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霽到馬車旁的時候,秦縱已經被綁著跪在地上瞭。他正閉著眼睛,氣息微弱,胸膛之中偶有起伏。
後頭站著兩個黑衣的護衛,袖口上都用銀線繡著個楚字。一個摸著腰刀站在一旁,相貌堂堂,有幾分儒將風范;一個直接把刀鞘橫在秦縱的後頸上,身材魁梧,看上去很是兇悍。
這場景倒是把楚霽逗樂瞭。
無他,摸刀的是蒯民,橫刀的是蒯信。在原書中,他們倆是未來秦縱手下的大將。
楚霽穿越過來時,是宏光三年初。當時原主已經買瞭官,隻是人在益州,還沒來得及到盛京上任。在傢中後花園不甚落水之後,再醒來,就是楚霽瞭。
楚霽的記憶力不錯,他記得書中寫,秦縱手下的兩員猛將蒯民蒯信在宏光二年,落草為寇,占山為王。
宏光四年,大哥蒯息死在瞭前來剿匪的任州州牧朱昌手裡。兄弟二人又開始流亡生活,直到宏光十年投入秦縱麾下。
他們兄弟二人本是雲州縣城的平民佈衣,怎料縣令看上瞭蒯小妹,要強搶去做妾。三弟蒯信一怒之下殺瞭縣令,大哥蒯息隻好帶著一傢出逃。一路逃到瞭位於任州境內的旗峰山上,便在那裡築瞭山寨。
後來越來越多的逃亡鄉民也便上瞭旗峰山,他們兄弟三人的旗峰寨也逐漸形成規模。隻是他們紀律嚴明,不動百姓一針一線,隻殺過路的貪官污吏。
大將就在眼前,楚霽怎麼可能不心動?於是,在去盛京就職的路上,楚霽特意改道途徑旗峰寨。果然被早就打聽清楚他背景的蒯傢兄弟三人虜上瞭山。
在與三人的交鋒中,楚霽鎮定自若,舌燦蓮花,分析利弊,俗稱畫大餅。
將寨中的婦孺老人安頓到益州楚傢的庇佑之下,又解除瞭兄弟三人身上的通緝令之後,楚霽一下子收服瞭三員大將。其餘有心跟隨的寨中青壯,也被楚霽暫時放到瞭莊子裡秘密訓練。
現在已經宏光六年瞭,蒯息也活得好好的。
此外,楚霽發現他雖武藝不如兩個弟弟,卻頗有管傢經商之才,便也逐漸讓他負責許多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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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見楚霽來瞭,二人行瞭一禮。
蒯信粗粗咧咧地說:“大人!聽說他今天打死瞭老虎。嘿呀,不愧是秦傢的小將軍。您可得給個機會,讓我和他比試比試!”
蒯信勇武魯莽,耿直好鬥,一聽說秦縱在鬥獸場的表現,那勝負欲可不就起來瞭嗎?
一旁的蒯民連忙伸出手,在蒯信的腦袋上來瞭一個狠狠的暴栗。這宮門口的,也沒個忌諱。要是被有心之人聽到,大人的手下可以與秦小將軍一戰,說不準就會給大人帶來麻煩。
“誒呦!”蒯信吃痛,情急之下,一手捂住腦袋,另一隻橫著刀鞘的手,一個沒註意,用力過猛,力道之大,竟直接讓跪在地上的秦縱一個踉蹌,差點就要臉面著地。
楚霽連忙伸出手,扶住秦縱的肩膀。隨後無奈地搖瞭搖頭,說道:“那也得等他把傷養好!先把人帶到我的馬車上。”
秦縱還沒來得及震驚,這個護衛的力氣竟然這麼大,一股好聞的藥香就隨著男人的動作湧進他的鼻腔。
秦縱不由得想著,這楚霽竟還是個藥罐子。
他聽見那些人叫他楚大人,當時在鬥獸場上來不及細想,可現在他已經知道瞭。出手就是一百萬兩,又能獻上琉璃至寶,除瞭那個三年前,花瞭三百萬買官的楚傢三公子楚霽,還能有誰?
出手之闊綽,連遠在南奚的他都知道瞭。當時父親還感慨,要是他們秦傢軍也能有300萬的軍餉該多好,這樣就不至於士兵們每天都隻能喝稀粥瞭。
可這個楚霽,他到底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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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霽的馬車外頭看著不大,內裡卻格外符合他楚三少爺的一貫作風。
松木的車廂,緙絲的毯子,粟玉的引枕,小幾,香爐,暗閣一應俱全。
此時,楚霽正斜倚在座榻上,很沒個正形地盯著一直緊閉雙眼的秦縱。
即使沒有瞭那雙森寒銳利的眼睛加持,秦縱的臉龐依舊冰冷生硬,像凝固瞭千年的寒潭。隻有額上的傷口處,汩汩地流淌下暗紅的血,滴答在他身下的青緞坐褥上。
像地獄爬上來的殺神。
偏生他又隻有15歲,眉峰不夠張揚,輪廓不夠冷厲,卻從眉頭到鼻尖都好看得不像話,倒多出幾分青澀脆弱的頹唐。
“嘖”楚霽眉峰一挑,湊上前去,如玉的手指一挑,挑起瞭秦縱的下巴。“長得不錯。”
楚霽看著秦縱這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的確是壞心眼兒一個勁兒地往上湧。
誰讓他是個黑心商人,這下卻因為秦縱要少賺很多錢呢?
