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混含譏諷的言辭,眾目睽睽下,漆夏猶如捆綁著被火烘烤的魚,渾身疼痛卻動彈不得。她問瞭好幾個人,都沒有誰願意和她一組。
那天的陽光很刺眼,刺眼得讓漆夏想掉眼淚。
青春期的女孩子總是有那麼點自尊心的,即便她已經很努力地忽略那些聲音瞭,但還是控制不住地難過。
她也不想變胖,但是不打針吃藥病又不會好。曾經她也試著生病時減少吃藥打針的次數,但後果就是病情加重,打更多的針吃更多的藥。
還有啊,每次去爸爸的店裡幫忙後,她都會洗澡換衣服,身上根本沒有魚腥味,他們為什麼要造謠?十五歲的漆夏,不能理解這種莫名其妙的惡意。
漆夏沉默著,淚水已經在眼眶打轉瞭。
靜靜呆瞭一會,她決定去找老師幫忙,看看有沒有人和她一樣“被剩下瞭”。也是這時,不遠處傳來男生的對話:
“阿繁才來啊?幹什麼去瞭,沒精打采的樣兒。”
男生淡淡嗯瞭聲,光聽聲音就覺得他很困:“昨晚熬夜看球,起晚瞭。”
“哈哈那怎麼辦,參觀海洋館你還去嗎?”
他的聲音還是懶懶散散的,“幹嘛不去?嵐城海洋館全國第一,不去這趟虧瞭。”
“那你趕緊找人組隊吧,兩人一組我們都快出發瞭。”
“還有誰單著?”
……
漆夏知道這個男生,因為夏令營期間女生們實在討論過太多次瞭。
女生們說,他是京市人身份證號110開頭,爸爸是最早一批從機關辭職下海的企業傢,媽媽是著名舞蹈演員,爺爺曾在空軍部隊開飛機,名副其實的大院子弟。出生好長得好就算瞭,人傢還是個學霸……
隨著男生到來,周圍安靜片刻,女生們目光齊齊聚在他身上,蠢蠢欲動。
這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距離漆夏生活實在太遠瞭,遠得讓她不敢生出一點幻想。她忍著淚轉身,就看見一個清雋的身影逆光向她走來。
“等等!”
男生小跑過來,轉眼的功夫就到瞭身旁。
距離拉近,漆夏看見他穿著白T恤和運動褲,頭上戴著頂黑色鴨舌帽,幹凈清爽的樣子。
熱烈的陽光在他身上跳躍,男生揚揚下巴,自來熟的語氣,說:“找到你瞭,七號同學。”
他的聲線淡淡的,笑容卻很暖,“我可以當你的隊友嗎?”
因為他的突然搭話,漆夏身上驟然聚集瞭眾多目光,好奇的,探究的,還有嫉妒的……
漆夏不是那種喜歡出風頭的人,這讓她緊張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男生自我介紹說:“我叫陳西繁,耳東陳,西江月的西,繁星璨璨的繁。”
最終,漆夏和陳西繁組成瞭一隊。
漆夏不會主動搭話,因為緊張她甚至忘瞭自我介紹。
至於陳西繁,他好像真的是來海洋館參觀的,一直舉著相機拍各種海洋生物,忙忙碌碌沉浸其中。
他偶爾會問漆夏要不要幫忙拍照,得到否定的答案又繼續幹自己的事,買水的時候會多買一瓶分給她。
恰到好處的距離,不過分疏離,也不過分熱絡。
那天他們像完成任務一樣,依次參觀水母館,白鯨館……全程說的話不超過十句。
隻是夏令營結束後,漆夏坐在回乙洲島的船上,卻記住瞭他的名字——陳西繁。
在她被孤立的時候,唯一向她發出組隊邀請的男生。
回到乙洲島一切如常,漆夏每天除瞭學習就是去店裡幫忙,偶爾要應付班裡同學的戲弄。
有那麼幾次,看著乙洲島清凌凌的月亮,她會想到陳西繁。
僅僅一面之緣,他的模樣卻深深刻進腦海裡,名字也忘不掉。
漆夏曾以為,她和那個少年不會再見,可是冥冥中好像有條線,拉扯著她走到這裡。
記憶中模糊的面孔和眼前的人漸漸重合,她站起來,表情有點僵硬,說:“你好,我叫漆夏。”
互相打完招呼,陳奶奶講瞭幾句客套話,說漆夏初來乍到,學習和生活上讓陳西繁多多照顧什麼的。
陳西繁表情始終淡淡的,不知道聽沒聽進去,答應下來就上樓瞭。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漆夏猜測,陳西繁應該不記得她瞭。
也對,她於陳西繁精彩的人生來說隻是一個過客,過去瞭就翻篇瞭,誰會記得一個路人甲呢?
