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寧珩匆忙轉身奔出屋內。
屋外的空氣沖淡瞭身後的油炸氣息,他心下一緩,隻想得先讓寧十一將那食盒拿走,他方才能像個人一樣,正常的回到屋中,不至於面目猙獰嚇到阿杳。
殊不知,在他身後,溫雪杳的眼睫輕顫瞭下,晶亮的眸子變得暗淡。纖細的手指扣緊食盒,連骨節都隱隱泛白。
騙子!
她朝著那挺拔的背影望瞭眼,直望地眼角都有些酸脹、眼前都變得模糊才匆忙收回視線。
她靜靜抱緊食盒,從他背後悄無聲息的走過。
不適感淡去,寧珩估摸著時辰,想那盒子應已被拿走,這才重新調整好嘴角的微笑以及眼眸彎垂的弧度,回過身來。
“阿杳,我方才……”話未說完,寧珩落在屋內的視線陡然一涼,他冷冷掀起眼皮看向一旁同樣與他一樣在捂著肚子憋著不適感的寧十一,“人呢?”
寧十一捂著嘴,支支吾吾道:“世子,你方才不是讓人將食盒拿走瞭麼?夫人她抱著食盒走瞭啊。”
寧珩眸子裡的怒氣裂開,“蠢貨,我是讓你將那盒子先拿走!”
“可……”可他也受不瞭那股味道啊,寧十一眼中露出委屈。
寧珩斂瞭神色,飛快轉身向外奔去。
待一路狂奔到皇城司外見寧府的馬車還停在不遠處的樹下時,他來不及喘勻氣,幾步走上前、長腿一跨便登上馬車。
車裡捧著食盒垂眸端坐的少女察覺動靜,抬眸望去,就見一張寫滿焦急的俊臉出現在眼前。
溫雪杳抱著食盒的指尖一縮,淡聲道:“阿珩哥哥,你怎麼出來瞭?”
“我方才一回首便見你不在,自然要往外追。”邊說著,寧珩已經貓著腰在溫雪杳身邊坐下。
“阿杳,方才是你誤會瞭,我不是要趕你走。”
溫雪杳顫抖的眸子垂得更低,視線落在自己交纏的指尖,小聲道:“你讓我拿走它……”
話說到這裡,她也難免帶瞭賭氣的成分,前一刻還說並未因昨夜的事責怪她,後一刻又兇她......讓她將食盒拿走,豈不就是甘她走?
“我是想讓寧十一將食盒暫時拿走。”
“為何?”溫雪杳依舊沒抬眼,“你若不喜,我日後不做瞭就是。”
寧珩的心猛地一緊,一路小跑追來,額頭上緊繃的汗珠也在此時落下。
眉骨上的汗珠掉落在眼角,青年眼皮一抖,慌道:“阿杳,這是你第一次親手為我做的飯,我又怎會不喜?”
溫雪杳這才抬眸看向他,目光在他沉浸溫和卻略顯委屈的臉上一掃,“當真?”
