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榴村青山環繞,綠水潺潺。
村子南面那條小溪邊上這會兒正熱鬧著,春日正是農忙的時候,白日裡婦人夫郎們也得下地幹活,隻有傍晚出來洗衣的時候,才能閑聊一會兒。
幾位洗衣的婦人和夫郎,一邊捶打著盆裡的衣物,一邊眉飛色舞地議論著村裡近來發生的大事兒——阮大傢的小哥兒阮意綿終於定親啦,他未來夫君還是隔壁村的江秀才!
阮意綿今年十七歲,相貌品行樣樣不差,可村裡其他小哥兒十四五歲便有人上門說親瞭,他這頭卻一直沒有媒人上門,也沒有旁的原因,就是他身子骨實在虛弱瞭些。
別的小哥兒十幾歲便能下地幹活瞭,力氣大些的比男人差不瞭多少,他卻隻能做點兒輕松的活計,還得隔三差五地抓藥調養身子,這村裡頭哪戶人傢敢娶?
他爹娘都是勤快人,他娘盧彩梅雖是個婦人,卻也不比男人差多少,不僅將傢裡料理得井井有條,還會做繡活補貼傢用;他爹就更有能耐瞭,不僅有一門木工手藝,年輕時還在縣城的大酒樓裡做過夥計,比村裡那些隻會種田的漢子強多瞭。
阮意綿還有個哥哥叫阮意文,這阮意文十來歲便被他爹娘送到鎮上學堂去念書瞭,如今已經考中秀才瞭。
那會兒村子裡傢傢戶戶都窮得吃不飽飯,鮮少有能供得起孩子念書的,阮傢因為這事兒很是出瞭些風頭,村裡不少人都羨慕他們。
這一傢人原本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但自打阮意綿出生後,他傢的情況便一落千丈瞭。
阮意綿這病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弱癥,這些年阮傢為瞭給他治病,花瞭不少銀子,可阮意綿藥吃瞭不少,病情卻未見好轉,他比普通哥兒單薄許多,也幹不得重活,需得仔細養著,稍不註意便會病倒。
因為他這病,他傢的傢境一落千丈,他自己也成瞭嫁不出去的“大齡剩哥兒”,即便他哥哥考中瞭秀才,也未能改變他們傢的窘境。
但就在村裡人都以為他這輩子沒什麼指望,隻能當一個寡哥兒的時候,江傢托人過來求親瞭。
江傢跟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農戶不一樣,是前年才從府城遷過來的,聽說傢世背景不一般。
他們一來便選瞭冬角村落腳。
冬角村是個大村子,離縣城近,那裡的村民比山榴村的要富裕許多,這周圍幾個村子的人,都願意同冬角村的人結親。
江傢在冬角村修瞭個大宅子,用的是青磚紅瓦,既寬敞又氣派,把冬角村的其餘人傢都比下去瞭。
修宅子的時候他們雇瞭許多山榴村的人過去幫忙,那些人回來後把江傢的情況到處宣揚,村裡人連江傢的狗叫什麼都知道瞭。
江傢有錢,江傢的獨子江輕堯一表人才,又是個秀才,他們在冬角村安定下來後,江輕堯便被附近的媒婆盯上瞭。
不僅是村裡頭,就連鎮上也有些人傢托瞭媒婆過來打聽,江輕堯成瞭名副其實的“香餑餑”。
可這“香餑餑”回絕瞭許多賢良貌美的姐兒哥兒,最後挑瞭個嫁不出去的病秧子,實在叫人摸不著頭腦,大傢免不得在背後多議論幾句。
“前頭江秀才成日往阮傢跑,說是找意文討教功課,指不定就是那時候看上綿哥兒瞭。”一位穿著絳青色短打的胖嬸子篤定道。
“綿哥兒他爹娘為他操勞這麼久,這下估計是松瞭口氣瞭,我看他娘這幾日都笑呵呵的,想必對這親事滿意得很呢!”
