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思科猜測:“人傢三個不回來瞭吧?”
業務員見識過花花世界,未必樂意回來拿死工資。
“人傢辭掉公職瞭,可不是不回來瞭嘛!”大叔既氣憤又羨慕地說,“那仨人借用我們廠的牌子和執照,在深圳開起自己的公司瞭!”
狄思科和鄒舟:“::::::”
都是“人才”啊。
“200萬被造個精光,最後隻給廠裡留瞭一輛二手車和三臺過時的大哥大。”大叔憤憤道,“要不怎麼說孟鐵頭是敗傢子呢!凈出些餿主意!”
狄思科和鄒舟都默默點頭。
國企承包的例子還挺多的,但是大多隻約定完成目標後如何獎勵,卻很少提及承包失敗的後果。
除瞭把人開瞭,就沒什麼威懾手段瞭。
兩人聽瞭一肚子糧機廠的八卦,與其他組員匯合後,又相互交換瞭一下聽來的消息。
司機師傅建議:“廠長,我看這條路一時半會兒開不瞭,要不您跟幾位同志到後面的路口打車回去吧?”
滿春華點點頭,也隻能如此瞭。
一行人回到招待所時,已經到瞭晚飯時間。
滿春華提也沒提市委要舉辦的那場歡迎宴,她和重機廠的幾位領導出面為黨校調研組的同志接瞭風,這事就算過去瞭。
糧機廠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市領導肯定都在安撫職工,哪還有心思接待他們?
不過,話又說回來,市裡是否出面招待,大傢其實並不在意。
小組裡有好幾人是跟當地市領導平級的,滿大姐這個重機廠廠長的職級甚至比市領導還高。
吃飯不重要,大傢隻想知道市裡打算如何解決糧機廠的問題。
*
翌日,狄思科起瞭一個大早,簡單洗漱過後就跟張茂年一起出門瞭。
其他人還在睡覺,他倆天沒亮就出門,當然不是為瞭工作。
昨晚張茂年從前臺服務員那裡打聽到,在招待所兩條街開外有一個早市。
各種攤位沿街擺開,能綿延三裡地,是他們當地最大的早市。
他倆五點多出門,徒步到早市的時候,市場上已經人來人往,充滿煙火氣瞭。
狄思科在路口的報攤上買瞭份日報,隨意翻瞭翻就問:“張哥,咱倆吃點什麼啊?”
張茂年在早市上脧巡一圈,就近找瞭一個幹凈的攤位。
每人先來一個椒鹽燒餅,一個油炸糕,一碗豆腐腦,再配一屜包子,吃完瞭這份還可以去其他攤位嘗嘗別的。
老板娘幫忙將豆腐腦端來的時候,又送瞭他們一碟小咸菜。
狄思科向對方道瞭謝,笑著誇贊:“嫂子,您傢這個攤位,全市場最幹凈!”
“哈哈,我以前是藥廠的,幹凈慣瞭。”
這一聽就是下崗的,狄思科問:“嫂子,您哪年開始賣早點的?”
“前年就開始賣瞭,那時候我們藥廠搞下崗分流,我第一批就被分流瞭。不過,前年的早市還沒這麼熱鬧呢,你再看看現在,都成我們市裡的一景兒瞭!”
“咱們早市上這些都是下崗工人嘛?”張茂年是南方人,吃不慣北方的咸豆腐腦,他嘗瞭一口就放下瞭勺子。
“差不多吧,工人都下崗瞭又找不到新工作,不擺攤賣早點還能幹啥?”
