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馬車重新上路,他才松開溫雪杳。
後者順著風吹起的車簾一角,恰好看到前面一條街道外,烏泱泱跪瞭一群人。佈衣素衫,瞧著就是平頭百姓。
“阿珩哥哥,方才那群百姓是怎麼回事?”
寧珩掃瞭她一眼,也沒瞞她,而是等馬車走遠瞭拐上另一條街才解釋道:“你可曾聽聞如今官傢要建造‘長生殿’一事?”
說是長生殿,卻不僅是一座宮殿那麼簡單,而是堪比皇宮般富麗堂皇,甚至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然有所耳聞,提及此,連溫雪杳一個內院中的女子都忍不住皺眉。
明月樓建在北城中,官傢不知聽瞭哪位仙風道骨的高僧諫言,認定北城下暗藏龍脈,是真正的“龍興之地”,於是不惜舉國之力建造這座“長生殿”,指望在此頤養天年。
可前朝才經過戰火與亂世,如今剛安定不久,百姓才從經年累月的戰事中得到喘息,甚至比鄰的海國帶來的危機尚且沒有完全消滅,偏在此時官傢偏要耗費無數的人力財力建造這座“長生殿”。
最初官傢還隻是調用瞭軍隊,後來更是發展到借用囚犯、征用民力,不顧百姓反抗,都執意征兵去建造新宮殿。
百姓不堪重負,激起群憤便隻是時間問題。
如今看來,官傢此舉顯然使得他愈發背離人心。
“勞民傷財,調度甚廣,冗官蠶食,層層剝削下來,最苦不堪言的自然就是最底層的百姓。”寧珩冷聲道:“且今年還因建此殿苛增賦稅,若哪個地界遇上災年,當地的百姓又如何活?”
溫雪杳想起方才透過車簾的匆匆一瞥,隱約記起臨街而跪的百姓中似乎有人連身上的佈衣、麻衣都是臟污破爛的。
“方才那些人中,豈不是還有流民?”
寧珩點瞭點頭,“為求建‘長生殿’順利,明知如今餓殍遍佈上京城,可官傢還是執意要開壇祭法,這才徹底觸怒民怨。”
談及此,寧珩正好囑咐溫雪杳,“五日後便是官傢定下開壇祭法的日子,那日你好好待在傢中,切莫外出。”
溫雪杳清楚寧珩如此叮囑她的原因,她能深居後院不出,可寧珩作為皇城司指揮使,那日必然是要隨行的,她忍不住為寧珩憂心起來。
後者摸瞭摸他的腦袋,寬慰她道:“放心,我也會照應好自己,不會讓夫人擔心。”
話雖如此說,但溫雪杳的心又豈能因輕飄飄的一兩句話而平靜?
她上一輩子也見過災民遍佈,因一口糧食爭得頭破血流的場面,雖然這一世好似沒有像上一世鬧出嚴重的災荒......
溫雪杳腦中忽而閃過什麼,身子猛地一驚,後背不由發涼。
她記得上一世她死之前,上京城中似乎鬧瞭一場極其嚴重的疫病,雖這一世湧入上京城的流民並不像上一世那麼多,但會不會......
思及此,溫雪杳猛地抓緊寧珩的袖口,“阿珩哥哥,我突然想起一事,我曾在書上看過,流民紛亂最容易引發疫病......”
“放心。”寧珩沒有任她想下去,“朝中大臣們何嘗沒有想到這一點,官傢再如何昏庸,倒也不會任上京城真的亂起來淪為人間煉獄,此事早已交待下去命人多加防范瞭。”
溫雪杳聞言稍稍松心,由寧珩牽著下瞭馬車,視線撞上遠處本不該出現在城外的人時,忽地想起什麼,臉色大變。
她顫著聲問:“防疫一事,官傢交予瞭何人負責?”
“七皇子。”
兩人對面,不遠處的元燁剛巧看過來,目光落在二人緊緊牽著的手上,意味深長。
第68章作畫
元燁目光深沉看向兩人,寧珩沒有開口,而是輕輕拍瞭下溫雪杳的後肩,低聲提醒道:“方才在馬車上不是說還有好多話想與季郡主說?”
