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我還隻是尚衣監的一個小太監,跟在大太監手下討生活。有次尚衣監給皇後娘娘制的衣被蕭貴妃拿走瞭,皇後娘娘大怒找尚衣監麻煩,奴婢的幹爹就將奴婢推出去認罪。”
“宮裡像奴婢這樣的人,死瞭也就死瞭,即使奴婢認瞭幹爹也沒用的。但司禮監行刑的時候,明將軍正好經過,然後就將奴婢救下來瞭。”
孟公公笑著繼續說:“不止奴婢,明將軍在宮裡的那兩年救瞭很多人呢。我們這些人就是些為奴為婢的人,主子都不在乎,但明將軍卻願意救我們。”
宋九兮淡笑著說:“明將軍救你們,跟他救北地的百姓是一樣的。”
孟公公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他“哎”瞭一聲,眼眶卻濕瞭。
“奴婢們的命本來不值錢,是因為明將軍救瞭我們,我們的命才有瞭一點價值。但明將軍和明夫人都是好人,明夫人要是有吩咐,盡管吩咐。”
皇宮大內為奴為婢的人,比紅墻綠瓦下的一株草還不如。
而像他們這些閹人,在其他人眼裡就更不配為人瞭。在前朝因太監作亂宮闈,把持朝政,所以在新朝時,朝廷百官都對太監深惡痛絕,就怕再重蹈覆轍。
後宮內雖然還設十二監,但沒誰敢去爭權。一旦稍有行為差錯的,內閣輔臣立馬上折子痛斥。百官對宦官忌憚,那他們這些人就活得更不像人瞭。
哪怕是聖上身邊的崔公公,也得時時緊著皮子,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跟宮內其他太監深交。
閹人不算人,這在所有人眼裡都是如此。
但明將軍不這麼看,他救他們的時候,是把他們當作一條命來看。
宋九兮說:“孟公公不用如此,明將軍救你們的時候,並不是需要你們做什麼。”
“是是,奴婢就是想為將軍做點什麼。”孟公公低瞭下頭,又抬瞭起來。
他小聲在宋九兮耳邊說:“宜妃娘娘召見夫人,應該是為瞭樂安郡主的事。”
宋九兮點瞭點頭,並不意外。
孟公公又小聲提醒:“宜妃娘娘性子安靜,從不過問宮裡的事。前段時間聖上還會來宜妃宮裡,但最近卻又不來瞭。”
宋九兮忽然腦中閃過什麼,她問:“後宮如今誰最當寵?”
“是今年的新選上來的秀女,被直接冊封為瞭雪妃,位居四妃之位。”
“這個雪妃是不是姓盛?”
孟公公點頭,壓低聲音說:“是,聖上非常寵愛雪妃,自從雪妃進宮,連蕭貴妃那裡聖上也不去瞭。”
宋九兮心裡對這個雪妃有數瞭,盛詩林進瞭宮,如今這個雪妃不知是盛詩林還是盛明雪。
宋九兮偏向於後一種。
孟公公一路帶宋九兮來到瞭宜妃的宮殿,宋九兮去過蕭貴妃華貴精致的宮殿,宜妃的宮殿相比蕭貴妃的棲鳳殿,就顯得冷靜淡雅多瞭。
孟公公弓著腰踏進殿裡,說:“娘娘,明夫人來瞭。”
“快請進來。”
宋九兮走進去行禮,等她行完禮,宜妃娘娘笑著道:“給明夫人賜座。”
宋九兮坐下後才微微抬眼看向宜妃娘娘,這是她第一次見宜妃娘娘,但她身上那股恬淡又拒人千裡外的氣質,卻讓宋九兮明白瞭點什麼。
“明夫人看見我,是不是覺得驚訝?”
宋九兮訝異地問:“宜妃娘娘何出此言?”
“不覺得我像什麼人嗎?”宜妃淡笑著,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宋九兮遲疑瞭一下,還是點瞭點頭。
宜妃輕笑瞭一聲,道:“當年明將軍看到本宮的第一眼,就露出瞭瞭然又可憐的眼神。本宮問“明將軍為何要可憐我”,他說“長得像別人不是一種悲哀嗎?”。”
“本宮倒是覺得自己不可憐,要不是因為長得像別人,本宮也不會坐上四妃之位。”
宋九兮不知道說什麼,隻能說:“娘娘自己想得開,那就不用管別人說什麼。”
宜妃臉上的笑容收瞭起來,她沉默瞭良久,忽然道:“本宮會跟明將軍合作,是因為明將軍討厭本宮身上跟那人如出一轍的氣質,而我……也很討厭。”
後一句她說得很輕,似乎隻有她自己聽到瞭。
她甩瞭甩腦中的思緒瞭,又重新笑起來,問道:“本宮叫明夫人進宮,是想問問樂安之前是出瞭什麼事?本宮知道她路上遇到瞭劫匪,外面說是長公主救的人,但後來怎麼變成瞭明府的人送她進宮的?”
宋九兮遲疑:“樂安郡主什麼都沒說嗎?”
宜妃搖瞭搖頭,臉上的擔憂顯而易見。
她沒有兒女,於是將每年來京的樂安郡主看得猶如自己親生女兒一樣。如今樂安郡主的樣子,很明顯是發生瞭什麼事,宜妃無法不擔憂。
宋九兮思索著,正準備開口,樂安郡主從外面走瞭進來。
“姑姑,你不用聽別人說,我來告訴你。”
樂安郡主走到宋九兮旁邊坐下,宜妃疑惑地看著她。樂安郡主掃瞭一眼宋九兮,隨後又看向宜妃娘娘。
“姑姑大概不知道,周放宴如今已經是明將軍的人瞭。”
宜妃驚駭地睜大瞭眼睛,“他不是太子的人……”
“姑姑這麼多年來,一直不提周放宴,不就是不想他卷入黨爭中。”樂安郡主越說語氣越冷靜,“周放宴這麼多年隱藏自己,讓自己離太子的核心越來越遠,是因為姑姑吧?”
宜妃倏然掐住瞭自己的手心,她慌忙看向其他人。宮殿裡隻有宋九兮、樂安郡主,還有她貼身的侍女。
侍女不用擔心她泄露出去,樂安也不用,但宋九兮……
她甚至起瞭惡意,隻要解決瞭宋九兮,就沒人會傳出去瞭。她越想越多,不敢想今日這消息傳出去,會對那人造成什麼樣的傷害。
看到一向恬靜淡雅的姑姑,露出這樣慌張難抑的神色,樂安郡主心裡又發苦又發酸。
“姑姑,你不用瞞瞭,明夫人知道你和周大人的過往,我……也知道。周大人跟明將軍做瞭交易,等他幫明將軍做完事,他就會離開京城。”
“離開京城……”宜妃失神地喃喃,“這樣也好,這看似繁華的京城實際上對他來說就是一座牢籠,早點離開,他也不會蹉跎這麼多年。”
當初梨花樹下的少年,已經在這座城裡蹉跎頹廢瞭一生。
而她在高大巍峨,密不透風的紅墻內,安靜地等著死寂的下半生走完。
他們一個在墻外,一個在墻內,誰都想對面的人能提前解脫。
如今周放宴要走瞭,宜妃的心裡除瞭空落落的外,餘下隻有欣喜。
身在牢籠中的兩個人,終於有一人能活得自由瞭。
宜妃捂著心口,眼含滾燙的淚,笑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