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得住碗吧?”
“拿得住。”
沈鴻雖然把碗接瞭過去,但那樣子實在不像多壯實的模樣,林飄又另外給他尋瞭張炕桌放他面前,好方便他吃東西。
“怎麼回來得這樣晚。”林飄相公都已經下葬瞭,沈鴻趕來的速度可以說是連席的剩飯都沒趕上。
沈鴻半垂著眼睫,看起來又稚嫩又穩重:“先生說讀書要緊,考校學問,不背完禮記便不許出門。”
林飄聽著有些不對勁:“待明年你才要考童生吧,童生便要背禮記瞭?”
“暫時不用,但先生說總是用得上的,不可懈怠。”
“你平時都背些什麼書?”
“周易,詩經,抱樸子,都是先生自己去書店抄錄的。”
“平時先生是怎麼對你的?”
“厲聲疾喝,不假顏色。”
林飄看他皮肉勻稱,但這樣好的一個苗子總顯得細弱,疑心的皺起眉頭:“先生一天給你吃幾頓飯?”
“一頓,背完書便可以吃。”
“你那先生是秀才還是舉子?”林飄的語氣已經嚴厲瞭起來。
沈鴻看瞭看他,奇怪他怎麼會問出這種話,他們這幾個村子,哪裡出過舉子,秀才也極其少見,但凡考上秀才的,都尋瞭法子留在鎮子上過日子瞭:“是童生。”
林飄已經在心裡給自己掐人中瞭。
沈鴻見林飄的表情很微妙,很有翻白眼的趨勢,但又克制得很好,臉上籠罩著一層薄怒,瞧著氣息都變緊瞭:“哥夫,怎麼瞭嗎。”
端著燙手的雞湯飯沖進來的二柱子一聽這話就打直瞭脊背,擱下燙手的碗,決定為瞭小嫂子靠近一下這個討人厭的沈鴻,飛快靠近他的耳邊:“笨啊,叫嫂子!”
第4章
沈鴻神情微怔,抬起眼皮看向林飄。
林飄一掌拍開瞭二柱子:“別聽他瞎說,叫什麼都行。”
反正這兩個稱號純屬於大哥不笑二哥。
二柱子被他揍瞭也笑嘻嘻的半點不生氣,他娘給他說瞭,小嫂子帶著湯帶著肉去看沈鴻,都還惦記著他給他留雞腿吃!
“小嫂子,有事叫我,我明天上山摘菌子去,再給你打一兜豬草要不。”二柱子雖然才十幾歲出頭,但已經高高壯壯的瞭,再一看他身邊的沈鴻,林飄覺得自己真的得好好養養這孩子瞭。
“你打來,雞下蛋瞭咱們煨荷包蛋吃。”
二柱子一聽這話就藏不住笑瞭:“那我回去瞭,明天菌子炒好我來叫你。”
“那怎麼好,你們娘倆都不夠吃吧。”
“娘也惦記著你,叫我多摘點一起吃的。”
“那謝謝二嬸子瞭。”
二柱就沒在村子裡見過這麼好說話又大方的嫂子,高高興興的走瞭。
林飄和二柱說完話,一回頭就看見沈鴻坐在炕上,正抬起眼皮在看著自己,林飄調整瞭一下表情,正色的看向他:“你先把飯吃瞭,吃完有關於先生的事情我得和你聊一聊。”
這樣好的苗子,可不能毀在毒師的手裡,說歸說鬧歸鬧,長身體的年紀不給吃飯是什麼虐童癖。
雞湯飯剛從鍋裡出來,正是滾燙的時候,林飄讓沈鴻先把肉吃瞭,肉也還是熱的,但在瓦罐裡待久瞭,又已經舀出來放瞭一會,入口並不燙嘴。
沈鴻先慢慢的吃瞭幾塊肉,喝瞭一些湯,雞湯飯上面的飯已經降溫瞭一些,他拿著勺子開始半勺半勺刮著面上的吃,雞湯飯又暖又軟,米粒的清香柔軟又浸泡瞭雞湯的鮮香濃鬱,裡面還有一些切得碎碎的菜葉子,增添瞭清爽的口感。