“去吧。”他抬瞭抬下頜。
溫雪杳點頭,沒再看元燁,同時掩下眸底的驚愕,幾步走到季婉婉面前,兩人相視一笑,牽上彼此的手。
本以為隻是簡單的送別,誰料七皇子竟也會出現。
一旁的季子焉正與面前的溫長青不知說著什麼,註意到寧珩與溫雪杳時,僅僅點頭算作問候。
說話間,季婉婉牽著溫雪杳的手避開眾人走到一邊,背過身的一瞬間,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
她壓低聲音,小聲與溫雪杳道:“先前我與兄長出城時,他便說今日恐會有變故,方才就在你們來之前,七皇子突然無故出現,十有八九兄長的猜測要應驗。”
“變故?”溫雪杳皺瞭下眉,忍著沒有往元燁所在的方向看。
“兄長提出今日回封地,其實比先前計劃的日子早瞭一天,不知為何,兄長說官傢此番或許不會輕易放我們二人走,就算我們想走,他也會尋瞭由頭找人將我們攔下。”
說著,季婉婉用餘光小心瞥瞭遠處的元燁一眼,“七皇子此時追來,怕不是送別,而是要強行留人的。”
溫雪杳明白瞭季婉婉的意思,“那你們是如何想的?”
“若待會兒七皇子搬出官傢口諭,我們兄妹二人自然得留下,但此次留下怕是不比先前,兄長可能會被官傢以各種理由拘在眼皮子底下,我若輕易入瞭宮,恐更不好再脫身......婉婉,你幫我想個法子,我和哥哥總不能都受制於人,否則豈不是......”
豈不是入宮為質,任人拿捏?
溫雪杳明白她的想法,也來不及細想官傢此舉的緣由。
凝眸沉思片刻,“那不若,來一招先發制人?”
“先發制人?”
溫雪杳點頭,“待會兒趁元燁說話前,你便直接裝身子不適暈過去,我再將你帶回寧國公府如何?”
屆時她隻需一病不起,連床都下不來,官傢總不能將人抬進宮去。
此外,溫雪杳沒說的是,就算官傢想將兩人扣住留作人質,那季子焉的作用也比季婉婉要大得多。
季婉婉有些猶豫,“這樣會不會牽連瞭你和寧世子?”
溫雪杳搖頭,若這皇城中的天當真要變,又能說得上是誰牽連誰呢?就算她們什麼都不做,依舊無法逃離這場漩渦。
盛夏明媚的天光之下,面面相覷的兩人,隻覺剎那間寒氣入體,連手腳都變得僵硬發涼。
兩人重新整理好情緒,季婉婉臉上的蒼白不似作假,她是真的因接下來可能要發生的事而感到瞭前所有的擔憂與害怕。
腳下步伐虛浮也是真的,眼見她險些摔倒,在她身側的溫雪杳眼疾手快地托住對方的小臂,秀眉凝結,“婉婉姐姐,小心些。”
原本其餘幾人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註意到兩人這邊的動靜,紛紛投來目光。
元燁輕挑眉尾:“季小郡主這是怎麼,臉色忽地這般難看?”
季子焉不動聲色掃視二人一眼,最終與更顯鎮靜的溫雪杳無言對視,從眼神中明白她意欲何為。
心中松瞭一口氣的同時,季子焉配合地扶住快要站不穩的季婉婉。
“還好麼?”
季婉婉下頜稍揚,正打算回答季子焉的話,就忽而雙眼一番,無力的徹底倒下。
眾人大驚,震驚之餘,季子焉最快反應過來,冷著臉一把將昏迷不醒的季婉婉抱起。
“從方才開始婉婉姐姐的臉色就十分難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季子焉簡潔的飛速道:“多半是舊疾發作。”
“舊疾?”一旁站得最遠的元燁聞言也向幾人走近,他扯瞭下唇角,正欲開口說什麼。
溫雪杳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對著季子焉急急道:“從前在江南時好幾次婉婉姐姐在路府發病都是我照料她,季小王爺,若你信得過我便將她先抱到我的馬車上。”
說著,季子焉匆匆頷首,就同溫雪杳疾步往寧府的馬車走去。
留下身後插不上話、來不及動作的元燁嗤笑一聲,目光接連掃過寧珩與溫長青,似乎是想從他們二人臉上看出此事的真假。
無奈二人臉上也皆是一副茫然模樣。
元燁不知這兩人是裝的,還是真的,嗤笑一聲,意有所指,“寧夫人還懂醫術?我以前怎麼不知......”