“當真!”寧珩神色鄭重,這話寧珩也並非騙她,他的確喜歡得緊,簡直欣喜若狂,隻是時機有些不太對,陰差陽錯的巧合,才害得他險些事態,也差點兒讓溫雪杳誤會。
溫雪杳瞧他神色認真不似作假,手指扣住食盒蓋子,淺聲道:“那你要不要嘗嘗……”
食盒蓋子才掀開一個細縫,對面青年的眸子就是一顫,但他追來的一路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不似第一次那般毫無防備。是以還未等旁人察覺,他便將黑眸中的情緒掩飾下來。
面上依舊掛著溫和的淺笑,隻教人如沐春風,倍感舒適。
“阿杳不是說要讓我嘗嘗?”寧珩笑著昵她,“隻是我手有些臟,還得勞煩阿杳喂我一口。”
溫雪杳凝他一眼,心裡一松的同時又湧上狐疑。
若他此時的反應是真,那方才的反應又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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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溫雪杳,寧珩甫一沖下馬車,便疾步奔進皇城司,才一拐彎,就扶著高墻俯身作嘔。
空蕩蕩的胃裡隻有那一塊肉,所以他除此之外根本吐不出什麼,反而正因如此,胃裡空虛才愈發攪動地難受。
像兩股麻繩緊緊糾纏起來,拽得人心跳加速。
寧十一不敢多看,他怕自己受世子影響,匆匆別開眼。
好在四下無人,這番狼狽的模樣不至於被人瞧見。
寧十一聽著身後青年的重喘聲,回想起二人最初入皇城司的那段日子。每每從那陰暗潮濕、逼仄腥臭的牢房出來,兩人連地牢都走不出,便要扶著墻一陣作嘔,直將早晨吃下去的飯盡數吐出才肯罷休。
後來他們吃瞭教訓,便不在晨時用膳,這樣的癥狀才稍稍緩解。
其實寧十一來皇城司之後的一個月便適應瞭,隻寧珩,他本身便有潔癖,見酷刑時血肉模糊的場面時越是冷冽,事後他的反應便越大。
就像是積蓄壓抑在心底的污濁越多,爆發時反應才越激烈。
所以每次從地牢出來,他都要先沐浴更衣,焚香驅走那一身濁氣,直待半下午時才肯進食。
寧珩絲毫不懂心疼自己,也不知為何非得鐵瞭心一般一頭紮進皇城司。
明明他文韜武略,不論入仕還是參軍都能大有所為,偏偏要去皇城司成為直屬於官傢的爪牙,替皇傢賣命。
可寧十一與寧珩從小相伴長大,不可能不心疼。
隻有他知曉世子幼年的遭遇——曾是最害怕血腥之事的人,如今自己卻變成瞭那制造血腥的劊子手。
每每想起,寧十一一個大男人都忍不住鼻酸。
他心中替主子感到委屈,忍不住問:“世子,你分明如此難受瞭,為何不直言告訴夫人,還要強撐著吃下那塊兒肉?”
寧珩緩過勁兒來,面上無一絲窘迫,完全不見方才的狼狽,無暇的仿若一座玉人。
便是這樣的人,忽地扯唇苦笑出聲:“如何解釋,要我騙她麼?”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寧十一的臉上。
寧十一突然啞然。
“難道要告訴她,我親自督查行刑,看到那犯人的手被滾入油鍋,這才看見那道酥肉覺得食難下咽?”
亦或是連那令人作嘔的不堪過去都要袒露?
倒不如不說,就將此事揭過,左右隻要給足他心理準備,他並不是不能忍,這兩年都熬下來瞭,油何懼那一塊肉?
可若是要告訴她,阿杳又會如何想?寧珩不敢賭。
她如今並不愛他,在聽過之後,她是會覺得可怖,還是可憐?
不論哪一種,都不是寧珩現在想要的。
他不想要她的懼怕,不想要她的憐憫,他隻想要她的愛。
他本就藏瞭許多陰暗見不得光的心思,隻有加倍彌補對她好,才能填平心中的卑劣。
如今還要讓他再說這種謊。
他做不到。
寧十一不再多言,他提瞭提方才從寧珩手中接過的食盒,問:“世子,那這剩下的飯菜如何處理?”
寧珩視線落在上面,眼裡濁霧散開露出溫柔,“先放我屋裡,待下午辦事回來,緩過勁兒後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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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寧珩回來,特意命小暑去收拾他帶回的空食盒,又差瞭人告知溫雪杳他有公事要處理,這才去向書房。
小暑從寧十一手裡將食盒接過,拆開瞧瞭眼,拉著人問:“寧侍衛,世子他都吃瞭?”