“嚯,你也不想想,那可是江秀才啊!換誰攤上這門兒婿還能挑得出理來?”
“這綿哥兒病懨懨的,沒成想還是個有福氣的,江傢抬瞭那麼多聘禮過來,看來極重視他,他嫁過去之後定是衣食無憂,隻等著享福嘍!”
……
這些婦人、夫郎說起阮意綿的親事,面上不無歆羨,但大多數都沒什麼惡意,隻一位穿著墨藍色棉佈衣裳的婦人嗤笑一聲,譏諷道:
“呵,什麼有福氣的,花瞭那麼多銀子,吃瞭那麼多藥還是這副鬼樣子,這福氣他受不受得住還不好說呢!”
這婦人話音落下後,周遭都安靜下來瞭,她這話說得惡毒,一位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灰衣夫郎面帶譴責地瞥瞭她一眼:“綿哥兒也叫你一聲‘嬸子’,你一個做長輩的說這種話,可對得起這聲‘嬸子’?”
其餘人想起阮意綿那張素白的小臉,又想起他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輕聲細語地喊她們“嬸子”“阿叔”的模樣,都面露不忍,前頭說他“病懨懨”的那位更是使勁往自己嘴上拍瞭一掌。
那位穿棉佈衣裳的婦人見眾人都怒視著她,心裡十分不忿:“我也就隨口一說,你們至於這麼較真嗎?好像你們沒有在背後編排人傢一樣!”
她說完便匆匆忙忙地端著盆子起身走瞭,沒想到她一走,眾人又把話題繞到瞭她身上。
“她前頭一直想把女兒嫁給意文,但意文他爹娘沒同意,估計她心裡不痛快,這才把氣出到瞭綿哥兒頭上。”
“八成是這麼回事兒,她三番四次地托人做媒,阮傢就是不答應,她可不就生氣瞭嘛!”
天色漸晚,大傢洗完衣物,也沒再多聊,三三兩兩的結伴回傢瞭。
*
夜闌人靜,星月高懸,山榴村裡一片靜謐,阮意綿卻再也睡不著瞭。
他剛從夢中驚醒,嚇得一身冷汗,現在回想起夢裡的場景,依舊心慌得厲害。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江傢明日要過來商議婚期,他這幾日一直惦記著,晚上便夢到瞭這事兒。
這是一場噩夢。
夢裡他的“江大哥”明日未曾過來,來的是他娘林氏。
江傢對這場婚事十分不滿,林氏雖是過來提親的,卻沒有好臉色給阮傢人看,她態度極為傲慢,不僅三番四次出言諷刺阮意綿和阮傢人“攀高枝”,更是趾高氣昂地表示,以後要給江輕堯納妾!
“哥兒不好生育,我們江傢又隻有輕堯這一個孩子,可不能斷瞭香火啊!若是意綿嫁過來兩年內未有所出,那江傢可就得給輕堯納妾瞭,輕堯現在已經是秀才公瞭,以後定然會更有出息,做他的夫郎,意綿可得拿出秀才夫郎的氣度,別叫人看咱們江傢的笑話……”
林氏說話夾槍帶棒,毫不客氣,她昂著頭,斜睨著阮意綿,面上的不屑十分明顯,似乎懶得費心掩飾,也不在意阮傢人的想法。
阮意綿從小體弱多病,被父母兄長看得緊,他長到十六歲連村子都沒出過幾回,哪裡見識過這種場面?
即便沒有經驗,阮意綿也知道提親不該是這個態度,也不該說這種話。他當時心裡既生氣又委屈,卻不知該如何應對,隻無措地愣在那裡。
這次的會面,自然是不歡而散。
阮傢雖然窮苦,但阮意綿也是被傢人捧在手心裡呵護著長大的,他身子弱,父母兄長都寵著他,不僅不讓他幹活,連句重話都未曾對他說過,哪裡舍得讓他去江傢受委屈?