寧珩目視前方溫雪杳離開的背影,連目光都沒有分給元燁絲毫,淡聲問:“內子之事,七皇子不知不是很正常?”
溫長青附和道:“也不能說懂醫術,亡母去世前曾有一段日子久病纏身,舍妹也隻是比尋常人更會照料人些。”
“且方才內子不是說瞭,先前她在江南時曾恰巧遇到過季小郡主發病,熟悉該如何應對不是很正常?”
溫長青偏頭,疑惑道:“難道七皇子不知此事?按理說......不應該呀。”
元燁聽著這兩人一唱一和,臉上的笑意再也維持不住,冷笑一聲。
快到正午最是日頭猛烈的時辰,寧珩伸手遮擋頭頂傾瀉落下的陽光,語氣稀疏平常,“我若中瞭暑,阿杳還要操心照料,舅兄、七皇子,我便先行一步回馬車裡待著,左右瞧著季小王爺今日也走不成。”
元燁冷哼接話,“他自然走不成,我此行乃是特意來傳父皇口諭的,為保佑長生殿順利建成,過幾日要開壇祭法,父皇特意留季小王爺與郡主觀禮。”
話落,正趕上遠處季子焉回來,方才的焦急散去,溫潤如玉的臉上恢復從容。
聽到元燁的話,隨意道:“七皇子也信鬼神之說?”
元燁眸子僵直,末瞭自嘲輕笑,“原本是不信的,但如今也不好妄下斷言。”說完,他輕飄飄睨寧珩一眼。
幾人各懷心思,難得寂靜。
半晌,元燁上挑的眉眼瞇起,偏頭朝季子焉身後望去,“怎麼遲遲不見寧夫人的身影?”
季子焉恍然道:“我方才未說麼?”
元燁一聽,登時沉下臉。
季子焉:“舍妹身體抱恙,寧夫人熱心腸,已帶著他先折返回城。”
說完,他抱歉地對寧珩道:“恐怕要委屈寧世子待會兒與我或者長青同行。”
寧珩微笑:“無妨,小事一樁爾。”
溫長青接話:“我待會兒送妹夫回府便是。”
元燁危險地掃視過面前三人,後槽牙咬得死緊。
意識到幾人剛才分明是在打著配合拖延時間轉移他的註意力後,他面露薄怒當即想要發作,無奈思來想去琢磨半天竟發現壓根無從發作。如今季婉婉人都走瞭,他總不能再追上去懷疑她方才是裝病。
況且他通過皇上眼線暗暗引誘其下旨留下季氏兄妹,這事本就是仗著冠冕荒唐的由頭,再如何,他也無法與人硬著來,真將人強行軟禁。
一口白牙咬瞭又松,如此反復幾次,他倏地冷冷勾唇,朝著季子焉道:“季小郡主身子抱恙,季小王爺總不會也......”
如今季子焉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對方無論再找什麼莫須有的借口,他今日都得將人帶回七皇子府。
季子焉平靜搖頭:“既官傢有意留我們兄妹二人觀禮,子焉理應承其美意。”
元燁心情稍順,季婉婉去留倒是無所謂,對他而言要緊的隻有季子焉一人。
“既父皇有令讓我親自照料,季小王爺不若到我府上暫住幾日?”
“可。”季子焉未有異議。
回時的路上,寧珩與溫長青同乘一輛馬車,正好與對方提及“魏蘭舟”此人。
待寧珩將昨日溫雪杳告訴他的話轉述完畢,溫長青若有所思,“經你提醒,倒是讓我想起原先並未在意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