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給秦王柱端瞭一杯加瞭酸梅汁的水,讓秦王柱醒瞭醒瞌睡。
秦王柱捧著水杯,全神貫註聽荀子罵人。
藺贄從袖口裡摸出一卷紙和毛筆,毛筆在舌尖上點瞭幾下,無比興奮地將荀子罵人的話記下來。
這些都會成為他在朝堂上舌戰同僚的素材。
蔡澤也不由將身體前傾,豎著耳朵聽荀子教導。
子楚看瞭看友人,也聚精會神聽瞭起來。
朱襄的雙手被荀子抓得緊緊的,聽荀子罵人罵得他耳朵都嗡嗡響,唾沫噴瞭自己一臉,不由哭笑不得。
這可真的是……
原來荀子這麼討厭孟子嗎?怪不得孟子後世的門徒們也這麼討厭荀子。
朱襄一邊聽荀子罵人,一邊想起自己學儒時,聽到的一些小道消息。
孟子別看理論很“仁義”,他自己也是個暴脾氣,經常與人對噴,罵人特別難聽。
孟子比荀子大一輩,是荀子之前統率儒傢的人。孟子在稷下學宮的時候,罵遍眾人無敵手,並自詡齊國國君的老師。
荀子那時候應該在孟子手下求學過。
孟子和荀子的理論不合,應該在稷下學宮就交鋒過。但孟子的噴子功利十足,身手也不差,還壓瞭荀子一輩。在很重視輩分的儒門中,荀子天生比孟子弱一頭。
那時荀子一定被孟子罵過很多次吧?
朱襄真想看到那一幅畫面。
孟子荀子他都喜歡。如果孟子和荀子對罵,並且對打起來,他就更喜歡瞭。
孟子去世得這麼早,荀子有瞭地位之後已經不能與孟子直接對噴,隻能寫文章遙遙對噴。荀子一定覺得很寂寞吧。
魯儒基本都是孟子的門徒。現在魯儒來到瞭咸陽學宮,荀子的精神肯定會好許多。
聽,荀子現在罵人罵得多有活力,一定能高壽。
朱襄將荀子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
荀子已經喝醉瞭,都沒發現朱襄敷衍的態度。否則他高低會給朱襄來兩戒尺。
荀子罵完人之後,就醉倒瞭。
朱襄背起荀子,在秦王柱安排的宮殿住下,服侍荀子入寢。
秦王柱十分滿意這頓飯。他不僅吃到瞭美味的東西,還看到瞭不少熱鬧。
朱襄離開後,他連熱鬧都很少看到瞭。
哎,自己當太子的時候,群臣也沒有那麼怕自己啊。怎麼現在他們就一副對自己戰戰兢兢的模樣,連熱鬧都不給自己看瞭?
秦王柱晃晃腦袋,那模樣像極瞭嬴小政。
嬴小政真是集合瞭前幾代秦王所有的“優點”。
荀子第二日醒來時,朱襄已經醒來。
朱襄打來水,伺候荀子洗漱,一如曾經兩人在傢中同住時一樣。
荀子也不因朱襄的身份改變而別扭。
他坦然地接受瞭朱襄的伺候後,問起朱襄對魯儒的看法。
荀子雖然醉瞭,但他在醉時的理智很清醒(自認為),記憶也很清晰。
朱襄道:“他們沉浸在周禮中,以為周禮就是一切,先賢之語不需要更改,看不到世間的變化,這一點很不好。”
朱襄想起魯儒與秦始皇在分封制和郡縣制上的爭鬥,以及那幾次明明處於下風卻非要撩撥秦始皇怒氣的“交鋒”。
秦始皇的名聲在這交鋒中黑透瞭,但魯儒又得到瞭什麼?
他們什麼都沒得到,這個天下也什麼都沒得到。
他們一味與秦始皇鬥氣,與國與民都沒有任何益處。
如果一傢學說對國對民沒有任何用處,那這傢學說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孔子之後,每一代弟子都在孔子思想上有自己的見解。無論後人是否認可這些見解,但至少每一代賢人都認為根據時代而進行改變是正確的事。”朱襄道,“若是孟子還在,也是不會認這群腐儒為門徒的。”
荀子冷笑:“正因為孟子死瞭,他們才敢自稱孟子弟子。”
荀子冷笑後,再次罵道:“這群魯儒,還不如真正的孟氏賤儒!孟氏賤儒至少還有價值存活在這個世間!”
