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想瞭想,道:“你應該聽說過,春秋時有一個國傢,他的國君十分仁義,所以吸引許多賢才來投,所以楚王出兵滅瞭這個國傢,你認為是國君行仁義不對嗎?”
嬴小政歪頭,這個故事好像聽過,記不得從哪裡聽過瞭。
韓非道:“我知道。所以現在已經不適合行仁義瞭。”
朱襄失笑:“那如果那個國君不是施行仁政,而是整備軍隊,楚王就不滅他嗎?”
韓非道:“這……”
朱襄搖頭:“你在書簡中寫這個故事,以佐證你所說的今不必效古,是詭辯。今不必效古是正確的,但這個故事並不是說明瞭你想闡述的問題。”
“一個靠近強國的弱小國傢,若平庸,可能會多活一會兒。一旦它想變得強大,肯定就會立刻被強國滅掉。”
“商周原本的地盤很小,但商周原本在邊陲,所以他們暗中擴大才沒有引起別人的警惕。秦國也一樣。秦國慢慢強盛起來,是因為中原國傢看不上秦國西陲之地,給瞭秦國發展的機會。”
朱襄嘆瞭口氣,雖然很同情韓非,但也很直接地打碎瞭韓非的幻想:“韓國從立國之初就已經失去瞭機會。”
朱襄招瞭招手,一位仆人遞來紙筆,他在紙上畫瞭七國地理位置圖。
韓國領土正好位於七國正中間,地盤又小,哪怕別人不打他,其他國傢互相打仗也會波及他。
所以韓國雖然不會被一口氣滅掉,但他從建國初期時,就已經進入瞭緩慢的衰亡。
朱襄向韓非解釋著韓國的地理位置,用秦國做對比,告訴韓非為什麼韓國沒有希望成為七國中的雄主。
秦國所有戰爭都在函谷關之外打,所以贏瞭有好處,輸瞭整備一年又能卷土重來,秦國境內的生產秩序沒有因為戰爭而破壞。
而其他國傢,戰爭發生在自己的國土上,哪怕贏瞭戰爭,也會被秦國逐漸消耗國力。
趙國就是這樣。
秦國與趙國的戰爭,秦國其實贏少輸多,但逐漸衰弱的卻是趙國。因為戰場附近的農人不可能安心耕種,錯過瞭一季,就是錯過瞭一年。
一年的饑荒,會餓死多少人?會少多少稅收?
後世人都知道要禦敵於國門之外,戰爭若在本土打響就已經輸瞭一半。而此時,隻有秦國有這個意識。
“秦國在戰略水準上就勝過其他國傢許多瞭。”朱襄感慨。
白起聽朱襄正在指導學子,立刻來看熱鬧。
他正好聽到朱襄說到這,臉上浮現出自豪的笑容:“很多人都沒有看穿這一點,朱襄能看穿這一點,可以躋身名將之列瞭。”
朱襄連連擺手:“我都說瞭慈不掌兵,我不行。”
白起道:“如果讓你去守城呢?抵禦匈奴呢?”
朱襄:“……呃,這個我還真能領兵。不過最好還是別去瞭,我膽子小,見不得血肉橫飛的場面。”
白起拖瞭張椅子坐下:“我又沒想推舉你去,不會讓你去。你們繼續。”
韓非疑惑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面容平和的老人。
朱襄介紹道:“這位是武安君白公白起。”
韓非表情一僵,立刻腦門上冒出瞭一層冷汗。
嬴小政嗤笑:“白翁,他怕你!”
白起捧著陶瓷杯,神色平靜道:“嗯,六國人都怕我。”
嬴小政恭維:“白翁厲害!”
白起輕笑。
韓非眼珠子都不敢轉瞭。
白起打完楚國之後,活躍地點就主要放在瞭三晉之地。韓國的衰落,白起出瞭很大的力。
可看到瞭白起,韓非連仇恨的心思都升不起來。這位武安君實在是太過厲害,厲害得讓人敢背著他說仇恨,當著面就怕得連恨都不敢恨瞭。
嬴小政牛氣哄哄地把舅父的手臂當扶手拍瞭拍。
他又感覺為夢境中的自己找回瞭場子。
夢境中的自己,不謝!
“若、若韓國也有武安君……”韓非膽子還是很大的,很快就從對武安君的恐懼中緩過來。
“那和迎我入韓有什麼區別嗎?”朱襄道,然後不好意思地撓瞭撓臉頰,“拿我和白公相提並論,我給自己臉上貼金瞭。”
“你沒有。”白起道,“如果我在韓國,六國一定會為瞭解除我這個威脅頻繁攻打韓國。即便我能贏一次、兩次、三次、數次,但正如朱襄所說,韓國每一場勝利都會耗費自己的國力,要麼韓王無法忍受這件事,將我送給他國;要麼我能在我有生之年護住韓國,我一死,韓國立刻被人所滅。”
韓非雙手攥緊衣擺:“韓國、韓國就全然沒有辦法瞭嗎?韓國基業幾百年……”
朱襄嘆氣:“韓非,晉國都可以滅亡,為何韓國不能?”
韓非猛地抬起頭。
朱襄的神情在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況下,變得非常冷酷:“你想讓韓國強盛,所圖的是韓國,還是你韓國宗室的身份?如果你隻想要韓國宗室的身份,勸韓王獻國即可。秦國邊陲總有無法開發的地方,可以任命韓王為王。”
“如果你所圖的是韓國強盛……”朱襄停頓瞭一會兒,譏笑道,“憑什麼韓國能強盛?韓國的王位本就是背叛舊主,三傢分晉中得來;它不修德政也不修王政,不關心平民也不任用賢才,好事是一件也不做;它的地理位置也如此差。這樣的國傢,你憑什麼要讓他強盛?憑什麼韓王就一定要是你們這一傢人?”
