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霽和秦縱並肩走著,瞧見紀安跟瞭上來,便命他即刻去請薑木來。
“少爺,那要把小少爺安置在哪裡?”紀安皺著眉頭,頗為無奈地問道。
按理說,楚傢傢大業大的,怎麼可能沒有給小少爺安排單獨的院子。可是如果他沒有記錯,現在的練武場,就是由幾個院子拆瞭院墻,才建起來的。其中的有一個,恰好是給少爺未來嫡子的院子。
楚霽想瞭想,決定把秦縱安置在練武場附近的客房裡。
靠近練武場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練武場旁有兩顆高大的槐樹。
據說在秦縱出生的涪州邊關,傢傢戶戶都會種植槐樹。
槐的寫法是一人一鬼,那裡的人們,便將槐樹視作人與鬼之間的橋梁,指引著邊關英魂的歸傢之路。
涪州地處東南,天氣暖和,三月末就已是花香滿城。盛京不比涪州,現下正是槐花初開的時節。
紀安領瞭命,小跑著往藥廬去瞭。
楚霽領著路,看見一旁的秦縱,臉色愈發慘白,身子也是搖搖欲墜,便伸出手,想扶他一把。
秦縱抬起手,將楚霽擋住瞭。
楚霽自認為已經找準瞭老父親的定位,看見孩子這麼倔,不由分說地將手搭在瞭秦縱的肩膀上,漂亮的眼睛朝著秦縱狠狠一瞪,說道:“被我扶一把,還能損瞭秦小將軍的面子?”
秦縱感受著肩膀上那雙帶著微涼的手,深吸瞭一口氣,任由青綠微苦的藥香盈滿鼻尖。
他垂下瞭眼,沒再開口說什麼,逐漸放松瞭身體。
就在楚霽帶著他即將跨進房門的時候,他恍然間,好像縈繞在鼻尖的,不止是楚霽的藥香。
還有涪州的槐花香……
*
紀安很快就帶著薑木來瞭,火急火燎的。後頭的薑木背著個藥箱,氣喘籲籲地被紀安拉著跑。
紀安能不急嗎?秦縱那一身血的樣子,看著就不好。
薑木一進屋,他以為的小少爺沒看著,反倒是裡頭一站一坐,有兩個血人。
“誒呦嚯,大人,您這是,改行去開染坊瞭?”薑木是醫者,兩個血人當然嚇不著他。再定睛一看,站著的不是自傢大人嘛,好好的,除瞭體弱,一點毛病沒有。
“行瞭,少貧兩句。你過來給他看看,我先去換身衣裳。”楚霽隨手拂瞭拂自己的長袍,說道。明明是極為簡單的動作,卻被楚霽做得別有一股風流。
那廂楚霽帶著紀安走瞭,這裡就隻剩下薑木和秦縱瞭。
“誒呀,這麼重的傷,還能叫我薑木給碰上瞭!”薑木上前給秦縱把瞭一脈,眼睛裡立刻投射出興奮的光芒。
薑木還要再說些什麼,就驟然撞見瞭秦縱那雙冰冷陰鷙的雙眼,和他舉起的鋒利獠牙。像是在說,廢話那麼多,不如把嘴割瞭。
“得,又來一個活閻王。”薑木撇瞭撇嘴,低頭翻起瞭藥箱。
上一次看見這樣的眼神,還是他養的狗,吃瞭一大盆楚霽好不容易尋來的瓷土。當時楚霽陰惻惻地說,閹瞭它,對它有好處。
他可憐的阿黃,現在已然是黃公公瞭。
薑木雖然嘴上不著調,但就像是楚霽說的那樣,醫術不錯。
秦縱的額頭一直往下流著血,他檢查瞭一下,發現是被利爪抓傷的,傷口從左側的額頭開始,穿過瞭眉毛,差一點就要傷到眼眶。薑木心裡一驚,連忙止血上藥。
隨後,他將秦縱上身的衣衫除去。說是衣衫,其實也不過就是幾塊破佈,勉強地結連在一起。
眼前這副少年的軀體上,居然滿是愈合後又撕裂開的傷口,已然有瞭潰爛的態勢。尤其是從後背貫穿到前胸的兩個血洞,明顯是曾被鐵鏈穿過。更別提大大小小的抓傷,數不勝數,還都往外滲著血。
楚霽一貫有個癖好,愛在外面撿人。隻是,這回撿回來的,還真讓他說中瞭,是字面意義上的活閻王。
嘆瞭一口氣,薑木先是將用藥粉給新鮮的抓傷止血包紮,又將兩個血洞周圍的流膿清除幹凈,敷上瞭藥粉。最後拿起刀,在火上消瞭毒,為秦縱剔除撕裂的創面上,壞死的腐肉。
而端坐在榻上的少年,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看他敷藥、清創、甚至動刀,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等薑木抬起頭,抹瞭一把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時,秦縱的整個上半身,幾乎都裹滿瞭紗佈。
“這位少俠,您這是楚霽從哪裡撿回來的亡命之徒啊?”嘴不賤是不可能的。覺著有瞭幫著眼前這人治傷的交情在,薑木已經忘瞭秦縱之前兇神惡煞的模樣。
楚霽換瞭身衣裳回來,就聽見瞭薑木又在貧嘴。
略過薑木,楚霽徑直看向秦縱,問道:“你沒拿獠牙割他的嘴?”