待到半碗吃瞭下去,他臉上的神情松懈瞭許多,倒也不是原來他臉有多臭,沈鴻天然有種單薄而緊繃的謹慎感,這也是他顯穩重的原因,這半碗熱氣騰騰的湯飯終於讓他本能的放松瞭一點。
林飄就在旁邊看著他吃,再一次感慨,餓成這樣瞭都沒有狼吞虎咽,確實是個很斯文守禮的小孩。
待到他吃完瞭,林飄讓他休息瞭一會,又問他想不想睡。
沈鴻坐在炕上:“嫂嫂,我不困,方才你說要和我聊聊先生的事,嫂嫂是有什麼想說的嗎。”
“對瞭。”林飄在炕邊坐下:“先生為什麼不讓你吃飯,要知道吃飯大過天,人是鐵飯是綱,一頓不吃餓得慌,不吃飯還背什麼書。”
“先生說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是聖人之言。”
“那我問你,這一大堆東西的前面一句是什麼。”
“必先苦其心志。”
“再前一句。”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嫂嫂,是這句嗎。”
“就是這句,天將降大任!這什麼意思,老天在用你之前必然先歷練你,但他一個童生,他憑什麼不給你飯吃,他連秀才都還沒考上,在你面前就是充威風,你少吃他那一套,你這樣天生聰慧的小孩,若是一天吃一頓才考上童生,要是一天吃三頓馬上就能當舉子!”
能出來當私塾先生的,少說也二十幾瞭,現在都才是童生,不知道要再過多少年才能當個老秀才,林飄嚴重懷疑是那老童生嫉妒沈鴻天資聰穎,心裡不舒服在打壓沈鴻。
林飄就怕他已經信瞭那個老師的道理,還覺得自己被虐待得有道理!
沈鴻看著他,默默看瞭好一會,才淡淡的說:“原先我和大哥提過一次,但先生心地不壞,大哥便沒有追究。”
林飄一聽,這什麼大哥,這種先生都能算是心地不壞?但轉念一想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教孩子,就先生說什麼是什麼瞭。
“沒事,以前的都過去瞭,以後我疼你。”林飄摸瞭摸這小崽子的頭發,發覺他頭發也長得好,雖然光澤度普通,但濃密深黑,因為剛落瞭水,發帶散瞭開,就沒有再紮發髻,隻是一把綁在瞭腦後。
林飄從梳妝臺拿瞭一把梳子來,繞到他身後,解開瞭隨手綁上的發帶,拿起梳子給他理瞭理有些亂的頭發,這一把長發,幸好林飄已經在自己身上適應瞭這樣長的頭發,摸索出瞭經驗,先從發尾梳起,把發尾梳通,再一點點的梳上來,兩三下就到瞭頭頂,從頭順溜的梳到尾。
沈鴻細微的躲瞭一下,他好久沒被人這樣摸過瞭,手掌手指這樣溫暖溫柔的撫摸著他的頭發,讓他頭皮發麻,有些不適應,有些僵硬。他爹娘都死得早,他隻剩個囫圇印象,是一對很勤勞和氣的夫婦,常有好吃的給他逗他,後來和大哥在一起生活,大哥十分沉悶,也不愛說笑,總是悶著頭做活計,大哥發現他過目不忘異於常人,便托人把他送到私塾去瞭,兄弟之間更是幾個月才見得上一面。
林飄在他肩上不輕不重的打瞭一下:“動什麼。”
沈鴻輕聲道:“嫂子,癢……”
林飄梳自己的發髻都要廢好久功夫,見沈鴻嫌癢,就用發帶把他的頭發重新綁瞭起來,沒有再碰,放下梳子繼續剛才的話題。
“童生考試要考什麼你可都背得瞭?”
