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華陽太後松開牽著公子成蟜的手時,公子成蟜張望瞭一下,邁開小短腿朝著朱襄跑去,抱住朱襄雙腿,將臉埋在瞭朱襄腿上。
好多陌生人,舅父保護我!
見公子成蟜這動作,群臣中一些人心裡一沉。
怎麼公子成蟜與長平君也如此親近?!
嬴小政先拜見瞭華陽太後,然後走到公子成蟜身旁:“過來兄長這邊。”
公子成蟜仰起頭,猶豫瞭一下,在嬴小政的臉板起來時,趕緊松開朱襄的腿,拉住瞭嬴小政的袖子。
“兄長有傷,不牽手。”公子成蟜給瞭作業監督太子兄長一個討好的笑容。
嬴小政道:“沒關系。”
他用傷勢不怎麼嚴重的左手牽起公子成蟜的手,對著朱襄頷首行禮後,牽著公子成蟜去往王座旁。
因被朱襄嘮叨很多次,嬴小政牽著公子成蟜的時候,終於無奈學會瞭配合公子成蟜小短腿步伐,不再讓公子成蟜掄圓瞭小短腿追。
太子政和公子成蟜兄弟和睦這一幕再次刺痛瞭一些人的心。
他們還以為太子政因為生母一事,太子之位不穩固瞭呢。怎麼看著還是無懈可擊?
“我帶來瞭這十年趙姬一應具用的賬本。”華陽太後冷哼道,“眾卿傢可以看看,這女人有多奢侈。大王和太子可從未對不起他過。因為她太過奢侈,太子自她入秦後從未用過自己的份例,全勻給瞭她。我倒是要來看看,是誰說太子不孝!”
朱襄恍然。什麼?政兒還有份例領?
嬴小政眉頭一皺,咦,原來我還有份例領?
嬴小政的親爹秦王子楚也有些恍然,對啊,政兒是朱襄養,那政兒的份例哪去瞭?哪怕他還是秦王曾孫的時候,秦昭襄王給政兒份例都堪比太子。他還以為朱襄替政兒好好存著呢。
朱襄恍然之後,想起很多年前雪姬和他商議的事。因為時間太久遠,他就忘記瞭。
雪姬對他說,政兒他們自己養,秦王給的東西就送給春花,就當政兒給春花的奉養錢。
“確實如此。”朱襄道,“此事是太子年幼時決定。”
嬴小政冥思苦想,有這回事?
雖然他記憶力好,但對不值得記憶的東西都會忽視過去。或許舅父舅母和他提過,他顧著玩或者吃,沒有在意。
我年幼時為什麼那麼傻!舅父舅母說什麼就同意什麼!
嬴小政後悔得捶胸頓足。這麼多年的錢,他要是攢起來,不知道能做多少事!就算沒事可用,給舅父舅母多好!
公子成蟜將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兄長沒領過份例?”
嬴小政心情復雜地點頭。成蟜怎麼如此年幼就知道份例?
公子成蟜猶豫瞭許久,從自己懷裡掏出一個小香囊,倒出一半不規則的金球,猶豫瞭許久,捧給嬴小政:“兄長,分你一半。”
嬴小政愕然。
公子成蟜伸直手:“我用錢的地方少,給兄長。”
賄賂兄長,兄長會少給我佈置些功課嗎?看到別人給大母宮中的人賄賂,知道賄賂是什麼意思的公子成蟜期盼地看著自己超級嚴厲可怕的兄長。
嬴小政收起愕然的表情,纏著繃帶的手輕輕一握,然後緩緩張開。
他接過瞭公子成蟜的小金球:“好。”
你此刻分朕一半金球,將來隻要你不謀逆,朕保你一世富貴平安。
嬴小政在心裡道。
公子成蟜見太子兄長受瞭賄賂,眼睛都笑彎瞭。
小小的他以為賄賂這種東西,是對方收瞭就一定會做到承諾。
但他忘記瞭自己並未提要求,所以他的兄長確實做到瞭承諾,但不是他所想的承諾。
兄弟二人的小動作讓一直觀察二人的眾卿大夫心情復雜極瞭。
秦王室怎麼還會有兄友弟恭的?
呃,好像秦仁文王和悼太子當初也是兄友弟恭?
華陽太後當完這個意外出現的證人之後,沒有離開朝堂。
她第一次以太後的身份坐在秦王身邊,瞪著她一雙鳳目掃視群臣。
華陽太後在群臣心中一直是無能美人,隻知道奉承先王,胸中沒有任何溝壑。
現在她展現出秦太後的氣勢,讓群臣十分不適應。
看著秦王子楚對華陽太後畢恭畢敬的模樣,他們拿不準秦王子楚是裝的還是真心的。但華陽太後此刻站在太子這一方是可以確定的。
難道華陽太後是為瞭奪走秦王後在後宮的權力,所以趁勢而為?
