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清醒頓悟

作者:一叢音 字數:4714

半青州下瞭場前所未有的暴雨。

夙寒聲厭惡得恨不得踮著腳尖走,被雨濺到幾滴都嗚嗷喊,莊屈倒是樂得不行,一大清早就拎著酒來找崇玨慶祝。

"龍佈雨,看來今日真是我靈戈的好日子啊。"莊屈拍開封泥,也不管崇玨給不給回應,自顧自地閑侃,“靈戈靈修出生那日,我埋瞭幾壇自己釀的酒在主樹根下,本想著等兩人成婚時在挖,如今破例取出一壇來……嗯,好香的酒,來一杯啊世尊。"

"世尊"這個稱呼一叫出來,莊屈後知後覺到不適合,趕緊幹笑幾聲,將酒重新封上,重新泡上茶。

屏風後,崇玨似乎在換衣。莊屈也沒再多話,耐心地等世尊出來。

隻是等瞭半晌,屏風後仍然沒動靜,隱約有水聲不斷地傳來。"世尊?"

崇玨垂著眸看著盤也中的水,從搖搖晃晃地水波中隱約可見自己的臉。

下頜不住往下落水,滴到水面蕩起圈圈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他已用水盥洗半晌,可被夙寒聲“冒犯”的雙唇上仍然殘留著一股熾熱的灼燒之感,好似被鳳凰骨火點燃瞭般。

算算日子,鳳凰骨似乎要在這幾日發作。也許真是被燙著瞭。

莊屈在屏風外試探著道:"世尊,您無事吧?"崇玨洗不去唇上的熱意,沉著臉用幹巾擦瞭擦手,披上外袍走出屏風,淡漠看瞭莊屈一眼。

莊靈修的沒臉沒皮八成都是跟他爹學的,哪怕世尊滿臉寫著“逐客”,莊屈仍然自顧自地坐回連榻上,喋喋不休道:“方才我已和鄒持說好瞭,讓靈戈跟著蕭蕭去聞道學宮,看看能不能穩住人形。"

鄒持本是不同意,擔憂若是莊靈戈突然化為原形,八成得把聞道學宮給壓塌。

但莊靈戈從人徹底化為龍會有一個期限,最開始是雙手長出鱗片,接著是臉側佈鱗、額間長出龍角,等到徹底化為那巨大宛如連綿山脈的龍形,大概需要一個月時間。

若是夙寒聲壓不住,莊靈戈能短暫化為小龍模樣,禦風飛回半青州。保險得很。

鄒持沉吟再三終究還是同意瞭,還專門去為莊靈戈弄洞府,務必讓其他人無法輕易接近聖物。不過莊靈戈年紀小,修為卻已至化神境,離大乘期隻有一步之遙

。三界之人幾乎無人能傷到他。

解決一切後顧之憂,莊屈才優哉遊哉地卸下心中一塊大石頭,顛顛跑來和並不熟悉的崇玨喝酒品

茶。

崇玨默不作聲坐在那,將倒好的茶一飲而盡,品都沒品。

莊屈一愣,詫異看著他。

他認識崇玨多年,雖然並未深交過,但知曉此人身為須彌山師尊,常年禮佛誦經,禪意幾乎滲在骨子裡。

莊屈頭回見到崇玨這番...他想瞭想措辭,若是按照崇玨和常人類比,八成此時已是心煩意亂到團團轉的程度瞭。

"咳。”莊屈迎難而上,毫不畏懼地和世尊閑談,"世尊可是受傷瞭?瞧著嘴唇……哦,耳朵都紅瞭,是半青州太過濕潤的緣故嗎?"

崇玨:"……"

崇玨又開始撥動佛珠,咔噠脆響。那靜心用的佛珠幾乎能和外面擾民的雷鳴相提並論瞭。

莊屈善解人意,從儲物戒裡掏瞭半晌,拿出個小瓷瓶來放在桌案上。

"水澤濕氣太重,世尊常年在雪山參禪,不適應氣候是正常的,這盒靈藥是我從上苑州得來的,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效用。據說隻要還有一口氣,塗瞭這藥指甲蓋大小就能瞬間痊愈——世尊試試。"

崇玨看也不看,又為自己倒瞭一杯茶,沉默不語再次飲盡。莊屈也不尷尬,笑吟吟地將藥推過去,又繼續說起莊靈戈的事兒。

"……說起蕭蕭啊,謝識之可真會帶孩子,一聽說要幫靈戈穩住人形,二話不說就答應的,乖得不得瞭,哎,夙玄臨那廝好狗命啊,能生出這麼乖巧的兒子,我看八成蕭蕭還是隨他娘,溫和乖順。"

崇玨捏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緊。溫和乖順?是滿口虎狼之詞的“溫和”、行事放浪形骸的“乖順”嗎?

莊屈將夙寒聲狠狠誇瞭一頓,末瞭終於圖窮匕首見,小心翼翼道:“蕭蕭還小,不太懂事兒,若是他有言語間有冒犯,八成不是他本意,世尊……還是不要待他如此苛刻。"

話說得漂亮,但總結起來就一句話。——隻是摯友的孩子,你怎麼還打上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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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不周。”崇玨終於冷淡開口,"“慢走。"莊屈:"……"

直到莊掌教暈暈乎乎走出去老遠,才匪夷所思地倒吸一口涼氣。始終宛如遊離三界之外的世外仙人,竟然會如此粗暴的逐客?