她剛下崗出來擺攤的時候,還覺得挺丟人的。
可是,時間長瞭,下崗的人越來越多,她也就沒所謂瞭。
他們這裡的人,未必舍得花錢買衣裳打扮,但在吃喝上從來不虧嘴,她出來擺攤賣早點,比正經上班賺得多。
唯一不足就是工作不太體面,讓孩子在學校受瞭些委屈。
老板娘往狄思科臉上瞄瞭兩眼,嘀咕道:“我瞧著你好像有點面熟呢。”
“哈哈,好多人都說我像個明星。”狄思科大言不慚道,“我這張臉還是有點明星相的。”
老板娘聽他這樣說,也就不再糾結,去招待其他客人瞭。
狄思科將自己那份早餐吃得差不多瞭,忽地聽到隔壁桌提到瞭“糧機廠”的話題,不由豎起瞭耳朵。
“聽說後來公安都去瞭,才把人群疏散開,我看他們就是想不開。廠子要賣就賣唄,反正也不是咱的,賣瞭廠子就拿錢走人。”
老板娘似乎跟這兩位客人很熟,給他們上燒餅的間隙,就懟道:“你們說得倒是輕松,賣瞭廠子以後,讓大傢喝西北風啊?”
他們這個年紀的工人,文化水平低,沒有一技之長,每天在流水線上做重復的簡單工作。
一旦離開瞭工廠,很難去其他企業再就業。
當初跟她一個車間的那些姐妹,有的擺攤賣菜賣水果,有的當保潔打掃衛生,還有去當保姆的。
也有人拉不下臉來外出討生活,回歸瞭傢庭。
年輕小夥笑道:“人傢朱大姐就是糧機廠的,去年下崗分流的時候,第一個主動報名分流瞭,現在擺攤賣早點,照樣過得有滋有味。”
“她敢下崗,那是她男人有本事!要是大傢都能拿20萬的年薪,誰還在糧機廠裡受窩囊氣啊!”
朱大姐傢的男人,長得不是一般的醜,年輕的時候,大傢都說朱大姐是一枝鮮花插在瞭牛糞上。
但那男人有文化,後來混成瞭糧機廠的高級工程師。
剛改革開放那會兒,廣東老板來糧機廠挖人,給他開瞭5萬年薪的高價。
可是,孫工對廠裡有感情,一直沒松口去賺大錢。
去年又有個合資公司的老板來挖人,開瞭20萬的年薪,大傢都以為他能在糧機廠死守呢,沒想到,這回孫工竟然答應瞭,不但自己離開瞭糧機廠,連他愛人也買斷工齡,離開瞭單位。
孫工先去南方工作瞭,留父母、媳婦和孩子在老傢,每月的工資都按時打到媳婦存折上。
賣早點是朱大姐給她和婆婆找的營生,這婆媳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其他攤子五點就出攤瞭,這娘倆能磨蹭到七點才來。
跟他們這些靠擺攤討生活的人不一樣。
朱大姐跟婆婆一起推著三輪車過來時,就聽見隔壁攤子的王桂妮又在跟人談論她傢的20萬年薪,不由笑著問:“又在說我傢老孫什麼呢?”
王桂妮收瞭桌上的兩個空碗,一邊抹桌子一邊打趣:“說你傢孫工,看不上5萬年薪,隻有20萬年薪才肯出山。”
“我傢老孫還真不是為瞭20萬年薪才離開廠子的。現在的20萬能跟82年的5萬比嗎?”朱大姐呵道,“我傢老孫要是重利的人,早十幾年前就去賺那5萬年薪瞭!”
大傢仔細想想,覺得朱大姐這話不無道理。
82年那會兒全省也沒幾個萬元戶,5萬就更少見瞭!
那時兩三千塊就能在省城買樓房,現在的兩三萬都不夠用。
“那孫工怎麼突然就從廠裡辭職去賺20萬瞭?”王桂妮問,“因為廠子效益不好麼?”