秦縱倒是很給面子,楚霽話音剛落,他就拿起獠牙,在空中做瞭個類似挽劍花的動作。
“你們這一對活閻王,我說不過你們!”薑木氣得直跺腳,又不敢沖上去幹架,隻能憤憤地擦拭著手裡的刀。
“介紹一下,這是秦縱。”楚霽看著薑木的模樣,搖瞭搖頭,也正經地介紹起來。又轉頭看向秦縱,說道:“這是薑木,我府裡的醫師。醫術很不錯。”
秦縱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瞭。
“楚霽你不錯啊,這次撿回來的,有眼光。”薑木挑瞭一下眉毛。他當然知道秦縱是誰,秦傢的小將軍嘛。可比上次撿回來的楊大呆子好多瞭,那就是個木頭。
他走上前來,撩開秦縱的褲管,看見他的腿上隨意包紮著幾圈麻佈,一看就是緊急情況下,胡亂處理的傷口。這會兒傷口又崩開,麻佈已經被血浸透,鮮血就從那裡開始,一路蜿蜒至腳踝,滴落在地上。
“遭這麼大的罪啊!”薑木嘴上感慨著,手上也不含糊,慢慢解開瞭麻佈。
楚霽看著這個傷口的位置,回憶起瞭原書中的情節。秦縱的這個傷口,是阿史那鉅用長刀砍的。他想直接廢瞭秦縱的雙腿,但被秦縱手中的畫戟擋下瞭。
秦縱被他抓住之後,原本想廢瞭秦縱雙腿的他,卻沒再有其他的舉動。
現在看來,讓秦縱上鬥獸場的主意,就是阿史那鉅出的瞭。
楚霽的眼裡閃過一道寒光。
不急,這個仇,秦縱總是要報的。
麻佈是很久以前捆上的,看著和秦縱的衣服是一個材質。此時浸滿瞭血的麻佈,已經幾乎和秦縱的傷口長到一塊兒去瞭,粘著皮肉。
那傷口是刀傷,雖不是很深,但是很長,幾乎從膝蓋下繞瞭一圈,
薑木小心翼翼地撕開那一段的麻佈,就連他都忍不住皺起瞭眉頭,這看著是真踏馬的疼啊,他覺得自己的腿都疼瞭。
偏偏秦縱像個沒事人一樣,隻有放在身側的雙手,攥緊成瞭拳頭,手上的傷口又漸漸滲出血。
“嘶——”楚霽發出瞭一聲抽氣,惹得兩人都看向他。
尤其是秦縱,看著他的目光,好像在問:你沒病吧……
楚霽卻一點兒都不尷尬,朝著秦縱眨瞭下眼睛,說道:“我覺得疼啊,替你喊兩聲。嘶——”
秦縱偏過頭:“幼稚。”
隻是攥緊的拳頭卻緩緩松開瞭,好像是喊出來要好受一點。
……
漫長的處理過程,在楚霽時不時的抽氣聲中,終於結束瞭。
主要傷口都處理完瞭,薑木便輕松地處理起秦縱手上的傷口。一邊上著藥,一邊念叨著:“傷得這麼重,氣血兩虧。大人,我給你搓的藥丸,也分他幾瓶,最好拿著當糖豆吃,不然要完。”
楚霽自無不可,點瞭點頭。但這個諧音梗,楚霽表示有被爛到。
“還有啊,看他這樣子,要發燒是肯定的瞭。要有人守著他,一發燒就趕緊去叫我。”都處理好之後,薑木在一旁收拾著藥箱。
恰好此時紀安也回來瞭,身後帶著四個人,各自捧著些東西。是楚霽讓他安排,過來伺候秦縱的人。
楚霽伸手接過紀安手上的裡衣,放在秦縱身邊,對他說:“應該合你的身。”
楚霽在扶秦縱過來的時候,就已經估摸過他的身量瞭。楚霽本就身形高挑,沒想到秦縱才十五歲就和自己差不多高瞭。隻是秦縱是武將,比楚霽要健壯些。
剛剛他去換衣裳的時候,想起來秦縱隻有那一身破佈衣衫,就立刻讓紀安跑瞭一趟雲裳閣。
