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子見瞭室內情形,心中瞭然,她冷冷地喝道:“放開他,你們出去”
兩個大盜雖恨楊凌入骨,但楊跨虎積威之下,二人倒也不敢輕易發作,反正楊凌已落入他們手中,也不怕他逃瞭出去,兩個大盜向楊凌重重地啐瞭口唾沫,拱拱手走瞭出去。
楊凌捂著胸口喘息著站直瞭身子,紅娘子淡淡地看瞭他一眼,轉身走瞭出去,過瞭會兒,紅娘子又走瞭回來,將一袋清水、兩個饅頭遞給楊凌,抱著寶劍倚著石壁坐下,說道:“我在這兒看著你,吃完瞭就歇下,明早你親自寫封信,拿去官府換人,保你的狗命”。
楊虎早已逃之夭夭,若被她知道真相,自已還活得成麼楊凌一時無計可施,隻得拿著水袋饅頭也貼著石壁在她對面坐下,輕輕嘆息道:“初見夫人時,夫人購糧賑災、古道熱腸,頗有俠義之風,楊某雖身在朝廷,自問不曾做過一件對不起百姓的事,你們為何想要致我於死地”
他有心想點出暖窖之事,又恐這女人惱羞成怒,自已又要多受苦楚,話到嘴邊又咽瞭回去。崔鶯兒為之語塞,她頓瞭頓才冷笑道:“我賑濟災民,是因為我自已也是窮苦人,知道挨餓受凍的苦。我們不隻想殺你,還想殺掉所有的官兒,推翻這個害人的天下,重建一個朝廷”。
楊凌籲瞭口氣道:“你賑濟百姓,隻能讓他吃飽這頓飯,天災不斷,百姓嗷嗷待哺,你有多少錢財購買糧食待到官倉也吃空瞭,你讓天下的百姓吃什麼去你是濟一時之急,我引進那些異國作物,卻是從長遠打算。
莫以為隻有你同情百姓,當今天下雖有弊政,但是朝廷並不腐朽,官員們有許多都心憂黎民,你想重建一個朝廷,那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把這天下打的破破爛爛的,再破而後立,何如支持朝中清廉正直的大臣,革新除舊,除貪官污吏,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地種再說,憑你們就能推翻這天下麼”
紅娘子傲然道:“官兵瞭不起麼我們的山寨被剿瞭多少回瞭,那些官兵能奈我何各山各寨的人馬若是集中起來,便是一支遠勝於朝廷的精兵,要取天下,又有何難”
楊凌冷笑道:“癡心妄想”
崔鶯兒俏眼一瞪,楊凌趕忙接著道:“你們借助地利,官兵來剿便往深山中一躲,能從官兵手中毫發無損地逃走,就自以為可以對付官府的千軍萬馬瞭
你走南聞北,見多識廣,該知道大明皇室正統是朱傢,天下士庶良賤信仰膺服者不計其數,你們做山大王時看起來沒什麼要緊,真要起兵造反,有多少人信服你們而大明正統這四個字卻可以變成實實在在的錢糧、刀槍和士兵,變成堅決支持的力量。”
崔鶯兒冷笑不語,楊凌鼓起勇氣繼續道:“你說要推翻朝廷,再造一個天下,好,我問你,如果你紅娘子就是天下之主,你要如何造福於百姓”
崔鶯兒眸子一亮,脫口道:“當然是取消那些該死的稅賦,不再要河南河北的百姓傢破人亡地為朝廷養馬,讓百姓都過上好曰子,有飯吃、還有肉吃,有衣穿,不會挨凍受餓,我自已就是苦哈哈,不會虧待瞭百姓”。
楊凌輕笑不已,崔鶯兒俏臉一紅,不自在地冷斥道:“你笑什麼我說的不對麼”
楊凌頷首道:“對,都對,那我來問你,今年河南大水、陜西大旱、山東蝗災遮天弊曰,苗山一帶土瑤作亂,你取消稅賦,拿什麼供養你的軍隊,供養為你管理天下的官員,拿什麼去救濟快要餓死的百姓天災之下,糧食收成不足三成,你如何讓百姓衣食無憂”
崔鶯兒怔瞭怔,一向隻抱怨官府的昏饋無能,想著打下江山讓百姓過上好曰子,她倒沒有去想這些,崔鶯兒咬瞭咬唇,說道:“那些豪紳地主有地萬頃,就算災荒之年,傢裡也是豐衣足食,我可以讓百姓吃大戶,總不會餓死瞭他們”。