“背得瞭,應當沒有錯漏。”
“真的嗎?”林飄不確定他說這話有沒有少年自負的成分:“那你把文字都默在紙上,若是都能默出來,就先不去私塾瞭,先在傢裡養養身體。”
“若是先生來問呢。”
“先生來問就說病瞭。”林飄就不信這個先生虐童還好意思厚著臉皮上門要人。
沈鴻一下被他震住瞭,呆看瞭他好一會,才斂下眼皮:“都聽嫂嫂的,先生雖有錯在先,但若上門,還請嫂嫂不要傷瞭和氣。”
“你放心,我和他置什麼氣。”
一時無話,便到瞭傍晚,林飄給他整理瞭一下床褥,雖然這個房子不大,但現在隻有他倆住,一人一間還是綽綽有餘:“屋子給你整理好瞭,你快快去休息,早些睡吧。”
“辛苦嫂嫂。”
林飄臨睡前想起紙筆的事情,正好也清點一下屋子裡的東西,他隻知道外面有雞有鴨有小豬仔還有幾畝水田和一畦旱田,櫃子裡的東西他都知道,隻一些大口的舊箱子還沒打開看過。
在其他地方都沒看見紙筆,林飄幹脆點瞭一盞燈拿在手裡,借著燈光把那些破爛箱子都打開瞭。
一看。
都什麼啊這是,一些破爛的佈料,木頭,傢用,銅燈把,針線盒,別說紙瞭,連根毛筆管都沒有。
沈鴻在隔壁屋聽見動靜,走進來便看見嫂嫂正把他母親的嫁妝箱子大敞開,灰塵嗆得嫂子連連咳嗽,一手在身前扇著,一邊連連後退。
林飄退瞭好幾步,感覺好些瞭,一回頭就看見披著外衫站在門口的
沈鴻靜看瞭他一會:“嫂子想找什麼?”
“白天不是說讓你拿紙筆把那些知識謄下來嗎,我找半天也沒見紙筆在哪裡。”
“傢中貧寒,怎麼會有紙筆。”
林飄悻悻摸瞭摸鼻尖:“我還以為你們讀書人傢都有紙筆呢,既然沒有,我明日去鎮上給你買些回來,這個總不能耽誤瞭。”
話說出口林飄就有些犯難瞭,先不說去鎮上的成本,在這個時代紙筆這麼金貴,他們傢真的有錢可以買紙筆嗎?
沈鴻看林飄神情猶豫:“嫂嫂,不需紙筆,我記在心中時時不忘便可。”
“這怎麼行!”
雖然不去私塾剩下瞭一筆束侑和另外需給的餐費,但這些錢本來就是活錢,是沈鴻哥哥邊賺邊花銷的,現在傢裡沒有掙錢的人瞭,剩下的銀錢也不多,刨去紙筆不談,他要想供小叔子,就得想個法子掙錢。
“你別管這麼多,腦袋裡的詩書牢牢記著,其他的我自有辦法。”林飄說著打發他去睡覺:“早點睡,睡不好腦袋可就不靈光瞭。”
沈鴻應聲離開。
是夜,大沈傢老大的院子裡燈還沒熄滅,老兩口對坐著琢磨著事情。
大伯娘心中暗恨:“林飄那小賤蹄子是個貪的,好說歹說都不肯放手,一個新嫁的哥兒還臉嫩著就這樣難纏,肚子裡不知道有多少彎彎繞繞,往後我們要不把他盯緊瞭,鴻兒就真被他拿捏住瞭。”
大伯父搖瞭搖頭:“婦人之見,他抓著沈鴻不放手也隻是為瞭沈傢那點東西,他要吃要喝,又懶又饞,光吃不做,沒幾天他手裡沒錢供不起沈鴻瞭,我們怎麼對付不瞭他。”
大伯娘連連點頭:“是,鄉親看在眼裡也不會有話講,他如今又年輕,指不定過幾年曠不住還要想漢子,當寡婦處處都是難熬,有的是法子對他。”
大伯父一皺眉,他是讀書人,哪聽得這些粗俗的話,當即不說話瞭。
兩人談得差不多瞭,吹燈休息。
另一邊二伯娘的房裡,也還鬧騰著。
“林飄那賤人,叫天降個雷來劈死他最好!連那小崽子也劈死,好好一份傢業,叫他一個外人拿住瞭,那小崽子竟然也偏心他!白眼狼!”
二伯坐在炕上,琢磨瞭半天:“拿他還是沒辦法,要是趕緊把他打發改嫁瞭就好。”
“他肯改嫁天上有兩個太陽!他就是吃定咱傢的絕戶瞭!”
“也不一定。”二伯想瞭想,小聲湊近和二伯娘說瞭幾句。
二伯娘頓時眼睛一亮:“你這說在點子上瞭!”
第5章
林飄起瞭個大早,趕在二嬸子和二柱背著背簍上山之前把他倆截住瞭。
“二嬸子,我和你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