雲裳閣是盛京最負盛名的成衣鋪,這倒不是楚霽的產業。天下生意有來有往,總不能讓楚霽一個人占瞭。楚霽隻是曾經給雲裳閣畫過幾件樣衣,就這樣成瞭貴賓。
見秦縱沒有說話,楚霽想瞭想,又指瞭一下紀安,繼續說道:“這是紀安,是和我一起長大的。你要是有什麼不方便和我說的,和紀安說也是一樣的。”
紀安朝著秦縱行瞭一禮,道:“見過小少爺。以後有什麼盡管吩咐我。”
後頭的四個人也一齊行禮。
秦縱這才抬起頭,看瞭一眼楚霽,冷聲冷氣地說道:“用不著人伺候我。”
楚霽也不生氣,笑咪咪地說道:“府中並無什麼丫鬟小廝,你見諒。”
秦縱轉過頭,又掃瞭一眼。這四個人,都是有武藝在身的,隻怕也是楚宅的護衛。雖說遠不及馬車旁見到的那兩個護衛,但勝在人數多。
不就是看著他,怕他逃跑嗎?安排瞭府中侍衛看著他,表面上卻說是伺候自己的小廝。
他還以為楚霽是什麼坦蕩直白的人呢?原來也隻不過和南奚王一樣,說一套,做一套。
剛剛生起的那一點好感,瞬間蕩然無存。
*
交代完瞭事情,楚霽便也離開瞭。七日之後就要啟程去滄州,他手頭的事情要抓緊處理瞭。
楚霽剛走出房門,後頭的薑木正好也背著藥箱出來瞭。朝著楚霽擠眉弄眼,說道:“還真是當成小少爺養啊。大人您這副緊張關切的模樣,可是少見哦。”
楚霽倒是沒有第一時間和他嗆聲。
大概是因為他隻讀過這一本小說,在書裡,他像是陪著秦縱走過瞭他雄視一世、波瀾壯闊的帝王之業,哪怕深知自己隻是那個世界的旁觀者,也曾為他流淚、歡呼、感動……
說是白月光也不為過。
現下,他暫時和秦縱解除瞭敵對關系,又念著他年紀小,雖然存瞭收服的心思,但對他好,也是真心的。
再者說瞭,歷史上那些禮賢下士的主公,食同席寢同榻的也不在少數,自己總沒有這樣吧。
楚霽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瞭,說道:“他年紀小,又性子傲。我怕他有什麼都不好意思說,自然要多上心些。”
隨後,看著薑木那一臉的戲謔,楚霽又假裝嘆瞭口氣,搖著頭說道:“唉,你那個藥廬啊,過兩天我就要拆瞭。”說完,就邁著長腿往書房去瞭。
“啊?楚霽,你幹啥啊!”薑木一聽楚霽要拆他的寶貝藥廬,也顧不上探究楚霽對秦縱的態度瞭,連忙追上去,扯著嗓子,一副要拼命的模樣。
房內,秦縱已經穿好瞭裡衣,倚靠在床榻上。
他耳力極佳,無需刻意,就聽見瞭外頭楚霽和薑木的聲音。
楚霽的確是不簡單。
無論是今天獻給皇帝的玻璃,還是押著他的兩個護衛,亦或是府裡的醫師薑木,都在無聲彰顯著這一點。
他低頭拂過純白柔軟的裡衣,又看見瞭自己右手上包紮的紗佈,上頭有一個精致的蝴蝶結。是剛剛包紮的時候,楚霽念叨著說他“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偏要在他手上紮個蝴蝶結。現在,那蝴蝶結上都仿佛沾染瞭楚霽身上的藥香。
秦縱左手伸出一根手指頭,朝著那個蝴蝶結戳瞭戳。看著精致的蝴蝶結變成瞭醜醜的蝴蝶結。
他撇瞭撇嘴,不過是虛偽之人施舍的一點所謂關心罷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