阮意綿性子軟,可他父母兄長都是有主意的,林氏被趕瞭出去,江傢前頭送過來的聘禮也被阮傢人退瞭回去。
然而,這門親事沒有就此作罷。
第二日江輕堯便親自來瞭阮傢,他不僅情真意切地同阮傢人道瞭歉,又說瞭許多軟話哄阮意綿,最後更是當著大傢的面賭咒發誓,無論阮意綿將來能否生育,他這輩子都隻會有阮意綿一人。
江輕堯生得俊美,阮意綿自小在村裡長大,見慣瞭五大三粗、不修邊幅的莊稼漢子,從未見過他那樣的翩翩公子。他對江輕堯很有些好感,後來江輕堯同他示好,又托瞭媒人來阮傢求親,他便點瞭頭。
江輕堯一向端方自持,從未說過那樣露骨的情話,這次為瞭哄阮意綿回心轉意,難得放下瞭身架,阮意綿看著心上人伏小做低,目露懇求,哪裡還狠得下心?
不僅是他,他爹娘兄長,最後都退瞭一步,隻讓林氏過來賠禮道歉後,便應下瞭親事。
阮意綿後來才知道,他爹娘和兄長之所以答應這門親事,最主要還是為瞭給他治病。
許是鎮上的大夫醫術不精,阮意綿這些年藥沒少喝,身子卻始終不見大好,這一直是他爹娘的一塊心病。
江輕堯許諾,阮意綿嫁過去之後,他定會好好待他,江傢會請縣城最好的大夫給阮意綿看病,若是縣城的大夫也醫不好他,他就帶著阮意綿去府城求醫。
江傢從前是府城的大戶人傢,他們傢的條件不是阮傢可以比的,江輕堯的諾言讓阮德賢和盧彩梅心中生出瞭無限的期冀,他們太希望小兒子能擺脫疾病的困擾,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瞭。
隻要阮意綿能好,盧氏之前的羞辱他們都可以不計較。
可阮意綿嫁給江輕堯之後,江傢卻食言瞭。
前頭一年江輕堯確實待阮意綿很好,也請瞭縣城大醫館的大夫來給阮意綿調理身子,可阮意綿的病剛有瞭些起色,江輕堯便離傢去府城備考瞭,他一走他爹娘就變瞭副面孔。
原先這兩人雖然對阮意綿不熱絡,倒也沒為難他,但江輕堯走後不到一個月,林氏便在丈夫江廣乾的授意下,停瞭阮意綿的藥。
後來阮意綿不慎感染瞭風寒,這對夫妻不僅不為他請大夫,還在數九寒冬指使下人押著他去柴房裡罰跪。
阮意綿死在瞭江傢的柴房裡。
他娘驟然得知他的死訊,一口氣沒喘過來,當即便病倒瞭,他爹為瞭照顧他娘,受瞭風,後頭也是一病不起,他哥哥鄉試回來後,驚聞噩耗,趕到江傢討說法,被江廣乾指使著下人打斷瞭腿……
他哥哥鄉試中瞭舉,但因為瘸瞭腿,失去瞭會試的資格。
後頭幾年他爹娘相繼去世,他哥哥查清瞭他的死因,卻沒法兒給他報仇。
他哥哥本就要強,被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後,便有些心灰意冷瞭,後頭再也沒能振作起來……
這夢境實在逼真,逼真得教他害怕,阮意綿似乎在夢裡過完瞭一生,夢裡的悔恨、不甘、憤怒在他心間拉扯肆虐,他抖著手給自己倒瞭杯冷茶飲下,情緒依然沒能恢復平靜。
阮意綿是個軟性子,前頭十七年都被傢人保護的不諳世事,可因為這場夢,他的心境一夜之間有瞭翻天覆地的變化。
明日便能驗證他這夢境是真是假瞭,阮意綿攥緊瞭手裡的被角,心裡暗暗發誓,他再也不會任由別人欺負自己和傢人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