想到這兒,漆夏一陣失落。
回到房間已是九點多,漆夏坐在床上整理今天買的衣物。
漆蘭靜對她是真的好,買瞭毛衣靴子等生活用品,還有一件六百多的羽絨服。付錢那會漆夏心疼得不行,堅持說不用買那麼貴的,但漆蘭靜說羽絨服買貴的能穿久一點。
整理完衣物,漆夏從書包裡翻出記賬本,把今天的花銷一筆一筆記上。
記賬本是她在乙洲島的好友唐蕎送的,第一頁寫著幾個大字:友誼長存,愛你,wuli夏夏(*^_^*)。
*
過瞭幾日就是周末。
這天下午院子裡格外熱鬧,漆夏趴在窗戶口,看見一幫人走進陳奶奶傢裡,手中無一例外拿著禮物。
陳西繁混在人堆裡,高高的個子十分出挑,一眼就能辨認。
因為陳奶奶的兒孫們到訪,漆蘭靜今天放假,她買菜帶漆夏回自己傢。
漆蘭靜一傢老小住在東棉小區,距離白塔巷不到四公裡。六層老房子沒電梯,樓道暗沉貼滿瞭小廣告,就這樣的條件,每個月房租還得八千多。
鑰匙扭動,門打開的一瞬間,隻聽屋內吵吵鬧鬧。
“我就要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就要看就要看——”
“看什麼看,新聞聯播快開始瞭。”
“戲曲頻道今晚唱《智取威虎山》呢。”
……
客廳內擠著幾個人正搶遙控,見門被打開齊齊望來。
漆蘭靜笑著說:“爸媽我回來瞭,這就是之前和你們提過的,我二哥的孩子夏夏。”說罷看向漆夏,示意她叫人。
漆夏很有眼力見,恭敬有禮,“姑父好,爺爺奶奶好,表弟表妹好。”
一大傢子態度不冷不熱,曹樹偉淡淡嗯一聲繼續看電視,表弟曹蒙比漆夏小一歲,在京大附中上高一,表妹曹玉才上幼兒園,各自喊瞭一聲表姐就跑去玩瞭。
漆蘭靜的婆婆催促,“既然回來瞭就去做飯,愣著幹什麼!”
漆蘭靜讓漆夏看會電視,她拎著菜去廚房瞭。
這間七十多平的房子原本是三室一廳,後來犧牲一部分客廳和陽臺空間做隔斷,改成瞭四居室。這樣一來客廳尤其狹窄,沙發上已經沒有位置瞭。
漆夏打算去廚房幫忙,她從衛生間洗完手出來,正巧撞見姑父曹樹偉站在廚房門口和漆蘭靜說話。
“自傢什麼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就非得做好人接個爛攤子是吧?”
漆蘭靜低頭洗菜,“那怎麼辦?我二哥走瞭孩子沒人管,夏夏沒成年總不能送福利院去吧。”
“你當初狠狠心全塞給你大哥不就成瞭?”
“大哥也難,傢裡兩個女兒上中學,再加一個阿圓壓力也不小。夏夏都來瞭,也不住傢裡,你少說兩句。”
曹樹偉抽煙,不耐煩的語氣:“不住傢裡,那吃飯上學不得花錢啊?你那幾萬塊工資夠花嗎?”
思及此,漆蘭靜嘆氣。她也時常問自己,每個月好幾萬的工資為什麼不夠花。
公婆不工作,丈夫開瞭傢便利店但也掙不到幾個錢,兒子的補習班女兒幼兒園的各項支出……都像一個會吞錢的無底洞。
漆蘭靜:“省省還是有的,你那便利店掙不到錢就關瞭,去找個班上。”
“你懂什麼,誰創業沒個困難的時候啊。”曹樹偉抽完一支煙,說:“既然來瞭也不能吃白飯,以後傢務和晚飯就讓她做吧,省的再麻煩我媽。”
“你的心是黑的嗎?她不住傢裡。”
“做完再回白塔巷,不就三四公裡嗎?你舍不得就趁早把她送走,非親非故的我才不養!”
……
漆夏默默退回衛生間洗手,水流嘩嘩,她掬起一捧水潑在臉上,無力和疲憊席卷全身。
晚飯有六個菜,一大傢子擠在客廳桌子上吃的。
吃完晚飯漆蘭靜要收拾,但曹玉纏著要她幫忙洗澡,漆夏主動說:“姑媽,我來洗碗吧。”
以前在乙洲島,漆夏就經常做飯洗碗,她是長女,自然要多承擔些。現在住進別人傢裡,漆夏能體諒姑媽的不容易,也不好意思什麼都不幹。
收拾完廚房,漆蘭靜和曹樹偉還有話說,漆夏記得路就先回白塔巷。
她出來得急,沒註意什麼時候下起瞭雨夾雪。地上濕漉漉的,雨絲夾雜雪花,落在地上轉瞬消失不見。
被風一吹漆夏才覺得冷,雨雪飄在臉上涼颼颼的。她沒有帶傘,小跑到車站搭上公交,頭發和衣服已經濕瞭大半。
二十分鐘後,公交車停在白塔巷站。
從這裡到白塔巷五十六號還有一段距離,雨雪未停,漆夏也顧不上冷不冷瞭,從車上下來一鼓作氣往住處跑。
白塔巷每隔十米就有一盞路燈,巷子口有個派出所,走夜路從來不用擔心安全問題。跑瞭不到小半程,寂靜的巷子裡忽然有人叫她。
“戚夏?”
雨雪不大不小,剛好到迷人眼的程度。
漆夏停住腳步轉身,這才發現幾米開外,站瞭個人。隻是她剛剛跑的急,沒註意到。
陳西繁似乎在打電話,因為漆夏看見,他叫住自己後低聲對著手機說瞭什麼,然後把手機放進褲兜。
他撐傘走瞭過來,身上幹幹凈凈,白色鞋面上泥土都未沾一分。
與之相較,漆夏可以稱得上狼狽。身上濕淋淋的,頭發往下滴著水。
視線由模糊轉為清晰,漆夏頓覺窘迫,下意識想用袖子擦一把臉。然而下一秒,頭頂細濛濛的雨雪突然停瞭。
黑色傘面傾斜,落在她的頭頂。
陳西繁把傘遞瞭過來,聲音淡淡的,卻叫人感覺裡面摻雜著幾分溫柔。
“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