那塊玻璃鏡,他本是準備送給王汌的。王汌愛財,卻遠遜於好色。近日他新得瞭美人,正是想博美人歡心的時候。一塊世所未見的玻璃鏡,足以從他手上換來滄州牧的位置。
可現在,他為瞭救下秦縱,把鏡子送給瞭趙協。
他隨口編瞭個故事,讓趙協相信自己是上天的使臣,摘掉瞭通敵的嫌疑。隻是那趙協又說什麼自己就是上天賜給他的至寶,沒得叫人惡心。
隨後他又迂回瞭一下,以上天降下福祉,捕捉滄州孽龍為名,成為瞭滄州牧。
兩廂結果差別不大,可就是格外地賠本。
鏡子給瞭王汌的美妾,還能形成名人效應,打一波廣告,楚霽自然是要賺得盆滿缽滿。可給瞭趙協,暫時就不能再賣瞭。
他損失巨大,又被趙協惡心瞭一通,還不興讓他逗逗這個“罪魁禍首”?
秦縱驟然睜開濃黑的雙眼,他向來知曉這些達官貴人有些葷素不忌的特殊癖好。但他生來就是貴胄,雖然後來隨父親被貶奚州,但不過兩年時間又成為瞭秦傢少帥。叫他如何能忍受這份屈辱!
“如果你就是為瞭這樣折辱我,不如趁早殺瞭我。”少年的聲音冷淡陰戾極瞭。
嘶,把小狼崽子惹毛瞭。
楚霽滿是玩味地又看瞭一眼,秦縱那沉得可以滴出水的臉,暗自感慨瞭一番,確實長得不錯。隨後松開手,又順勢繞到秦縱身後,松開瞭他身上的繩索。
突然,天旋地轉。
秦縱欺身而上,單手按住楚霽的鎖骨,將他壓在瞭身下,那一雙寒眸中是濃烈到要凝出實質的殺氣。
秦縱看著楚霽的動作已然知道瞭他的戲耍之意。那麼自己身上哪裡還有什麼可被利用的呢?但無論楚霽是想要什麼,都不妨礙他現在可以挾持楚霽,順勢逃出去。
楚霽被壓倒在榻上,左邊脖頸處抵住皮肉的,赫然是那顆老虎的獠牙,長約二寸有餘,幹涸之後的血液幾乎掩蓋住它暗白的顏色,卻掩蓋不住那與生俱來的銳利和壓迫感。
贊嘆之色從楚霽的眸底劃過。不愧是秦縱,從第一場角鬥開始,就想好瞭後面的策略——後面的兩隻猛獸,都是被秦縱從頸側用獠牙貫穿而死。
楚霽突然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秦縱眉頭微蹙,眼中發狠,加重瞭壓在楚霽身上的力道,手中的獠牙也更緊迫地壓住楚霽頸側的血管。
“我笑你小孩子啊。你以為挾持瞭我,就能逃出去?”說著,楚霽未被桎梏住的右手驟然抬起,抵在瞭秦縱的心口。
微涼的手心,連帶著金屬的質感,透過襤褸的衣衫,森然涼意幾乎要貫穿胸口。
秦縱垂下眼。
是一個極為精巧的袖箭
和一隻白凈、隱約可以看見淡青色血管的手。
“你大可以試試,我能不能在你洞穿我的喉管前,殺瞭你。我瞭無牽掛,死不足惜。隻是你身上那十萬秦傢軍的血仇,又當如何?”
楚霽當然知道秦縱不怕死。可現在,秦縱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十萬秦傢軍,被他們所效忠的君主出賣,隻餘他一人尚存。
原書中並沒有關於秦縱是如何被擒的詳細描述,楚霽忙著準備滄州事宜,也就沒有去在意。直到捷報傳來,趙協大擺慶功宴,在宴會上大肆宣揚南奚國主是如向他俯首稱臣,如何出賣秦傢軍的,楚霽這才知道。
秦縱也沒有想到,楚霽這一身華貴的錦緞之中,竟然藏著這樣的暗器。
他身下的楚霽,唇色蒼白,是久病的模樣,發絲因他的動作而散亂在錦緞上,卻隻是極為淡然地撇瞭一眼抵在頸側的獠牙,隨後便直愣愣地伸著他那一截雪白脆弱的脖頸。
明明是一副孱弱易碎的模樣,可那雙琉璃色的瞳孔中,是獨屬於上位者的氣勢,凜然,又傲慢。就連自己額頭滾熱的鮮血滴在他的唇邊,眼睫也不曾有一絲的顫動。
讓人對於他的話產生不出一點的懷疑。好像隻要秦縱手中的力道再重一分,他就會不帶一絲猶疑地啟動袖箭,玉石俱焚。
完全顛覆瞭秦縱對他的第一印象。
更何況,楚霽的話戳中瞭他的軟肋。
當年父親以為南奚王是明主,所以才跟隨他起兵。沒想到,他當上國主之後,竟沉迷享樂,驕奢淫逸,魚肉百姓,與趙協沒什麼兩樣。
父親一次次勸諫,他竟然因此起瞭殺心!竟在秦傢軍擊退大雍進攻,人困馬乏之時,向大雍援軍透露秦傢軍的所在之地。
除瞭他,秦傢軍戰士無一生還。
狼煙如雲,白骨露野。
他這條命,已然不是自己的瞭。十萬冤魂,還等著他回到南奚,向南奚王索命。
他必須活,活著,才能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