崇玨抬手將地面的瓷片和茶漬用靈力拂去,閨上雙眸撥弄腕間的青玉佛珠。

隻是一向能讓人心平氣和的佛經此時卻全無瞭效用,他閉著眸念佛,心緒卻被那個挑釁的吻徹底攪亂。

窗外雨仍然在落。

雨像是斷瞭珠子似的從屋簷簌簌而下,將地面匯集而成的水汪激蕩出一圈又一圈凌亂不堪的漣漪。

崇玨面無表情念完一段佛經,心中卻越發煩悶。參禪禮佛多年,世尊從不知曉這股沒來由的情緒到底叫什麼,隻想要強行將其壓回心底。

可那股情緒好似狂風掠過野火遍地的荒原,越是阻撓火勢便越發連成一片。

"叔父,我懂得比你多。"

“我、我不會再冒犯地親你瞭,也不會再對您直呼其名!”"……當心我半夜過來親死你!"

崇玨眉頭緊皺,撥動佛珠的手徹底停瞭,兩指的指腹死死捏著那顆青玉佛珠,想要壓下心中古怪的情緒卻根本無從下手。

前所未有的感覺,幾乎令世尊罔知所措。崇玨不再念佛經,掐訣強迫自己神識入定,徹底擺脫那種紛亂思緒。

參禪入定之後,那些擾亂他神智的所有情緒瞬間煙消雲散,識海是一望無際的白,好似須彌山茫茫無垠的雪。

熟悉的場景,終於讓崇玨安神定心。突然,"叔父。"崇玨一愣。

純白到令人心悸的識海中,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勾住崇玨垂著的手指。崇玨怔然低頭看去。

還沒到他大腿的幼崽披散著墨發,踮著腳尖去夠他的手,琥珀色的眼眸像是漂亮的蜜蠟,雪光一照璀璨到令人失魂。

"叔父。"幼崽模樣的夙蕭蕭踩著雪,眼眸彎彎,脆生生地喚他,"叔父別生氣,蕭蕭會乖的,蕭蕭聽叔父的話,會做個好孩子。"

崇玨沉默看他許久,受風雪磨礪千年的心好似都變得柔軟。他正要俯身去抱團子蕭蕭

,地面及膝的雪猛地刮起來,紛紛揚揚飄落周遭,幾乎迷瞭人的眼。

崇玨的雙手似乎被一雙纖細的手握住。

風雪散去後,長大成人後的夙寒聲握著他的手,唇角翹起,含著鮮活狡黠的笑,尾音拖長瞭喚他的名。

“崇玨

。”

崇玨墨青眸瞳宛如跟著四周肆虐的風雪凌亂不堪,雙手僵硬著一動都不能動,任由這個靈動的少年將修長五指一點點順著手腕往上攀。

最終,夙寒聲雙手攀住崇玨的肩,努力踮著腳尖湊近崇玨。

少年人的嗓音清越又活潑,此時卻莫名將語調壓得深沉,幾乎帶著氣音地道:“叔父,我骨子裡就是個壞東西,您要超度我嗎?

崇玨瞳孔遽然一縮。夙寒聲攀著他的肩哈哈大笑,末瞭突然覆唇而上。

轟。身形纖瘦的少年遽爾化為雪花,猛地碎在崇玨懷中。

與此同時,入定的崇玨眉頭緊皺,額間皆是簌簌而落的冷汗,好似深處噩夢中無論如何都無法清醒過來。

大乘期的靈力躁動不安,時不時露出幾絲猛地將周遭的陳設擊碎。

識海中,夙寒聲一次次化為雪花飄散。崇玨罕見地失瞭態,在雪花再次凝聚出夙寒聲時,他下意識往後退瞭半步。

夙寒聲愣瞭好一會,難過地站在原地,沒有像前幾次那般歡快撲上來。他茫然地道:叔父,你不要我瞭嗎?

毫無征兆的,夙寒聲陡然化為幼崽模樣的夙蕭蕭,雙眸含著淚眼巴巴看著他。“叔父……蕭蕭不乖瞭嗎?”

崇玨嘴唇輕動,卻不知該做出何種反應。

夙蕭蕭沒等到他的回應,突然像是生瞭氣,不知從哪裡拿出來一串佛珠,用乳牙憤怒地在繩子上啃咬起來。

崇玨一愣。

夙蕭蕭使出吃奶的勁,乳牙猛地一用力,那被磨瞭許久的繩子終於斷裂。他瞪著崇玨,近乎炫耀似的道:“我從小就是個壞東西。”

砰。

佛珠四散,宛如遊蛇似的骨鏈。

入定的崇玨倏而睜開眼睛——隻是這一次眸瞳卻並非尋常的墨青,反而像是蒙上一層厚厚的雪。古怪又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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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玨驚魂未定,好似從煉獄走瞭一遭,前所未有的感覺充斥著胸腔,走馬觀花匆匆一掠而過,隱約記得那似乎是……

惡念?

