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縱現在對於弄清楚楚霽到底有沒有以伺候為名,安排人監視他,有一種莫名的迫切。
他知道他第一個出手的人叫洪瑞,於是他故作無意地問道:“洪瑞,我見你身手不錯,何以落得在此做伺候人的小廝呢?”
洪瑞跟在他身後,說道:“小少爺,我們本就是護衛。隻因府中並無什麼小廝侍從,加之小少爺的傷需要按時換藥,這才調瞭我們過來。”
秦縱聽他這樣講,覺得有些奇怪,這偌大的楚宅,難道連個正經的小廝都沒有嗎?
這樣想著,秦縱問道:“府中並無丫鬟小廝嗎?”
“沒有啊,小少爺。府中隻有廚子廚娘、粗使婆子和一些灑掃仆從。大人並不喜歡有人近身伺候。”
這個楚霽,倒是有些奇怪。他還以為,奢侈嬌貴的楚傢三少,出則香車寶馬,入則仆婢環繞。
況且,看楚霽的樣子,應當是已經及冠瞭。
秦縱又問道:“我看你傢大人,已然弱冠,他不需要小廝仆婢,他的妻房妾室也不需要嗎?”
“大人傢中並無女眷。”洪瑞解釋道。他們昨天聽說有小少爺瞭,還以為真的是大人的兒子。後來才知道,是大人在外救瞭一位少年,留他在府中,以小少爺相稱。
秦縱這才驚覺,楚霽昨天好像沒有騙他。楚霽當時說,府中並無什麼丫鬟小廝,你見諒。
秦縱從沒見過這樣的招式。他以為楚霽虛情假意,口蜜腹劍,竟然想瞭個府中並無丫鬟小廝的荒唐借口,往自己身邊安插護衛監視。
到頭來,難道隻是他小人之心嗎?
可是,他故意在自己手中,留下玉佩,引得自己感念他紆尊照顧之恩。
這一招,和當年南奚國主,何其相像!
當年母親身死,父親重病不起,高燒不退,可他們是流放罪臣,又怎麼請得起醫師。
後來還是當時已經有瞭一方勢力的南奚國主蕭彥,將他們接入府中,安排醫師為父親治病。蕭彥又紆尊降貴,親自照顧重病的父親。
父親的病好瞭,蕭彥自己卻病倒瞭,還不讓父親知道。是他聽見兩個婢女討論,這才知道,趕去告訴父親。
父親見到瞭重病在身的蕭彥,“逼問”之下,才知道蕭彥是為瞭照顧他,才感染重病的。當即感動得引為知己,發誓要報救命之恩。
可是後來,他才知道,那兩個婢女,是蕭彥故意安排的,病也是他裝的。為的,就是用苦肉計,讓父親感激信任他,為他操練兵馬,謀得天下。
楚霽,難道不是也用的這樣,爛俗的招數?
因為自己的愚蠢,已經害瞭父親和秦傢軍,難道自己還要再蠢一次嗎?
秦縱捏緊瞭手中的狼形玉佩,玉佩的棱角讓鈍痛絲絲縷縷地傳達到靈臺。
不去理會掌心的疼痛,秦縱抬起頭。
他這才發現,庭院中間,視野開闊,天光敞亮。
枝葉窸窣,飛鳥靈動。這裡是久違的人間,是早就離他而去的凡塵俗世。
他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過陽光瞭。
他是從屍山火海裡爬出來的、戰俘。
可是,今天不隻有陽光,還有風,溫柔的風。
一陣微風起,秦縱的鼻尖輕動。他又聞見瞭槐花香,淡極,雅極……
難道昨天,不是幻覺?
他仔細分辨瞭一下,隨後循著花香,一路走出去。
故鄉的槐花,他真的已經與其闊別七年瞭。
還沒有見到槐樹,秦縱就聽見瞭一陣笑聲,透著沖天的傻氣。
聽聲音,應該是那個叫紀安的侍從,和昨天那個雖力大無窮,但從裡到外都透著憨的護衛。
這楚宅裡,個頂個的都是人精,尤其是那個楚霽。隻有這兩人,呆的很。
*
練武場旁。
蒯信爬上瞭樹,正趴在槐樹粗壯的枝幹上,采摘槐花。
“誒!不對不對,少爺說要含苞待放的,那個都要開敗瞭。蒯信,你這樣子好好笑!”
