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他這幾天心思不在讀書上,學問沒做好。”
“留得好,這才進鹿洞書院就開始開小差,這小子也太容易飄瞭。”
沈鴻垂眼看瞭一眼手上的香囊,上面沾染著洗衣皂的香氣,佈料上還沁著體溫,想來嫂嫂爬山上來累壞瞭。
“嫂嫂,喝水。”
他轉身給林飄斟瞭一杯涼開水,這是他們每個屋子都有的茶具,每天都能去小廚房那邊領熱水。
林飄接過他遞過來的杯子,看瞭沈鴻一眼,還是放下瞭:“給我倒水壺裡吧,你這裡就一個杯子。”
沈鴻表情有些詫異,異樣的看瞭林飄一樣:“嫂嫂嫌我用過……?”
“沒有沒有,我是怕你嫌我用過。”林飄話不多說,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就幹瞭,畢竟也是真渴瞭。
這小子屋子收拾得這麼幹凈,林飄還擔心他有潔癖,從沒碰過他屋子裡水杯一類的東西。
喝完水林飄把杯子一放,沈鴻又給他倒瞭一杯:“器具之物,洗過便是潔凈,哪有嫌不嫌。”
林飄想他倒是豁達,端起水杯慢慢喝起來,目光看向沈鴻:“對瞭,二狗是怎麼心思不在學習上瞭?你可得看著他點。”
“不算什麼大事,我會看著他的。”沈鴻淡淡道。
二狗最近的心思不在學習上,不知道在哪裡弄來瞭一本相書在看,一心鉆研,說用看相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好壞,他要研究一番,給嫂嫂找個容貌出挑,人品過關,性格好,還懼內的面相出來。
這才看瞭兩日,面相位置還沒背清楚,就已經被先生抓包瞭,被罵得狗血淋頭,說他走旁門左道,現在被押在講堂苦哈哈的背書。
林飄聽瞭點點頭,既然沈鴻說不是什麼大事,想必就是二狗平日粗心大意瞭,於是從兜裡摸出另一個放在他手上:“你待會一起給二狗吧。”
“好。”沈鴻點頭。
“近來書院的楊梅樹結瞭不少楊梅,中午閑著,嫂嫂要去摘楊梅嗎?”
“好啊。”林飄取瞭點糕點吃,時間不多,先墊過去,路上他拿著油紙包,邊走邊吃,一直到瞭楊梅樹下。
這楊梅樹是一雙,兩顆立在後山的山澗旁邊,滿樹碩果累累,紅艷艷圓滾滾的,有的已經深紅,想到那個酸酸甜甜的味道,一看就叫人不住的流口水。
他倆到的時候,楊梅樹下已經圍瞭好幾個人,他們正用小籃子,摘瞭滿滿一籃子,幾個無所事事邊摘邊吃的一看就是公子哥,提著小籃子的一看就是書童或者仆從。
林飄一看,其中還有熟人,穆玉和韓修就在裡面,他倆站在樹下,穆玉正抱著臂一副無聊的表情,韓修在和仆從淡笑著說什麼,見著他倆來瞭便抬起頭看向他倆,遠遠向他倆走來打招呼。
林飄有些吃驚,回頭看瞭沈鴻一眼,乘著人還沒過來的空隙:“你約的他倆嗎?”
他又來得不是時候?打擾瞭他和同學的相約?