朱襄無奈地聽荀子又罵那群魯儒如蟲子老鼠,不,連蟲子和老鼠都不如瞭。
荀子罵完之後,心情好瞭許多。
他道:“陪我走一走。”
朱襄知道荀子有話要與他說,屏退瞭仆人,與荀子在空空蕩蕩的宮殿庭院散步。
為瞭避免被刺殺,從古至今宮室中就少有栽種樹木,隻單獨建瞭花園。
國君不喜歡光禿禿的宮室,大多會去別宮居住。
所以朱襄總覺得這是沒意義的行為。因為宮室裡可能被行刺,別宮不也一樣?
荀子則很喜歡這樣空蕩蕩的宮室。他認為這是國君節省的象征。
荀子與朱襄繞著庭院走瞭一圈後,兩人都沒開口。
直到荀子走出瞭一頭薄薄的汗,才停下來。
朱襄看著荀子的臉色,心裡有些沉重。
他大概猜到瞭荀子想要與他說什麼。
“朱襄,你所說的婦人誥命一事,我已經定下。”荀子道。
朱襄低著頭。
荀子道:“你不問?”
朱襄苦笑。
荀子問道:“你擔心與你所想的完全不同,所以害怕對我失望?”
朱襄立刻道:“我不會對荀子失望。”
荀子道:“因為你說,你才是不合時宜的人?”
朱襄沉默瞭一會兒,點頭。
荀子嘆瞭口氣,道:“我采用瞭部分你提的意見,但沒有全部采用。”
朱襄仍舊不敢問荀子采用瞭什麼。
荀子自顧自地說道:“我采用瞭女子可以立功自己獲得誥命。”
朱襄猛地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真的?”
荀子冷哼一聲,道:“我會欺騙你?”
朱襄使勁搖頭。
他笑得嘴合不攏,想要對荀子說謝謝,又不敢。
如果在此事上與荀子說謝謝,荀子大概會揍他。
“不過你也別欣喜。”荀子道,“我制定的誥命很苛刻,尋常女子很難自己獲得誥命。”
荀子想瞭想,補充道:“幾乎不可能。”
朱襄卻不失望,他笑道:“隻要開瞭這條口子就很好瞭。”
荀子冷哼一聲:“真的?”
朱襄使勁點頭。
荀子憋不住瞭,伸手敲瞭朱襄額頭幾下:“這種事,真的值得你如此欣喜?”
朱襄再次使勁點頭。
荀子十分不解:“為何?這與你並沒有太大關系。朱襄,你是男子。”
朱襄道:“我當然是男子。”
朱襄沒有等荀子繼續發問,他繼續道:“但我認為這個世間應該是公平的。誠然,世上存在實質上的不平等,王侯將相和庶民奴隸地位肯定不同。但我相信每個人的人格是平等的。”
“這無關什麼男女,隻是立功的人就該得賞,有能力的人就應該有施展抱負的機會,僅此而已。”
“我知道現在這種事完全不可能……”
朱襄想起咸陽學宮的一系列人才選拔的機制,想起自古以來,和從此以後這個世界的發展脈絡。
“商朝崇尚鬼神,以人為祭品,甚至在祭祀中吃人肉。如此野蠻的行為,從商朝末期開始反思,到周朝禁止,再到東周時復辟,再到現在普遍厭惡用人祭祀,已經過瞭一千三百年。”
商朝近五百年,周朝近八百年。
隻是為瞭改變一個人殉的制度,就需要一千三百年。
“商周時,隻有士人能接受教育。官吏晉升被貴族世代把持,如楚國那樣極端,便是隻有大貴族能獲官,連本國士人都難以施展抱負。東周時,普通士人開始求官。孔子首開私學,連野人都能來上課。但秦國選拔人才已經最不看重出身,咸陽學宮也從未想過教導農人。甚至現在普遍都接受應該讓庶民質樸,不讓庶民學習太多知識。”
現在庶民與歐洲中世紀一樣,如果接受過多教育,傢中藏有書籍,還會被懲罰。
直到漢代舉孝廉,庶民才有權利讀書。即便他們沒有讀書的渠道,至少讀書不會被懲罰。
東漢時不再抑制豪強,魏晉時門閥林立,庶人接受教育的權利再次被剝奪,甚至直接以出身判斷一個人的未來。
然後進入隋唐,科舉制的建立,才徹底鞏固瞭庶民接受權力的權力。
從隻有貴族能讀書,到庶人也能讀書,從孔子開私學起算,也至少一千年瞭。
思想的改變就是這麼困難,都是以千年來算。
如果以武則天稱帝,讓女性意識真正開始崛起,想著原來女子也能成為人上人算起,到民國時徹底出現女性意識覺醒運動,時間跨度正好也是一千年。
朱襄是誰?
他隻是一個農學教授。
周公、孔子、武則天……無論是誰,他連腳指頭都比不上。
穿越者又如何?穿越者比這些古人厲害到哪裡?他就算有瞭系統外掛,也不敢說能看到這些古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