紀安站在樹下,一邊拿筐子接住蒯信采摘下的花,一邊指揮著,又實在是被蒯信扭捏的動作逗得不行,在樹下捂著肚子笑。
不遠處的楚霽,聽見紀安的笑聲,也放下手中的書,抬頭去看。
粗野魁梧的人,委屈地擠在樹幹間狹小的空隙中,手指也小心地捏起,在枝條上繡花似的。
楚霽也不由得笑瞭起來,剛準備說些什麼,就聽見瞭身後的腳步聲。
回過頭來,見是秦縱,他臉上笑意未改:“你來啦。”
聲音親昵卻不含諂諛,滿臉笑意卻不顯承迎。
秦縱剛踏入練武場,看見的就是這個場景。
楚霽倚在躺椅上,轉頭看著他。蒼白的唇瓣邊,卻是一抹遠勝夏日驕陽的明媚笑意,似槐花滿樹;透過鴉羽似的眼睫,望向那雙琉璃色的眼睛,如虛嵐浮翠。
豐姿冶麗的眉眼,蒼白易碎的臉色,是極富沖擊力的美。
恰有微風起,拂過他腦後的青絲,雲淡風輕,飄逸純凈。
風真的很溫柔,很醉人。
秦縱心中怦然一動,眼睛慌忙從楚霽那張過分好看的臉上移開。
一低頭,卻看見楚霽身上,蓋著張薄毯。
明顯是在病中的模樣。
秦縱皺瞭皺眉頭,告訴自己這是楚霽自找的。他要用苦肉計,自己可不會上當。
隨後,秦縱走近瞭幾步,隨手將玉佩擲瞭過去:“我不要你的東西。”
楚霽眉頭一揚,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玩味。修長的手臂一伸,不慌不忙地接住瞭那玉佩。
正好紀安跑瞭過來,看見楚霽手中的玉佩,高興地說:“哇,這玉佩原來在小少爺手裡。我說怎麼早上沒看見呢,少爺可寶貝這玉佩瞭,丟瞭還不得心疼死。”
楚霽隨手把玩著玉佩,忽的心念一動,問道:“小紀安,你看,這玉佩,像不像秦縱?”
還沒等紀安回答,蒯信已經從樹上一躍而下,幾步就湊瞭過來,說道:“大人,你不是說,這上面雕的是狼王嘯月嗎?人怎麼可能像狼呢?”
“就是,就是。”紀安也點著頭。
“也是。”楚霽猛地將手揚起,露出一截雪藕似的小臂,將玉佩重新擲入秦縱的懷中,“你還是隻小狼崽子呢。”
“你!”秦縱接住瞭玉佩,眼神中露出寒光。
楚霽可不怕他,甚至還有心情調笑。他臉上露出笑意,揚瞭揚手中的書,說道:“昨日是十五,我想做一道槐花糕,一解你思鄉之苦。”
“啊?”秦縱沒想到楚霽這麼直白。
他不是應該悄悄做瞭槐花糕,然後讓侍從送到他房中。在他心生感慨,稍解思鄉之情的時候,侍從再假意小聲地討論,“這可是大人親手做的”,卻故意讓他聽見嗎?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為你親自下廚,最好還弄傷瞭手。誰能不感動!
這不是楚霽的套路嗎?他昨晚不就是這樣嗎?沒得叫人惡心。
……怎麼一夜過去,他就不一樣瞭呢?
等等!
昨晚幾次陷入沉睡前的短暫記憶,回籠瞭。
這塊玉佩,好像是他自己死抓著不放的!
他呆愣在原地,捧著懷中的玉佩,心中那道他以為堅不可摧的冰墻,好像有風從縫隙透過,是初夏的暖風,帶著槐花和藥香。
楚霽掀開薄毯,站瞭起來,好笑地看著秦縱。
看這樣子,是已經試探過身邊跟著的那四個人瞭?