還未等崇玨細想,一道雪白從眼前一閃而逝。

數根細長的骨鏈從靈根經脈中穿過,伴隨著披散的墨□□浮周身,像是將其困在一處牢籠之中。

骨鏈似乎接連增添瞭兩根,穿透崇玨的心口,蔓延至遠處的虛空。

崇玨眼瞳一動。雪色已然消散,再次恢復墨青。

崇玨眉頭緊皺,揉著疾跳的心口,半晌才平復下來。

他不敢再入定,隻能撥動著佛珠妄圖分神定心,可雙唇上的灼燒之感仍然還在,伴隨著奇怪的酥麻,讓崇玨想要忽視都難。

世尊閉眸念瞭幾句佛經,突然睜開眼,眉眼間難得縈繞著復雜和煩亂,看向桌案上莊屈留下的小瓷瓶。

起死人肉白骨。許是能將鳳凰骨火燙出的灼熱消退。

大大大

一場雨後,半青州常年不散的霧障都消散大半,抬頭可見清澈碧空。

夙寒聲一夜未睡,還挨瞭一頓揍,到莊靈戈的住處為他壓制下去手背上的龍鱗後,不想再回去和崇玨那討人厭的善人共處一室。

他懨懨趴在莊靈戈床上小憩瞭一會,迷迷瞪瞪間被腰間弟子印震醒。

天光大亮,莊靈戈住處已空無一人,兩兄弟不知去瞭何處。夙寒聲睡眼惺忪,手指將弟子印拿起來,不知亂碰到瞭哪裡,一道靈力傳訊直接冒瞭出來。

元潛的聲音從中傳來。少君!您去何處瞭呀?聞道祭結束,該回來上課瞭!

夙寒聲沒聽清內容,聽到元潛下意識聯想到和他形影不離的烏百裡,猛地從床上蹦起來,眼睛都沒睜開就含糊地畫大餅。

百裡,我賠,我賠你的弓,回去就賠。

很快,乞伏昭的傳音也悠悠傳來。

少君,我昨日尋您,好像並不在落梧齋,怕您不知道所以提醒您一句,聞道學宮學子無故曠課兩日,會被扣除八分,還要佩戴束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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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莊靈修端瞭一堆半青州的點心溜達著走過來,聞言好奇道:什麼曠課?

夙寒聲已經清醒瞭不少,胡亂抓瞭抓頭發:“乞伏昭提醒我說無故曠課會被扣分,師兄都幫我請假瞭,懲戒堂往哪兒扣我分去?

莊靈修挑眉:不北幫你請假啦?不錯不錯,他瞧著暴躁,實則細心。

夙寒聲正理著長發打算紮起來,聞言一呆,茫然看向莊靈修:你……你沒幫我請假嗎?

啊?”莊靈修滿臉不解,“我不認識你山長,這不該是你自己去請嗎?夙寒聲:……

夙寒聲人都傻瞭。他當時滿腦子都是“啊啊啊我的腿不能動瞭”“我頭要禿瞭”,哪裡還記得要請假這事兒。

莊靈修也明白問題出在哪瞭,忙問:世尊幫你請瞭嗎,要不去問問他?

夙寒聲趕緊點頭說好好好,但剛穿鞋下床才後知後覺昨晚挨瞭頓揍,自己還放瞭一句狗屁不通的狠話……

要是半天不到他就顛顛回去主動說話,那也太過沒皮沒臉沒尊嚴瞭吧。夙少君可受不瞭這個委屈。

莊靈修察覺到他的失落,問他:怎麼?

夙寒聲坐回床上,垂著眸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想通瞭什麼,突然深深吸瞭一口氣,又輕緩地吐瞭出來,

“算瞭,扣分就扣分吧。”

昨晚崇玨那番做派,似乎讓夙寒聲終於醒悟過來。

前世他怨恨崇玨到極點,可在那爛到污泥裡的人生中,也隻有崇玨會包容他的一切,為他屠殺諸懷隻為磨棋子、為他同正道修士作對……

就算重來一世,崇玨也不會再是前世之人。

夙寒聲第一次前所未有地意識到。

他沉浸在前世太久,久到都已魔怔瞭,潛意識以為無論有沒有前世記憶,崇玨必須像之前那樣縱容自己。

可面前這個人隻是有著相同的皮囊罷瞭。

他的崇玨已死在瞭前世。

不會再回來瞭。

須彌山世尊身份尊貴,修為滔天無所

不能,自然不需要他一個隻會拖後腿的小廢物來幫他什麼。沒有人會永遠縱容自己的無理取鬧,世尊肯送自己來半青州,是顧念他是故友之子,自己若是再像之前那樣死皮賴臉沒有邊界,那就是天大的笑話瞭。

扣八分就扣吧,戴束額也行。

夙寒聲將手腕上一直戴著的琉璃佛珠摘下來,垂眸看瞭許久才深吸一口氣,隨手扔到桌上。“咔”的一聲。

……他再也不去主動招人嫌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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