這群人不由腦補瞭陰謀論。
華陽太後鼓足瞭勇氣,第一次踏足瞭朝堂。
坐下的時候,她撐起的那股氣就泄完瞭,手腳都在發軟。
但她仍舊強撐著對嬴小政道:“政兒別怕,大母會代雪姬保護你。”
見嬴小政鮮血淋漓的模樣,華陽太後難以安寢,不斷哭訴對不起她唯一的友人。
她得知今日要發生的事後,輾轉反側許久,咬著牙前來幫襯。
“謝大母。”嬴小政道,“有大母在,政兒不怕。”
華陽太後努力擠出微笑,然後強裝鎮定道:“眾卿繼續議事,無需在意我。”
秦王子楚見公子成蟜年幼站不住,讓人給嬴小政把椅子搬上來,讓他抱著公子成蟜同坐。
公子成蟜小心翼翼靠在嬴小政懷裡:“不會壓到兄長的傷口嗎?”
嬴小政板著臉道:“不會。”
公子成蟜調整瞭一下小屁股的位置,背靠在嬴小政懷裡,迅速習慣瞭兄長椅子。
朱襄帶來的證據證人全部已經呈上。
他本來準備站著等這群人討論,以展現出自己恭敬的態度。秦王子楚還未開口,華陽夫人就催著讓朱襄坐下:“還不趕緊扶長平君入座?”
秦王子楚立刻跟著道:“長平君,快入座吧。”
朱襄謝過太後和秦王之後,坐瞭回去。
他身上沒有實職,但座位隻在丞相之下。
座位分兩排,蔡澤和荀子各領一排。藺贄在蔡澤之後,朱襄便在荀子之後。
荀子見朱襄回來,壓低聲音道:“暢快瞭?”
朱襄道:“嗯。”
荀子嘆瞭口氣,不再和朱襄說話。
他知道,朱襄所求必定是會失敗的。
為何要規定子女對父母不計對錯的孝?因為天地君親師,與“孝”對應的品格,是“忠”。
為瞭社會穩定,不僅是儒傢,各傢學說都嚴格規定瞭社會等級。讓天下人都各司其職,不逾矩。
難道他們不知道其中有不公嗎?
知道。
可聖人先賢們在這個世上摸爬滾打碰瞭那麼久的壁,隻能把自己希望的未來寫進書裡,如同儒傢的“大同”,然後給這個世上制定出不公的規矩。
秦王後可能會被廢,可能會被殺,但她被廢被殺的理由一定不能是對秦太子不慈。
“我知道君上有他的難處,我也知道這個世上有它的規矩。我不指望自己能成功,隻是把這件事擺出來,讓所有人都知道有這一件事。”朱襄道,“如果今日的辯論能流傳出去,能被史書記錄下來被後世人討論,便足夠瞭。”
朱襄知道沒有他,先賢們也有許多“不孝”和“不慈”的討論,也有很多先賢們呼籲“孝”要和“慈”對應。
隻是這些呼籲都最終隻淪為呼籲。
那麼這些聲音就沒用瞭嗎?不是的。世界在發展,思想在進步。總有一天這個世界不需要愚忠來保持穩定的時候,愚孝也會被拋棄。
那時候的人重新制定規則,有章可循,總比從零開始容易。
先賢們所有劃時代的思想,都是為瞭後人在翻開史書時恍然大悟的那一刻。
朱襄向荀子說明瞭自己的想法後,荀子便同意他亂來瞭。
朝堂上,最註重孝道的儒傢官吏居然非常安靜,讓以為儒傢會最先沖上來揍朱襄的卿大夫們十分不解。
那些儒者們一個個把手兜在袖子裡,有的閉目小憩,有的面無表情地註視著眾人的討論,還有人和旁人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什麼。
他們的視線偶爾掃過朱襄,眼神中都是佩服,居然沒有憎恨。
這時候卿大夫們才意識到,剛才做昏厥狀,要作勢去揍朱襄的人,居然沒有一個是儒者。
他們都知道荀子是朱襄的老師,難道荀子已經成為天下儒者心中第二個“孔子”瞭?
但那群魯儒不是厭惡荀子,與荀子敵對嗎?為什麼他們也不反對朱襄?
朱襄也很意外,居然沒有儒者來對著自己臉上噴唾沫。
他不知道的是,秦王柱當年遣魯儒修書的時候,便將這個主意是他所出告知瞭魯儒。
之後他又在南秦帶領魯儒腳踏實地做學問,教化蠻夷,給眾人灌輸大一統的重要性。當楚國流民來南秦後,也是他帶領魯儒們去安撫流民。
會說話,會做學問的儒者很多。如朱襄這樣將“仁”之一字貫穿行為始終的儒者卻寥寥無幾。雖然大部分儒者不是沒這個心,而是沒這個機會。
在尊崇孟子的魯儒心中,朱襄經常做“舍生取義”的事,是繼承孟子衣缽的人,與荀子完全不一樣。
而且,儒傢孔、孟、荀三代思想,從來都沒有愚孝愚忠。這都是儒傢變成“儒教”之後,後人的附庸。
孔子曰:“子從父,奚子孝?臣從君,奚臣貞?審其所以從之之謂孝、之謂貞也。”
孟子曰:“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荀子曰:“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
即便儒傢此時的“孝”基本隻對“父”,無視瞭母親。但儒傢三代巨頭即使在父權上,也沒有一個提倡愚忠愚孝之人。
也就是說,別說春花是嬴小政之母,就是子楚對嬴小政做此事,他們都贊同嬴小政可以不孝順子楚!
在戰國末期,還能在政治舞臺上的隻有儒法二傢。而儒傢不受統治者待見是有原因的。
他們是超越這個時代的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