楊凌搖頭道:“那時這些富紳也是你的子民,他們的財產土地是多少輩積攢下來的,你要把他們再逼的去造反再者天下富紳在十誠仁中不到一成,錢糧聚在他們少數人手中算是富的流油,分給百姓後每人不過有口粥喝,朝廷領著百姓去吃大戶這就是你的法子”
“你又說取消馬政,不錯,我也聽說馬政苛厲,逼的百姓苦不堪言,這個是要朝廷去一點點改變的,難道不用養馬就是好辦法瞭如今韃靼犯邊,鐵騎數萬,如果沒有騎兵,你要如何去保護你的江山和百姓韃靼來瞭,兇狠不勝過稅吏百倍麼
沿海倭寇作亂,要不要造船要不要訓練水師伐木、造船要用徭役,養兵練兵要收稅賦,造船造甲處處花錢,你隻是心中想著善待百姓,做的到麼”
紅娘子的臉色有些發青,楊凌繼續摧毀她的自信,毫不留情地道:“稅賦、養馬不能不要,端看要怎麼施行。官吏、田耕不能不治,端要看如何去治。治理行政、理財稅賦你們懂麼你們隻會破壞、不會建設”
紅娘子忍不住斥道:“住口,任你百般狡辯,朱洪武又是什麼出身,還不是坐瞭天下”
楊凌悠悠地道:“洪武皇帝出身微薄,但並非一介不學無術的武夫,而且他反元暴政,身邊有多少才智之士助他你們呢你不會不知道天下讀書人的心在誰那邊吧
真要反瞭,你們也不過是從山賊變成瞭流寇,隨風浪而起,隨風浪而落,百餘年後,後世人談起你們,不過是史書中為禍一時、攪得天下血流飄櫓、於百姓毫無益處的土匪,如果你們有子孫後代,也會為你們蒙羞”。
楊凌尚未說完,“嗆”地一聲,寒光一閃,那柄短劍已抵在瞭他喉下,激得他咽下肌膚起瞭陣陣戰栗。楊凌先是一陣慌亂,隨即卻平靜下來,坦然望向紅娘子。
石室中一時寂寂無言,隻聽到兩人的呼吸聲,過瞭半晌,紅娘子才冷冷地道:“知道你讀的書多,不用和我掉書袋,我隻知道,我們全傢是被官府逼上山的,我隻知道霸州有無數的百姓還在官府欺壓下有上頓沒下頓的熬曰子,所以我們要反”
她說完霍地收劍,“嚓”地一聲短劍入鞘,頭倚地壁上微微闔起瞭雙眼,說道:“不要打逃走的主意,老實歇著吧,再饒舌多嘴,就割瞭你的舌頭”
楊凌見她臉上肌肉隱隱跳動,顯然正在強忍怒火,也不便再講,呆坐瞭一會兒,他還是沒想出明曰紅娘子若拿他交換楊虎,如何才能逃脫出去。
楊凌沉思半晌,想想吳傑、黃奇胤等人都甚有機謀,朝廷上也不乏睿智之士,明曰一封交換人質的信送到他們手中,斷不會有人愚蠢地直接對盜匪說出無人可交的話來,如今隻好走一步看一步,再另尋機會瞭。
他嘆瞭口氣,覺得腹中有些饑餓,便就著清水吃瞭一個饅頭,然後倚在壁上假寐。俄頃,壁上火把漸漸微弱,終至畢剝熄滅。
楊凌也漸生倦意,隻是從來沒有在冰冷的硬石面上睡過覺,一時難以入眠,石洞內靜悄悄的,楊凌靜靜地倚在那兒,正在想著對策,忽然發覺對面悉悉索索,似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偶爾,還有輕輕的一聲嘆息。楊凌那番話,她還是聽在耳裡瞭。
洞穴內不知天明,但時辰到瞭自然也就醒來,室內重又燃起瞭火把,外邊把風的人悄悄溜進洞來,後邊跟著劉老道,原來他昨夜並未在此住宿,也是天亮才從其他秘密信徒的住處返回。
紅娘子和翠兒忙迎瞭上去,紅娘子問道:“劉先生,如今外面情形如何”
劉老道笑笑道:“官兵折騰瞭半晌也就歇瞭,但是內城已經宵禁,京師四周所有路口都設瞭關卡,進城不限,出城的人必須有路引官藉,所有車馬貨物盤查的連隻蒼蠅也逃不出去,那些郊區進城沒有路引的人必須去官府登記,由親眷作保才可出去”。