“並非。”
他沒約他倆,隻是提瞭一句自己要陪嫂嫂去摘楊梅,他倆說因為收瞭嫂嫂的禮,要當面道謝,加上他們是鹿洞書院的學生,怎麼也得做東陪一陪客人。
林飄點瞭點頭,拿出笑容來,再看向穆玉那張帥臉,依然忍不住多看瞭一眼,感覺從他的帥氣中看出瞭另一種悲劇的色彩。
因為上次都見過瞭,林飄也不拘謹,圍著楊梅樹開始邊摘邊洗邊吃,新鮮的楊梅汁水充足,楊梅香氣清新濃鬱,摘瞭一捧在手心,深紅淺紅十分動人。
韓修和穆玉也委婉的表示瞭謝意,畢竟以他們的修養,都說不出東西收到瞭謝謝瞭這種直白的話,他們都是表示送的東西吃瞭,很合胃口很好吃這種高端好評。
一個謝字沒提,但情面情分該給的一個都沒落下。
林飄笑瞇瞇的應下,讓他倆下瞭山到同喜樓去,新鮮出爐的更好吃,去瞭他請他倆吃飯。
韓修和穆玉自然也看出來瞭,雖然林飄年齡不大,但因為沈鴻的原因,在他們面前都是把自己按長輩算的,並不太把他倆當做同齡男子,自然滿口答應。
應酬完瞭林飄開始認真吃楊梅,新鮮楊梅味道固然好,但時不時摘到一個酸的,能把林飄酸得倒牙。
韓修和穆玉待他客氣,有時見他被酸到瞭,便合宜的笑一笑,並不多說什麼,氣氛不遠不近,剛好融洽。
沈鴻在旁邊候著,給林飄提籃子,洗水果。
林飄在山上逗留瞭一中午,吃楊梅吃到飽,待到他們上課的時間就同他們道別,也沒讓沈鴻再送自己。
“我偶爾來一趟你告假片刻送送我也沒什麼,但我最近常來,你總告假送我,隻怕你先生要嫌我來得勤瞭,不要再送瞭。”
“趕緊去上課。”林飄催著沈鴻離開,看著他走遠的背影,自己慢悠悠的下山去瞭。
回傢林飄將二狗被留堂的事情說給瞭傢裡人,讓二柱在晚飯的飯桌上狠狠笑瞭二狗一頓。
過瞭傍晚,林師父突然登門,他上門來檢查二柱最近的練習成功,兩人在院子裡威風凜凜的打瞭一頓之後,林飄又隻能拿著簪子趕鴨子上架又演示瞭一遍自己的練習成果。
林師父表示很不滿意,覺得他一點力道都沒練出來,但也隻說瞭一句,沒有多說便很有分寸的離去瞭。
林飄看著天色將黑,天上的黑雲一層一層的,風一吹就像從山頭翻越過來的一樣。
“肯定有場大暴雨瞭。”
“二柱,你拿著傘去送一送林師父,免得半路上下瞭雨給林師父淋著。”
“好!”二柱應聲,拿瞭油紙傘急匆匆的追出去。
果然沒過久,天上一道道轟隆隆的雷聲在黑雲中翻滾,大雨傾盆而下,雨點子在四周砸得噼啪響,一會兒整個世界都是淅瀝瀝的雨聲,雨簾隔絕瞭一切。
林飄站在屋簷下,看著灰暗的天,二嬸子和秋叔正在抱怨:“夏雨就是這樣,一下起來就像天破格窟窿一樣。”
娟兒和小月坐在屋簷下,一個在看賬本,一個拿著繡花繃子在繡花,時不時抬頭看一眼他們,看一眼雨簾,笑著搭兩句話。
那是最靜謐的一場雨,也是最長的一場雨。
夜裡他們早早的睡下瞭,到瞭半夜,林飄半夢半醒間總覺得有人在敲門,他躺在床上仔細聽瞭聽,想可能是雨聲太大瞭,或者是外面的風吹動瞭什麼東西,發出瞭響動。
但他聽瞭許久,依然像是有人在敲門,那人沒有離開。
林飄起身點起瞭蠟燭,披上衣衫,開門在驟亂的風中護住瞭那一點光亮,到二嬸子的房間裡先將二嬸子輕輕叫醒。
“嬸子,嬸子,外面像是有人在敲門?你聽著像嗎?”
二嬸子迷迷糊糊睜開眼,先沒有說話,認認真真的側著耳朵聽瞭一會,才翻身爬起床。
“好像是有人在敲門。”
二嬸子又用他的燭火點瞭一個燈籠,提著燈籠去瞭秋叔房間,兩人把秋叔叫醒,秋叔也認真的聽瞭一會。
“好像是在敲門,這麼晚瞭能是誰?”
秋叔起身,去把大壯叫瞭起來,然後取瞭幾把油紙傘,提著燈籠,幾人一起走向瞭院門口,越走近就越能聽出來,敲門聲赫然。
“誰啊?”林飄阻止瞭大壯開門的動作。
隔著大雨嘩嘩的聲音,對方的聲音從門外面傳來,聽得並不真切:“是我,快開門,鹿洞書院出事瞭。”
雖然不真切,但林飄還是能聽出來,這個聲音是那個常常在他們附近盤踞的捕頭,最近因為破瞭王秀才殺子的案子頗受重視,他傢中的兒子聽說也在鹿洞書院讀書,他在縣衙混得也不錯,整體來說是個靠得住的人。
“開門。”林飄道。
大壯緊張的拉開門閂,二嬸子將燈籠的光往外一映,就看見鋪頭提著直滴水的油紙傘站在門簷下,半個身子都被雨濺濕瞭。
“捕快,發生什麼瞭?鹿洞書院出什麼事瞭?”林飄有些奇怪,鹿洞書院出事瞭來敲他的門做什麼,難道這件事他能解決?還是說沈鴻也在其中?
但他實在想不出沈鴻能和鹿洞書院做出什麼時候,讓捕快這樣半夜來敲他的門。
“有人告發鹿洞書院包藏禍心,收鮮卑血脈的弟子欲圖謀不軌。”
“什麼?”林飄一聽這話就知道事情大瞭,這不止是外族血脈的問題,還扯上瞭鹿洞書院意圖不純,意圖純不純這是壓根就是一個沒辦法說清楚也沒辦法證明的話題,但凡往這上面一扯,不死也得扒層皮。
“誰告發的?”