“舅父……”嬴小政擔憂地仰著頭看著朱襄。
朱襄深呼吸瞭幾下,把腦海中趙王的模樣擦去。
他道:“韓非,現在韓國不會滅亡,因為其他六國還需要留著韓國這一片小小的地方作為緩沖地。但韓國肯定會滅亡,因為結束戰亂必須天下統一。無論六國的貴族再自私,他們也不能阻擋天下大勢。你如果想要從我這裡學到如何讓天下繼續分裂民不聊生,請回吧。”
朱襄揮衣袖,然後抱著嬴小政向白起道瞭一聲抱歉,轉身離開。
“舅父……”嬴小政抱住朱襄的脖子,繼續擔憂道,“舅父你還好嗎?別生氣瞭。我們趕走他!”
朱襄蹭瞭蹭嬴小政的臉,道:“我隻是有些難過。人皆自私,賢才皆知天下一統才是救世良方,但他們為瞭自己的傢族,卻會站在我們的對立面。我是因為這個而難過。”
不是什麼為瞭國傢,沒有這麼高尚。
七國的法理都來自周,底層的百姓都哪裡好過就去哪裡,貴族們更是知道七國原本是一傢人,甚至互相都有姻親。
傢國民族的概念,是天下一統之後才提出,在近現代才鞏固。
而此刻,所有人都隻是為瞭自己的利益而已。
年輕的韓非阻止韓國滅亡,不是熱愛韓國,而是不能接受韓王室不再是韓王室;之後的張良刺秦王也不是為瞭韓國本身,隻是為瞭自己傢族的覆滅和韓王。
或者說,他們所說的“國”就等於“王”,不是自己心中的國土和百姓。
因為現在的庶民如草芥,地位連“百姓”都還沒到。
其實秦國也一樣。秦國的擴張也是秦王想成為更大的“王”,和什麼結束戰亂救世濟民沒關系。
後世封建王朝雖然建立者的內心也是如此想,但他們至少會打出結束亂世、重整華夏、救世濟民的旗號。
而現在,這種旗號都不存在。
韓非子是後世有名的思想傢,他的理論對後世封建王朝制度定型起到瞭很大的作用。
朱襄見到韓非子時,心裡與當初和荀子見面一樣,有一定“朝聖”的思想。
而此刻的韓非隻是一個眼睛隻看得到韓王室的士子。而他想要讓其延續統治的韓王一系,比起如今的趙王也不須多讓。甚至韓王更蠢一些,隻是因為國土面積小,又經常挨打,所以做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荒謬事。
朱襄腦海裡不由浮現出趙王的模樣。
無論趙國被趙王糟蹋成什麼樣子,也沒有人說推翻趙王。
韓國朝堂一片浮誇之風,君臣皆昏庸無比,韓非還想著延續這樣的韓王統治,不低頭看看在韓王統治下哭泣的韓人。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思想,這個時代的常態。
這就是現實。
我終究還是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朱襄握住嬴小政的手,貼在瞭自己的額頭上。
通過與韓非的討論,朱襄發現,他無論再怎麼竭盡全力融入這個時代,竭盡全力避免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事,但總會有人不斷告訴他,他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歷史書中那些令後世尊敬的賢才,都會一一站在他的對立面上。
“我沒事,就是想起趙王瞭。”朱襄露出瞭微笑,道,“韓非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韓王的昏庸程度不比趙王差。我看見他竭力想要維護韓王的統治,就想到瞭趙王。”
嬴小政道:“那……那換個韓王,韓國會不會好一些?”
朱襄微笑道:“可能會吧。如果韓非自己當瞭韓王,或許韓國會好很多。”
嬴小政嘟嘴:“那韓王還是繼續昏庸下去吧,別為秦國統一天下擋路。”
朱襄捏瞭捏嬴小政嘟起的嘴:“韓國不會為秦國統一天下擋路。無論哪個國傢,都不會為秦國統一天下擋路。”
他問道:“政兒,如果舅父想要讓天下庶民也讀書識字,通過考試做官,你同意嗎?”
嬴小政沉默。
如果天下平民都學瞭舅父幾分本事,這王就不好當瞭。
朱襄道:“我隻是說說而已。政兒,你不累嗎?在田地裡幹瞭那麼久的活。走,回去睡覺。”
嬴小政道:“把韓非晾在那裡嗎?”
朱襄任性道:“我讓雪去接待他。”
嬴小政:“啊?”
舅父你可不可以別把不想做的事推給舅母?舅父你有點過分瞭!
朱襄偶爾就是很任性。他和雪說瞭一聲,雪嘆瞭口氣,去招待韓非,盡地主之誼。
雪埋怨道:“既然你欣賞他的才華,又為何惹怒他?”
朱襄理直氣壯道:“是他惹怒我。”
雪嘆氣:“是是是。既然他惹怒瞭你,我就把他趕出去。”
“不用瞭,讓他繼續向荀子學習吧。”朱襄訕訕道,“看來以後我都無法收弟子。”
雪道:“你這個脾氣,確實收不瞭弟子。”
埋怨後,雪便去幫朱襄收拾善後。
她本以為韓非聽瞭良人誅心的話,會生氣離開。她準備讓韓非在傢裡住一日,然後為他聯系咸陽學宮,讓他住進咸陽學宮中。
但韓非第二日抱著書簡,在朱襄門前站立,居然沒有退縮,想要繼續請教朱襄。
隻是看著他紅腫的眼睛,朱襄知道昨日自己說的那番話,讓他心裡並不平靜。
朱襄對韓非的語氣軟和許多。本來韓非也沒有錯,錯的是自己。
“不要向我學。”朱襄誠懇道,“你該向荀子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