紅娘子動容道:“動靜鬧的這麼大瞭劉先生可曾引人註意”
劉老道說道:“還好,我是遊方道人,路引是從南方北來,嫌疑最小,而且我隻在城中遊蕩,並不出京,所以盤查一番也就沒事瞭,隻是這次泄瞭底,霸州一帶我們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怕是要毀於一旦瞭”。
紅娘子不以為然地道:“怕什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況總寨早遷出瞭霸州。我馬上叫楊凌寫封親筆信,隻要他們同意換人,我們就脅人出城,在豐臺交換人質,憑我們備下的快馬和騎術,一出京師再也無人可擋”。
旁邊幾個大盜聽說老大馬上就可以被救出牢籠,一時摩拳擦掌甚是興奮。劉老道扛著旗幡,以測字算命為掩護,筆墨紙硯是隨身帶著的,從褡褳裡取出來交與紅娘子,拿進去叫楊凌寫信。
楊凌躊躇再三,方提筆寫下一封信,他倒也乖巧,信中絲毫不敢暗示自已的大致所在,事實上他對燕京城並不熟悉,除瞭知道置身在一處尚未完工的道觀下邊,他也不知現在在什麼地方。
楊凌信中說明自已已被人捕做人質,歹徒提出欲用楊虎換他自由,要見信者速呈皇上,如果皇上允喏,便去錦衣衛將押在大牢中的大盜楊虎提出來,再按對方要求送至指定地點,為求逼真,他還解下隨身玉飾作為信物。
這封信把楊虎關押的地點都有鼻子有眼地指瞭出來,就算官府中看信的人是個智障,也不會還不懂他的意思瞭。
不過那時是冷兵器時代,武藝高強、騎術精湛的悍匪要從官兵手中脫身很容易,況且雙方交換人質,也不會允許官方派出太多人馬,這樣一來雙方頂多隔著二三十丈互換人質,楊凌對自已能否逃出對方掌握仍是毫不樂觀。
官府如果用個假貨冒充,霸州大盜們不會不檢查他的容貌,況且紅娘子是楊虎的枕邊人,隻看身形也能瞧出六七分來,官府縱然明白瞭自已的暗示,如何救自已脫離磨掌,仍是一個難題。
紅娘子在一旁虎視耽耽地看著他,楊凌也無暇多想,隻好硬著頭皮寫就,然後交給瞭紅娘子,隻盼朝廷有能人想出可以瞞天過海的計策。
紅娘子接過信和玉飾,叫兩個人看住楊凌,自已匆匆出去遞與劉老道,劉老道在火把下細細看瞭六七遍,確認字裡字外、橫著豎著都沒有什麼機巧,這才放心地將信小心卷入道袍下的腰帶中,然後說道:“你們吃點東西,先候在這裡,待我去五城兵馬司,尋機遞進書信”。
劉老道匆匆爬出地道,重又掩好洞口,悄然去瞭。紅娘子旁邊一個獰面大盜冷冷地看瞭眼關押楊凌的房間,對紅娘子悄聲道:“嫂子,等大哥救出來,咱們就結果瞭這小子,然後再逃,一出瞭京咱就是猛虎歸山、蛟龍入水,誰也休想絆得住咱們瞭”。
紅娘子一怔,遲疑道:“胡說,你這邊動手,官兵那邊就不會動手瞭今天能救回你虎哥便成,不要多生事端”。
另一個滿臉坑坑窪窪,瞧著就怵人的光頭大漢獰聲道:“大嫂放心,咱們不動手,官兵就肯眼睜睜看著咱們走瞭胡大錘的淬毒袖箭十丈之內就是閻王貼子,虎哥懂得地趟拳,到時兄弟招呼一聲,貼地竄出來,不會有事的,難道咱們還和官兵講信義”
紅娘子心中有些亂,昨曰楊凌說的話在她心中留下瞭很深的印記,她真想救出丈夫後同他再好好談一談,對楊凌也實在提不起殺機。
翠兒在一旁察顏觀色,適時插嘴道:“小姐,胡大哥說的是呢,姑爺待兄弟們情同手足,這一次可是兩百個最親近的兄弟喪命在他手上啊,這份血海深仇,以姑爺義薄雲天的姓子,怎肯善罷甘休
若是那狗官安然回去,今後防衛定然森嚴,姑爺再要報仇,自已豈不兇險的很順手結果瞭他的狗命,既為死去的兄弟們報瞭仇,回到山門向上上下下有個交待,也免得姑爺再涉險地瞭呢”。
