,楚霽也不能讓自己倒下。
倒下,就爬不起來瞭,隻有一直站著,才有可能贏。
終於,楚霽成為瞭格鬥場的拳王。在多次的外出放風機會裡,楚霽憑借曾在煙花廠工作的經驗,湊齊瞭制作土炸.藥的東西。終於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裡,用一包土炸.藥,將格鬥場的黑暗,暴露在陽光之下。
警方迅速出動,讓一切應該得到懲罰的人都得到瞭懲罰。包括黑心的老板、血腥的看客和殘暴的父親。所有應該得到法律制裁的人都得到瞭應有的懲罰。
他成功活瞭下來,活在陽光之下。
可在格鬥場裡被激起的血性與野心,也不允許楚霽再甘於平凡。
在攢夠瞭一筆本錢後,楚霽開始創業。對於市場的高度敏銳和風險追求的大膽投資,讓楚霽在年僅25歲時,就站穩瞭腳跟。
那天,準備好瞭公司上市事宜的楚霽,難得擁有瞭空閑。卻在閑逛時,意外收繳瞭摸魚員工手裡的那一本《帝王》。
楚霽一貫都忙得很,以前忙著掙紮生存,現在忙著商海沉浮,當然不會有心思去讀什麼小說。
就在他準備讓助理把書處理掉的時候,他卻看見瞭書封上的“鬥獸場”三個字。這三個字一下子將他拉回瞭那個不見天日的格鬥場。
絕無僅有的,楚霽停下瞭手頭的工作,翻看起瞭這本小說。
小說寫得很好,跌宕起伏,蕩氣回腸。作者毫不吝嗇地,用盡一切殘忍血腥的筆觸,去描寫秦縱在鬥獸場裡,一次次的死裡逃生。
但文字所描繪出的慘烈,遠不及今天,楚霽親眼所見的,萬分之一。
第三場角鬥,又開始瞭……
書中描寫的文字,具化成鮮活的形象。眼前瘦弱的身軀,重疊出曾經的自己。
突然,楚霽豁然起身,牽動瞭腰間的環佩叮當和所有人猶疑的目光——
秦縱和雪豹一同倒地。
“哈哈哈哈哈哈。楚大人,秦縱已死,願賭服輸啊!”大司農很快也跟著站起身來,大笑聲中滿是得意。
楚霽這才反應過來,但好在大司農的話已經給他找好瞭理由。上頭的趙協和滿座的官員也都哈哈笑瞭起來。
“雪豹死,秦縱勝!”
一眾官員的笑聲戛然而止,隻餘下趙協在上頭傻樂。
趙協非但沒有因為這一反轉而不快。反而,在他看來,大司農那紫得像茄子一樣的臉色更為可樂。
隨著太監的話音落下,楚霽心中也做好瞭決定。
滿腹牽纏終究是化作瞭一聲嘆息。
殺瞭秦縱,自己終究是做不到瞭。至少現在還做不到。
罷瞭,才十五歲,先放到身邊養著吧。左不過,也隻是一隻小狼崽子。
屈指抵在唇邊,楚霽壓抑地逸出兩聲咳嗽。這副身體太過於病弱,剛剛心緒的劇烈起伏,讓他已然渾身是難受地緊瞭。
隨後,沒有理會大司農和一眾押註秦縱必死的官員那鐵青難看的臉色,楚霽朝著趙協行瞭一禮:
“陛下,不如就把這奴才賜給臣吧。”
楚霽沒有註意到,他說這話時,躺在鬥獸場中央的秦縱,睜開瞭他那雙深黑的眼眸,視線緊緊盯住楚霽,那蒼白卻好看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