遠遠看看蒯民拿著做好的模具走瞭過來,楚霽將手中的《風物志》放在秦縱的懷中,輕輕地說瞭句:“呆鵝。”
隨後帶著紀安和蒯信兩人,就往廚房走去。
楚霽的餘光瞥見,秦縱撿起瞭地上的竹筐,呆呆地跟著他們走過來。
呵,年輕人,懂不懂什麼叫做,真誠,是永遠的必殺技。
*
楚霽顯然不是什麼秦縱所想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
他是廚房裡的常客。
廚房裡的廚子廚娘見瞭他,也沒有什麼詫異的,反而各司其職,該退下的退下,留著燒火幫廚的,也都侍候在一旁。
他們幾人一進來,就帶著滿身的槐花香。偌大的廚房裡,一時之間,彌漫著純凈潔白的花香。
楚霽安排蒯民和蒯信兩兄弟去洗凈槐花,囑咐他們兩個人淘洗好之後,要分散開來,放在窗臺晾曬,讓微風吹至半幹。
廚房裡的人早就準備好瞭糯米粉、粘米粉和糖。
紀安提來熱水,楚霽左手拿著水瓢倒水,右手拿筷子攪拌米粉。
熱水是廚房裡剛剛燒開的,如果不用熱開水攪拌,糕點則難以成型。
等蒯傢兩兄弟處理好槐花,米粉也已經被燙熟瞭。
楚霽接過槐花,將它們和在米粉之中,隨後伸出手,將米粉揉成面團。
米粉是將將才用開水燙熟的,溫度自然不會低。
但楚霽倒是不甚在意,往常他和匠人們待在一起的時候,直接用手觸碰那些窯窖裡的東西,也是常有的。
熱度逐漸染上掌心,等到面團成型的時候,指尖已是一片通紅。
唯一的閑人秦縱,看著這一屋子的煙火氣,聞著米粉的甜香混合著槐花的清香,看著楚霽認真蒼白的側臉和熟練的動作,暗自垂下瞭眼。
將面團切成一個個大小相仿的劑子,楚霽走到一旁,一邊洗手降溫,一邊說道:“正好五種模具,各自選一個吧。”
秦縱沒想到,居然還有他的份。
他抬起頭,面無表情,直勾勾地看著楚霽。
楚霽卻隻是笑著點瞭點頭,一句話也沒說。秦縱不知道,他現在在楚霽看來,兇狠的表情蕩然無存,相比起小狼崽子,他更像是一隻被雨淋濕的小狗狗。
那雙凌厲的鳳眼裡,明明藏著思念和無措。
再怎麼說,未來的戰神秦縱,現在也隻是個15歲的小孩子。
秦縱也沒有什麼心思去挑選模具,他隨手抓起一個,便將劑子往裡面塞去。
劑子的大小剛剛好,正好能填滿模具的空隙。
秦縱覺得,自己的心裡,也有些漲漲的
……像是被塞瞭點什麼東西進去。
成型的槐花糕被送到蒸籠上去蒸著的時候,秦縱猶豫瞭好一會兒,還是趁著那三人都圍著蒸爐忙活的功夫,將懷中的藥丸倒瞭兩顆在掌心,悄悄地伸到楚霽的眼前。
他記得,昨日在馬車上,楚霽吃瞭藥丸後,蒼白的臉頰上就有瞭一些氣色,是淡淡的粉紅色。
楚霽垂眼看著這隻手。這是一隻明顯屬於武將的手。骨節修長,掌心與虎口處卻有著一層繭,是常年握著長戟所致。
“少爺,快來嘗嘗,第一籠已經蒸好瞭!”紀安突然從蒸籠後面探出腦袋,隨後捧著個盤子就朝著楚霽走來。
秦縱聞聲一驚,隨即握緊那隻手,又迅速地將其收回身側。
紀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秦縱有一種莫名的心虛。
他擰著眉,抿著唇,他覺得自己在犯傻,居然鬼使神差地想讓楚霽好受一點,更傻的是,居然拿人傢給他的藥借花獻佛。
可這時,秦縱卻分明感覺到一隻手,帶著一貫的微涼,用如玉的指節,輕輕觸瞭一下自己的拳頭。
是楚霽的手。
他低下頭,發現楚霽借著寬大衣袖的遮擋,朝著自己伸出瞭掌心。
攥緊的拳頭一松,兩顆藥丸咕嚕一下,落入楚霽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