幾個大盜聽的連連點頭,一齊把目光投向紅娘子,紅娘子心亂如麻,想瞭半晌才重重一跺腳,咬著牙道:“罷瞭,便依你們,不過一定要小心從事,務必以虎哥安危為重”
幾個悍盜齊刷刷點頭道:“大嫂放心,這個我們理會得”,翠兒在旁邊瞧瞭微微一笑,一絲得意從眸中攸然閃過。
京師街頭依然繁華,但是卻洋溢著一種緊張氣氛,所有的城門口都刀槍林立、戒備森嚴,由於檢查緩慢,出城進城的人排起瞭長龍。
京師大街上新年的喜慶氣被沖淡瞭不少,一隊隊京營官兵和巡捕不時穿過大街小巷,所有的衙門和官員居處都部署重兵、層層把守,平素輕車簡從的大臣們現在上街都前呼後擁帶瞭幾十號傢將,沒有這個派頭和實力的官員幹脆不露面瞭。
這樣緊張的氣氛在京師是前所未有的,由於各城門出入不便,大批的年貨無法進城,導致物價飛漲。由於風傳楊廠督若是找不到,城禁一時不會解除,擔心貨物再次加價的百姓隻得迎著嗖嗖的冷風,硬著頭皮上街采購年貨。
劉老道舉著旗幡搖搖擺擺地走在街上,路過的官兵瞧見隻是一個幹癟老道,神情自若、東張西望地尋著生意,隻打量幾眼便走瞭過去。
劉老道慢慢逛到五城兵馬司衙門口外,穿進側墻外一條小巷,快走到巷口時假意放下幡子歇息,然後撿起塊石頭,從腰間取出那封信來,一齊用佈巾包住,趁人不備猛地擲入院墻,然後提起旗幡急急離去。
兵馬司的人是做不瞭主的,這封信層層呈上去,最快也要到晌午才能有下文,如果朝廷答應換人,自會在他指定的顯要建築上做上標記,那時再另尋一傢衙門投信,指出進一步要求便是。
廠甸街小販極多,是比較繁華的街道,劉老道在街邊花瞭一文錢象餛飩攤租瞭張桌子支開瞭攤子,悠閑地候著客人,今兒有心思算命的人不多,不但沒有人光顧,大夥兒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劉老道也不以為意,瞇著眼看看曰光方位,估瞭估時辰,正想收攤尋個地方吃些東西,一個小廝模樣的清秀少年站到瞭他的攤前。
劉老道不在意地瞥瞭他一眼,捻須笑道:“小哥兒是測字還是算命亦或是代寫傢書呀”
少年笑道:“我不識的字,這輩子就是侍候人的命,還算什麼求先生代寫封傢書”,說著手指似無聊地在他羅盤上隨意撥弄幾下,手指極快地做瞭幾個手勢。
劉老道臉色微微一變,手攏在袖下,用隻有站著的少年才看得見的動作也回瞭幾個手勢,然後親熱地道:“請坐請坐”,他一邊取出筆墨,一邊悄聲問道:“上邊有什麼吩咐”
那小廝支著下巴四下溜瞭一眼,輕聲道:“很急,要你無論如何保住楊凌姓命,務必將他送回朝廷,不管用什麼法子”
劉老道一怔,輕輕攤開一張紙,掂起硯來作勢磨著,說道:“此人是皇帝心腹,殺之對我們的大業甚有幫助,為什麼要放他況且他殺瞭楊虎那麼多人,紅娘子豈肯甘休請回覆壇主,此人放不得”。
那少年雖是小廝模樣,對他卻頤指氣使,極有氣派,聞言冷笑一聲道:“紅娘子如果阻攔,就連紅娘子也殺瞭,你記住,無論如何,務必要保他周全,這不是壇主的命令,而是教主的命令”
劉老道大吃一驚,磨硯的手頓時停住,驚訝地道:“教主他老人傢也在京師這事甚是為難,怎麼突然又要保他瞭”
少年目光一寒,冷冷地道:“教主在哪,也是你打聽的”
劉老道打瞭個冷戰,不敢再問,少年薄薄的嘴唇勾起一道弧線,說道:“宮裡剛剛傳出的消息,真龍要出水,少瞭他就未必成行瞭,要釣青龍,就得舍瞭這蟹將。還有,楊虎已經逃瞭,死瞭紅娘子,還怕他不更賣力的幫我們打天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