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常社會進程中,一千年才能扭轉一個群體的思想,才能從思想萌芽到徹底覺醒。
朱襄憑什麼能腦袋一拍,就把這一千年抹去?
他憑什麼都不行。
這是真實的歷史,這裡的貴族就算讓六國貴族分享權力也不可能放開讓庶民讀書,這裡的主流思想還是“女禍論”。
“女子天生殘缺,無法與男子相爭。”荀子道,“這不是儒傢的思想,道、法、墨皆如此。”
朱襄道:“我知道。因為現在沒有避孕的手段。女子除非不成親,否則大部分女子每隔幾年必定生子。若生子,很多女子身體不適,至少半年無法為官。更別提現在秦國唯一的實權爵位取得方式,軍功。”
“若女子想要勉強與男子相爭,那就隻能不成親。但秦國以農為國傢基石,人口是重中之重,絕不可能同意女子不成親。”
封建時代的人口至關重要,為瞭休養生息,每個朝代建立時都會用嚴酷的法律促進女子婚嫁。如果女子到瞭年齡不結婚,輕則官府隨便給你配一個,重則全傢受罰。
現代社會女子爭奪地位可以不結婚不生子,封建社會誰給你講人權?講自由?
封建時代的女子是資源,就如如今的庶民一樣。國傢為瞭奴役平民必須愚民,那麼為瞭讓女子不停地生孩子,就絕對不能給女子除瞭生孩子之外的其他路。
這也是封建制度越保守越頑固,女子地位越低的緣故。
隻有生產力發展,封建制度破碎,女子才能從“資源”變成人,有其他的選擇。
否則所謂權力,都隻是少數貴族女子,甚至僅限於依托孝道的外戚女子的玩物,和“女性”這個大群體一點關系都沒有。
“但荀子,女子孕育生命不是殘缺。如果為瞭延續生命付出代價叫殘缺,女性因此被蔑視,那麼就太畜生瞭。”朱襄道。
荀子道:“你罵我?”
朱襄道:“即便你是我老師,我也罵你。”
荀子瞪著朱襄。
朱襄勇敢地瞪回去:“我們都是有母親的人,母親懷胎十月,生產分娩,步步驚心。誰說女子殘缺,就是無母孤兒牲畜!”
你是荀子又如何!我們儒傢用污言穢語罵對方賤儒很正常!
荀子臉皮抽動瞭一下,不斷深呼吸,然後擠出一個笑容:“你說得對。”
朱襄:“……”
朱襄倒退幾步:“荀子,你可以罵我,但是別動手。”
“誰和你動手?你說得對。女子確實並非殘缺,我也不認可這個畜生之語。”荀子面色變得平靜,“你知道我為何認可女禍?人性本惡,淫為先。貌美的女子即便自己不願意成為惡之本,她們也不能主導自己的命運。所以貌美,便天生是女禍,一定會吸引惡人。所以我要引導她們註重德行,不註重容貌。”
朱襄道:“我明白。”
人性本惡,所以貌美的女子天生會惹來禍事。所以荀子宣揚“女禍論”,既讓男子以好美色為恥,也教導女子不重容貌更重德行。
荀子的觀點很迂腐,如果在兩千年後拿出來,會被人天天堵門罵。
但他是兩千年前先秦時代的人,他還已經是這個時代思想最開放的大賢之一。其他人還不如他。
“如今婦人想要得到地位,隻能靠嫁人,出身和容貌是她們唯一的武器。待誥命出現,貴女們效仿雪姬,或許會更註重德行。”荀子道,“這是我贊同你提議的原因。”
朱襄拱手作揖,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謝荀子。”
“而且,你曾說過,有些事就算現在做不到,也要讓後人在能做到這些事的時候有跡可循,就像現在我們從史書典籍中翻找先例一樣。”荀子淡淡道,“我現在不認可女子與男子等同,但我也希望未來有那一日。”
無論貴賤,無論男女,唯賢德者是舉。
第135章松茸火腿雞
朱襄對荀子的話震驚不已。
荀子在他前世的歷史中,是首先將“女禍論”發揚光大的先賢。後世網絡每每批評將亡國的鍋扣到後妃頭上時,都會提一嘴荀子。
荀子是第一個將夏桀商紂亡國主因歸結與妹喜、妲己的人,也是先賢中對女子當政最為厭惡的人。
他認為女子必須順從丈夫,哪怕丈夫做出瞭無禮的事也要逆來順受;女子幹政和伶人、不健全的人幹政一樣,是亂世的象征。
這樣的荀子,怎麼會說出“我也希望未來有那一日”的話?
但荀子就是將這句話說出口瞭。
荀子與朱襄在此次辯論之後,心中疙瘩終於徹底消除。荀子也再次以朱襄之師居之,檢查朱襄是否荒廢讀書,並讓朱襄幫忙整理他入秦後這些年積攢的書稿。
朱襄在幫荀子整理書稿時,再次震驚。
荀子居然在考慮更改“性惡論”,將極端的“性惡論”分成“少部分聖人性善”“大部分人性惡但程度不同”,開始辯證思考瞭。
荀子見朱襄呆住,伸長脖子看瞭一眼朱襄在看什麼書稿,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瞭。
“有何錯?”荀子問道。
朱襄道:“啊,不是,沒錯。”
荀子嗤笑:“沒錯?你以前不是說,大部分孩童初生如白紙,僅有牲畜般求生本能,因教育而向善或向惡。但人的性格不同,也有無論經歷怎樣逆境也為善者,和父母和睦生活幸福卻為惡者。現在說我沒錯?”