狄思科和張茂年聽得出神,也望向朱大姐,等著聽她的答案。
“廠子效益早五年前就不好瞭,我傢老孫一直留在廠裡想辦法,從來沒想過拋下大傢自己去過好日子。”朱大姐想瞭想說,“算瞭,反正現在已經鬧成這樣瞭,我跟你們說說也沒什麼。”
她也聽說糧機廠職工圍堵南方客商的消息瞭。
廠子變成如今這幅樣子,她心裡也很不好受。
“糧機廠這幾年的技術確實有些落後,老孫他們這些搞技術的考察過市場以後,找到瞭一個新項目,隻要這個項目研發成功瞭,有很大機會讓糧機廠扭虧為盈。當年的老廠長非常支持這個項目,給老孫他們撥瞭一筆錢搞研發。”
“大傢都知道,技術這玩意兒說不準,遇到一個技術瓶頸可能幾個月甚至幾年都闖不過去。當時老孫他們就遇到一個瓶頸,研發進度比預計的晚瞭半年。廠裡那年改制,老廠長退休瞭,換瞭許廠長上來,可是許廠長覺得他們這個項目拖得太久,雖然研發瞭出來,但其他廠已經搶占瞭市場。廠裡再跟風投產恐怕要虧損,所以就叫停瞭這個項目。”
眾人默默頷首,市場的變化確實很快,今年流行這個,明年流行那個。
這事誰也說不準。
“我傢老孫當時特別懊惱,覺得是他沒帶好隊伍,要是能早點把新產品鼓搗出來,現在可能就是另一番天地瞭。”
王桂妮寬慰道:“這有啥辦法呢,就跟孩子做算術題似的,不會就是不會,愣憋也憋不出答案啊。”
“我也是這麼跟老孫說的,這都是命!”朱大姐的語氣陡然一轉,氣憤道,“誰知道事情根本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那姓許的口口聲聲說產品已經過時瞭,不讓糧機廠投產。但是廠裡的業務員卻偷偷跟老孫說,在隔壁市裡有個剛成立的私營糧機廠,在生產我們這種產品!那私營廠的老板,就是姓許的大舅哥!”
“啊——”
所有人都沒料到會有這個結果。
這不是損公肥私麼!
“老孫為這個新產品耗費的兩年心血,就這樣被人竊取瞭。我傢老孫算是被廠裡傷透瞭心,正好那時候又有人上門來邀請他,他不想在廠裡受氣,也就答應瞭。”
老孫咽不下這口氣,臨走之前,還將搜集的證據交給市裡,把姓許的給告瞭。
老孫跳槽沒多久,那姓許的也被撤瞭,換瞭孟鐵頭上來。
看昨天廠門口那情況,孟鐵頭幹得也不咋樣。
被職工罵的夠嗆。
不過,孟鐵頭還知道給職工尋找出路,比那姓許的強點。
*
從早市離開,回到招待所以後,狄思科二人也將孫工的遭遇分享給瞭其他組員。
“年薪20萬的工程師,也算是廠裡的無形資產,”狄思科遺憾道,“孫工這一走,糧機廠的技術力量被削弱,廠子更賣不上價瞭。”
“確實。”曾琴頷首,“糧機廠的情況其實很具有代表性,很多國企改革的過程中,都有類似問題。”
“但是,假如,我是說假如啊,”張茂年強調一遍,才繼續說,“假如咱們幫糧機廠解決瞭眼前危局,幫他們想辦法成功進行產權改革。這種辦法其實也未必適合其他工廠,企業之間的個體差異太大瞭,隻要有一點不同,結果就可能南轅北轍。”
所以才說企業領導的個人能力在某種程度上能起到決定性作用。
大海航行靠舵手嘛。
組員們一時都有些沉默。
作為調研組,他們隻能從旁觀察、記錄、總結經驗,並不能上手去操作。
即使讓他們親自上陣瞭,也會像張茂年說的,解決瞭這一個,下一個又不知要如何解決。
在一片沉默中,狄思科忖度著開口說:“企業內部的問題盤根錯雜,咱們一時半會兒捋不清。這次調研既然是針對產權改革的,那咱們就將目光聚焦到產權改革這方面,不要被其他事情分散瞭註意力。糧機廠目前最大的矛盾是什麼?”
曾琴說:“職工對領導層缺乏信任。”
糧機廠的具體估值是多少,他們無從得知,職工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