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瞭這個喜訊,開心嗎?”柏辛樹問。
他站在敞開的窗前,穿著一件黑色麻料西裝外套,袖子有些皺瞭,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夾著一支煙,見左佑佑來瞭,便把煙按滅在窗邊的煙灰缸中。
他轉過臉,看向左佑佑。
校慶以後,左佑佑再見柏辛樹還有點無所適從,可柏辛樹對左佑佑的態度一如既往,就連神情都沒什麼變化。
慢慢的,左佑佑也忘記瞭那一點點尷尬,又恢復瞭從前的樣子。
左佑佑覺得柏辛樹那天肯定是喝多瞭。
兩個人就都沒再提。
“開心死瞭。”左佑佑由衷感嘆,“惡有惡報,讓我永遠都忘不掉的陰影終於消散瞭。”
柏辛樹淡色的唇角輕輕彎起,露出一個短暫的笑容。
此時是追討流失文物例行會議中場休息,兩個人不知是偶然還是巧合,都在窗邊透氣。身後的會議室還開著門,左佑佑想起柏辛樹悄悄錄下的錄音,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謹慎措辭。
“麻煩嗎?”左佑佑問。
“討公道的事情,怎麼能用麻煩這個詞來衡量。”柏辛樹輕輕地皺眉,“措辭不嚴謹。”
左佑佑猶豫地看著他:“或許是我不夠大度。”
“誰說這種話?”
“沒有人說。我隻是……自己在想。”
承認自己是個不善良的人需要很大的勇氣。左佑佑想。
“如果你不能從諒解中獲得幸福,那所謂的諒解就是忍耐而已。每個人都不一樣,大度是一個選擇,對部分人有效果,對部分人沒效果。但不應該上升到道德層面。”
“好吧,我修正措辭——我沒有選擇大度。我不原諒他們。我為他們的倒黴而真心感到快樂。我甚至陰暗地希望他們一直倒黴下去。”
左佑佑把心裡話說出來,感覺渾身都輕松瞭。
她就是這樣的人。
這是不完美的她。可柏辛樹是個追求完美的人。或許柏辛樹愛的隻是她的影子,一個他心中的幻想,虛無縹緲的所謂元氣少女。
她不善良,不大度,不諒解,記仇又小氣,會被過去的委屈而困擾,對自己的弱小心有不甘。
左佑佑心裡有些緊張,暗暗等待柏辛樹的反應。
直到柏辛樹說:
“幹嘛要忍?人的意志力是消耗品。我還需要你的意志力幫我做事。”
左佑佑驀地松瞭一口氣。
隨後,她立即反思自己。
她是在期待著他的接納嗎?
可他並不需要接納她,因為在他的思維中,這根本就不是任何問題。
他認同她。
在過去的感情中,左佑佑總是在渴求著接納。可此時此刻,她突然意識到,或許人並不需要接納——因為很多事情,隻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瞭。
她隻需要順其自然就好。
她也不需要逼迫自己立刻確定是否對柏辛樹有感情。她可以追求自己的人生。而柏辛樹會認同她。
左佑佑心裡有一塊地方動瞭動。她百感交集,笑起來:
“是,領導,接受您的奴役。”
“知道就好,東亞經濟賬本趕快整理,既然你很開心,是不是工作效率就能大大提升?”
“……命運的饋贈果然暗中標註瞭價格。”
左佑佑想瞭想,中英兩國的流失文物官司在即,舉證工作卻困難重重。光是想一想她就開始焦慮,如果是她自己,早就抓著隨便哪個人大吐苦水,而柏辛樹卻沒有多說一個字。
隻是煙抽得多瞭起來。
“你看賬本看得如何?”
“一大半。我使使勁,盡快弄完。”
柏辛樹心思重重地皺起眉頭,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盒煙,猶豫瞭一下,又塞回口袋,摸出一個小小的黃銅打火機,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火,不知在思索什麼。
“老大!吸煙有害身體健康!”簡行舟剛好路過。
“遛狗有益身體健康。”柏辛樹說。
“風險對沖。”左佑佑深沉地點頭。
“你要是關心我,就早上7點起來遛狗。”柏辛樹毫不客氣地對簡行舟說,“經費每天早上都在撓門。”
說到早起遛狗,左佑佑和簡行舟都心虛地躲閃目光。
經費現在的生物鐘越來越規律,具體表現在:每天早上6點50起床,然後開始撓門,7點一定要出門。
左佑佑和簡行舟起初還雄心勃勃地發誓要早起遛狗,堅持瞭一段時間以後,這個工作就毫不意外地落在瞭柏辛樹的頭上。
簡行舟現在完全可以在經費的嚶嚶嚶與嚎叫中睡得安詳。
“自從經費來到華夏書林以後。”老石加入瞭閑聊,“好像確實有那麼一點吸引項目的功效。”
“迷信。”
“真的。你看,簡行舟的項目就通過瞭華夏書林的選題會,老倪給他撥瞭點錢,可以開始著手做瞭。話說簡行舟,你那本《博物館裡的中國》的進度怎麼樣?聽說是本圖冊。”
“已經在審稿瞭,我的碩論寫的類似題目,有專業打底,書稿內容也非常成熟,編校速度比較快,應該很快就能印出來。”
“不錯不錯,速度越快,成本越低。”
簡行舟一提到這本書就神采飛揚:“我會好好做的,這會是一本非常漂亮的書。我這裡有幾頁試排,你們看。”
幾個人湊過去看。
“確實漂亮。圖片精美,排版的水準也很高。不過……這個排版應該挺貴吧?”
簡行舟說瞭一個價格,幾個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怪不得這麼漂亮,果然一分錢一分貨。”
“成本有些高,定價也不低。”左佑佑猶豫地說。
她知道簡行舟想證明自己,可她總覺得簡行舟在這本書上的投入過大,著實有些冒險。
簡行舟瞪她。
柏辛樹一錘定音:“就這樣。這確實是個好選題,華夏書林對這本書的市場化也充滿瞭期待。古籍活化,我們要多做一些成績出來。”
會議休息結束,一行人回去繼續開會。鑒於中英兩國針對信陵缶的官司舉證進度毫無進展,一排人坐在會議室裡吸煙,唉聲嘆氣。
“倫敦拍賣會剛結束,信陵缶最後怎麼樣瞭?”
“保住瞭。幸虧有小左出的點子。小左?”
左佑佑應瞭一聲。
“小左上次給出瞭個點子,我們拍下但拒絕付款,鉆拍賣規則的漏洞,可以拖延一陣子。至少拖延到中英兩國的官司以後。”
“也是,不然我們就算贏瞭官司又怎麼樣?信陵缶落到私人藏傢手裡,四處斡旋也不一定能追討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