朱襄狡辯:“這和荀子說得差不多。不受控制的求生本能,也可歸結於惡。”
荀子拿出戒尺輕輕敲瞭一下朱襄的腦袋,道:“繼續整理。”
朱襄都沒感覺到腦袋疼:“是!”
朱襄繼續忙碌,荀子坐著喝茶監工。
監工時,荀子看著朱襄忙碌的身影,視線逐漸模糊,開始神遊。
荀子知道,朱襄已經察覺到,自己的思想與最初相遇時相比,發生瞭較大的改變。
他自己都沒想到,人都老瞭,居然還會推翻多年的思想,重新建立一套新的思想。
這一切都是因為和朱襄相遇。
荀子看到這個禮樂崩壞的戰國時代之後,堅信人性本惡,並認為隻有建立完善且堅固的階層,讓一切“有序”,才能拯救黎民與水火。
男尊女順,是他“綱常有序”的一部分;如君王、大臣、庶民尊卑有序一樣。
但這個弟子雖掩飾得很好,行為上卻一直在挑釁他思想的根基。
朱襄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認為王侯將相和庶民的差距不過是傢族資源;朱襄在傢中與雪姬平等相處,經常教導雪姬自己決定傢中大事。
荀子原本以為朱襄隻是天真,將來書讀得多瞭,事經歷得多瞭,自然就會改瞭。
朱襄自薦出使長平,給瞭他第一個震撼,讓他初次懷疑瞭自己的理論是否無懈可擊。
之後朱襄被趙王囚禁,無數庶人自發集結,冒著生命危險圍攻邯鄲城,試圖救回朱襄;雪姬露出瞭堅毅果敢的一面,先護著孩子躲避,又前來邯鄲尋求救夫的機會。
荀子第一次將俯視眾人的視線放平,正視庶人和婦人。
最讓他動搖的是朱襄本人。
朱襄本為庶民,居住在城外山村中,在春秋時便是“野人”,沒有機會接受任何教育。
他的父母皆是普通農人,長姊品行更是不端。
荀子從藺相如那裡得知,朱襄學習文字讀寫,都是從成為他門客後才正式開始。那之前,朱襄隻從商人那裡囫圇認得些許字,寫起來還缺胳膊少腿。
朱襄仿佛生而知之,一顆赤心不因傢人背叛更改,不因君王迫害更改,不因外戚榮華富貴更改。
荀子相信人性本惡,即便是他最崇拜的孔子也一定是經歷瞭艱苦的教育和磨礪才成為聖人。
可朱襄呢?
他越瞭解朱襄,就越困惑。
這世上,難道真的有天性善良的人?
他將人性論與朱襄商討,想聽聽朱襄的意見,朱襄說出一堆聽上去仿佛廢話,但仔細一琢磨,又仿佛很有道理的理論。
朱襄說,人性本是混沌,但有的人偏善,有的人偏惡,就像是馬車前行時,有的起步是正的,有的起步是左右偏移,後天教育就像是糾正馬匹前行方向的韁繩。
荀子不會在聽瞭朱襄的話之後就立刻更改自己的理論,但他也不是頑固不靈的人。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他就算到生命的最後一天也會一直學習。那麼學習到瞭新的知識,改正錯誤的認知,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嗎?
荀子入秦後,進入瞭一個新的環境,從新的視野重新審視自己的思想,規正自己的錯誤。
他仍舊不全盤認可朱襄的想法,但有些思想確實被朱襄潛移默化的改變瞭。
朱襄所希求的那個世界,確實比他所想象的世界更美好。
而且那個世界並非空想,並非朱襄虛無縹緲的希望。即便自己看不到,但沿著朱襄暢想的道路走下去,他的子孫後代或許真的能看到那一日。
“荀子,到午膳時間瞭,我先去做飯,吃完午膳再接著整理。”
朱襄的聲音打斷瞭荀子的神遊。
荀子淡漠道:“嗯。”本來他想對朱襄說,自己哪些思想是被朱襄改變。但看著朱襄驚訝的模樣,他不知道為何心裡生出一股火氣,不想告訴朱襄瞭。
在你眼中,你老師我難道是冥頑不靈的人嗎?!
哼!
朱襄完全不知道自己又惹瞭小心眼的荀子,將遭遇荀子一大堆功課報復。
自從朱襄回咸陽後,秦王柱就眼巴巴地盼著每一頓飯。
雖然朱襄老是說,他做飯的手藝沒有宮裡的膳夫,隻是新穎。待宮裡膳夫學會瞭他教的食譜,就能做出比他所做的更好吃的飯菜。
但秦王柱不認同。他就覺得朱襄做的飯菜更好吃,哪怕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湯面。
秦王柱吃瞭幾日重口味的菜,今日朱襄準備做一道清淡的菜。
他從南邊帶來瞭一點松茸,準備用松茸和火腿燉一鍋雞湯,給長輩和友人補補身體。
松茸和火腿切片,與半大的小母雞用砂鍋慢慢燉煮,隻加一點鹽,味道就鮮美得讓朱襄忍不住偷吃瞭一隻雞腿。
當秦王柱看到缺瞭一隻雞腿的小母雞,哭笑不得:“朱襄,你若偷吃,就把雞切瞭端過來。”
朱襄端著的砂鍋裡是一整隻未切的小母雞,唯獨缺瞭一條腿,看著多顯眼啊。
朱襄認真狡辯道:“我沒有偷吃,隻是先嘗嘗雞肉的咸淡。”
子楚沒好氣道:“我就沒見過哪個膳夫嘗咸淡會吃掉一整隻雞腿。”
朱襄道:“你現在見到瞭。”
藺贄拱火:“太子,你訓斥他也無用,朱襄沒有廉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