“不知道,是州府那邊先接到的告發,然後州府那邊下來瞭人,要調查這件事,傍晚人才到的,去鹿洞書院把人都拘回來瞭,那個鮮卑人被抓瞭起來,和他交好的人也被拘瞭起來,別的世傢公子還好,像那韓傢的,聽說他們關系也很好,但是他們也不敢動,沈鴻和幾個沒什麼背景的,都被拘起來瞭。”
“什麼?”這下林飄真的慌瞭:“已經在牢裡瞭?”
“對,他讓我先不要告訴你,但是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成,我看你也是個有主意的,也有點傢資,乘著這事還沒鬧大趕緊去疏通疏通,看看能不能先把人給摘出來。”
“謝捕頭,謝捕頭。”林飄滿口道謝,回頭一看二嬸子秋叔和大壯的臉色都已經嚇得煞白瞭。
林飄點瞭點頭:“這事好說,隻要能把他撈出來,花錢是應該的,隻是我能先去見一面沈鴻嗎?”
“這個點行,州府來的人估計都睡下瞭。”
林飄連連點頭,拿著傘回到屋子裡去多披瞭一件衣裳,又想起捕頭說是傍晚去的,不知道沈鴻有沒有吃飯,便把傢裡能搜羅出來的吃食全裝上瞭,二嬸子和秋叔大壯都急急的換衣服,想著要和他一起去。
捕頭攔住瞭他們:“人越少越好,先去看看情況,要是後面能再進去大傢再進去吧。”
二嬸子和秋叔大壯這才罷休,趕緊的轉換目標去幫林飄整理東西,沒一會林飄便撐著油紙傘走入大雨中,跟在捕頭身後朝著縣衙走去。
這還是林飄第一次去縣衙的牢房,比想象中還要臟亂差,屋子裡什麼都沒有,發黑的污漬凝結成快,在地上,在墻上,根本看不出這些東西的前身是什麼,憋悶的氣味也讓人作嘔。
看見沈鴻的時候林飄松瞭一口氣,他拿著燈籠往裡面一照,光線映照出裡面的景象,獄卒給裡面鋪瞭一些幹凈幹燥的幹草,沈鴻和幾個學子關在一個牢房,沒看見穆玉,可能單獨關到別的地方去瞭。
幹草堆做一團,其他的學子正窩在上面縮著睡覺,沈鴻默默的坐在上面,橘黃的光線映過,照在他冷峻的臉上。
是的,冷峻。
他閉著眼睛,像在閉目養神,或者是想事情,林飄從來不知道,向來溫和有禮的沈鴻,神情可以那麼冷峻,像一塊寒冰一樣,鋒利冰冷。
察覺到燈光,他睜開眼,看見林飄的一瞬楞瞭一下,目光微移掃瞭一眼林飄身旁的捕頭,神情如同冰消雪融,隻有漆黑的瞳孔裡映出暖融融的光線:“嫂嫂怎麼來瞭?”
“你還想不告訴我?”林飄看著他。
“鴻怕嫂嫂擔心,並不是什麼大事。”
“還不是大事?你知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
林飄看他在訓斥中還不瞭嘴,看瞭他一會:“你吃過晚飯沒有?”
“吃過瞭。”
林飄想說自己給他帶瞭吃的東西來,但想著這裡的味道實在不好,也不知道沈鴻有沒有心情吃東西,便沒有提這一茬。
蹲下身隔著門,林飄看向他:“我想疏通疏通關系把你撈出來,但是不知道其中到底牽涉瞭哪些人,這樣做可行嗎?”
沈鴻搖瞭搖頭:“嫂嫂,當真無事,我明日便能放出來。”
“當真?”
“當真。”
沈鴻很清楚,這次的事情是沖著穆玉來的,穆玉這邊暫且轉寰不動,但院長和先生們會保他,縣丞那邊有交情在,他有他的人際脈絡,況且就算敲定瞭穆玉是鮮卑人,他與穆玉也不過是同窗的情誼,能算什麼罪過。
沈鴻嗅到瞭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告發的罪名很不同尋常,按道理來說,隻能說罪在穆玉,但是這個罪名的指向卻是罪在院長。
他能想到,院長不會沒想到,越是這種用人之際,院長會盡量讓最少的學生卷入這件事。
事情越小越好,所以院長明天會盡全力把能救出來的人全都救出來。
但如果明天他們出不去……
沈鴻沉默瞭一會,然後看見牢房外的林飄把包裡的東西一樣樣取出來送給瞭捕頭,托捕頭多照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