寧十一頷首:“都吃瞭,一點兒都沒舍得分給我們。”
小暑得瞭回應忍不住笑,“這是夫人專門做給世子的,他自是不會分給你們吃。”話落,忽地想到什麼,一拍腦袋道:“不過若是夫人下次再去給世子送飯,我會差小廚房也給寧侍衛你多備一份兒的。”
寧十一一愣,反應過來後連忙擺瞭擺手,他一個侍衛哪還敢讓夫人順帶捎飯?“小暑姑娘這就折煞我瞭,皇城司有飯,我吃司裡的就是。”
“寧侍衛不必客氣,這也是夫人的意思,夫人見你每日跟隨照料世子不易,這都是應該的。”小暑怕對方再推拒,便解釋道:“夫人心善,尋常對我們這些丫環也是同樣的親厚,所以寧侍衛你真不必推辭。”
寧十一這才認真打量面前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發絲油光水滑,面上紅潤飽滿,一看就是平日裡沒怎麼吃苛責的。就如她所言,想必夫人平日待這群陪嫁丫環是極寬厚的。
這般想著,他緊蹙的眉頭一松,道謝應下。
寧十一還要回書房同寧珩復命,小暑將人送出小院門,提著食盒進瞭小廚房。
將盒子拆開,上上下下每一層都一一洗凈,等收拾好後將食盒擺在通風處晾起來,才重新凈瞭手,像一隻歡快的小麻雀一樣去屋裡回溫雪杳的話。
小暑:“夫人,方才姑爺回來瞭,他命十一將食盒捎給我瞭,我拿去小廚房收拾瞭一通,那碟子一盤盤幹凈的,簡直無需我去洗!”
“方才他也差管傢來同我說瞭,他要先去書房處理事物。”溫雪杳眨瞭眨眼,也跟著歡喜,“竟吃得這般幹凈?”
“可不是,比我的臉還幹凈呢!”
溫雪杳被她誇張的形容逗笑,親自下廚做的東西都被吃光,於她而言也是莫大的肯定,這比用嘴皮子同她說千次萬次好吃都頂用!
但是笑過之後,她還是忍不住去想寧珩最初在屋子裡掀開食盒蓋子的反應。
從他後來追上來同她解釋就能看出,他是極在意她想法的人,所以究竟是何緣故令他當時有一瞬的失態呢?
不過寧珩後來既解釋瞭讓她寬心、勿要多想,便是他現在應當不願提起,她也應給他留出餘地。
晚上,寧珩快要處理完公務前先一步讓寧十一回院子傳話,溫雪杳這邊便著手讓小廚房開始備二人的晚膳。
等到小廚房的菜剛端上桌,青年便踏月歸來。
溫雪杳聽到動靜,起身迎出去。
青年面容溫和,責備的話竟也聽著人心裡一暖,“外面天冷,不用你接,快些回去。”
溫雪杳踏出門的腳尖復又縮回去,想著這種時刻被人呵護關懷的感覺,燭光下的水眸都亮瞭亮。
她乖覺地候在門邊,寧珩一進門,她便順手將他肩上的披風褪下。
大氅上沾瞭雪,薄薄一層,一進屋就融化成水霧,沾瞭溫雪杳一手。
“下雪瞭?”她剛才撩開簾子還未往出走就被人趕瞭回來,是以也未曾留意到。
寧珩點瞭點頭,“我從書房回來的路上才剛下,還不甚大。”手泡在銅盆裡好一會兒,感覺手掌被泡暖,他才接過小暑遞來的帕子擦拭凈手上的水珠。
溫雪杳順勢將一直揣著懷裡的湯婆子遞過去,“你拿著暖暖,緩過來我們就能開飯瞭。”
寧珩應聲接過來,小小的湯婆子被修長的十指包裹其中,上面似乎還帶著前人的餘溫。
他沒著急用膳,少女偷偷望出窗外的眼眸晶亮,委實讓人難以忽視。
待手心暖熱,他才牽著人在桌前坐下,狀似隨意道:“去年冬天,上京城似乎並未下雪。”
溫雪杳點頭,臉上也有些惋惜,“的確沒有,一整個冬天都不曾見下過雪。”
說著,兩人視線齊齊望向窗外,寧珩低聲:“這應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話落,溫雪杳眨著眸子瞧他,他鋪墊如此多,怎麼還不放她出去玩兒雪?她不信他沒看出自己的心思!
寧珩卻不接招,讓人將湯婆子拿下,人已經端坐在桌前拿起瞭筷子。
溫雪杳見狀難免有些失望,可都說好要開飯瞭,她也不好將人晾在這裡自己出去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