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大瞭,他的長輩就會衰老;他衰老,他的長輩就會離開人世。
人世間就是這樣,一代又一代的出生和離別,是為薪火傳承不滅。
秦王政縱然不願,也無可奈何。
他隻能多思考,多做事,多讓垂老的長輩安心。
……
江淮平原的底子很好,朱襄帶著人將水利修修補補,引進瞭秦國的良種,四月寒凍又凍死瞭土壤中許多害蟲,深秋時,江淮平原豐收瞭。
朱襄坐在田埂上,看著金黃色的麥田發呆。
雪姬、小扶蘇和成蟜都要參加正月的秦始皇登基大典。他們提前北上和朱襄匯合,今日剛到達項城。
路途勞累,雪姬和小扶蘇、成蟜先在府邸休息,李牧騎馬來尋朱襄。
見朱襄發呆,李牧故意讓馬緩步靠近,指揮馬低頭去撞朱襄,把朱襄嚇一跳。
朱襄被嚇得差點滾田裡去,回頭看到李牧騎在馬背上哈哈大笑,跳著腳破口大罵。
李牧笑著下馬:“雪姬到瞭。你不趕緊回去,在這裡發什麼呆?”
朱襄道:“到瞭?”
他趕緊收拾瞭一下,搶瞭李牧的馬回傢,把自己的小毛驢給瞭李牧。
毛驢是北胡那裡的特產。
秦王政從朱襄口中得知瞭後世西域絲綢之路的事後,派瞭使臣冒險往西去打探西域的情況。
這毛驢,就是使臣從西域帶回來的“貢品”。秦王政賜給瞭已經上馬不易的荀子一匹後,就隻贈送給瞭舅父舅母。
舅母身在南秦,路途遙遠,贈送舅母的小毛驢還在咸陽。朱襄先騎到瞭。
雖然小毛驢是個稀罕玩意兒,但身材比起馬太過矮小。朱襄騎著高頭大馬,李牧並肩騎著毛驢,那場景看著特別滑稽。
李牧這時候倒是臉皮不薄,騎在毛驢上仰視朱襄,表情怡然自得。
“你剛剛滿臉陰沉,遇到瞭什麼困難?”李牧問道。
朱襄道:“不是困難。”
他猶豫瞭一下,還是把剛才心中所想告訴瞭李牧。
旁人聽瞭他的所想,可能不能理解。但李牧就算不能理解,也會安靜聆聽。
朱襄在江淮平原救災、剿匪和指導耕種的時候,也重新編纂瞭楚地的戶籍資料。
所以他很清楚這次旱災死瞭多少人——能統計到的凍死、餓死的人就有五位數。若論剿匪時和沒有統計到的隱戶,就更不知道有多少。
楚國剛剛戰敗,又遇到災荒。楚地滿目瘡痍,哀鴻遍野。
秦國在這時組織抗災,朱襄以迷信對迷信,行剿匪“滅神”之事。四月化凍成瞭朱襄的功勞,楚地豐收成就瞭秦國的仁名。
原本楚國士人因楚王啟之死和項燕的反抗,是六國中反秦情緒最高的國傢。
經歷瞭這次寒凍災害後,楚國平民最先對秦國歸心,士人的反抗情緒也被削減。
再者寒凍災害讓楚國各地都缺糧嚴重,反抗勢力自然也缺糧。他們要麼餓死凍死在這場寒凍災害中,要麼去搶楚國平民的物資,然後被朱襄剿滅,成瞭朱襄聲望的踏腳石,也成瞭秦國仁名的踏腳石。
這場寒凍災害對楚人來說是災難,但對秦國來說正好。
隻要明年再豐收一次,楚人傢中有瞭餘糧,秦國在楚地的統治就會變得順利。
朱襄原本在思索楚地之後的事,感慨這對秦國竟然是一場機遇。
而後他在一陣秋季寒風中驚醒,風吹得他一個寒顫。
他居然冷漠地計算這次災害的利益,還為其欣喜。
“在南秦的時候,我會為瞭楚人遭遇饑荒落淚難受。”朱襄平靜道,“現在我親眼看到楚人的災難,他們在我心中卻隻成瞭文書中的一串數字。我雖還在做救災之事,但內心似乎已經變得不同瞭。”
李牧果然如朱襄所想的那樣,隻靜靜傾聽,沒有出聲安慰。
朱襄道:“或許是身居高位太久,或許是我手中已經掌控瞭太多人的生死。我雖時時刻刻自省,卻還是難免有瞭變化。”
他深呼吸瞭一下,自嘲道:“雖說君子論跡不論心,若隻論跡,我還是原來的我。但那是旁人看來。對我自己而言,當我用‘論跡不論心’為自己開脫的時候,就走入瞭歧路。”
李牧這時候才問道:“那你想如何改變?”
朱襄搖頭:“我不知道。至少,我的心就算發生瞭變化,我的行為也不能改變。待政兒當瞭秦始皇之後,我會繼續行走在民間,與農田和農人為伍。或許我心裡會向往富貴悠閑,但我必須抑制住自己心中的向往。”
李牧搖頭:“何必?這天下又不隻是你一人的天下。”
朱襄道:“這世上有隻能我做得到的事,在這些事上,這天下就是我一人的天下,是我一人的責任。”
李牧道:“朱襄,你何其狂妄。”
朱襄大笑道:“你可別說我,滅楚一事,明明可以和其他人配合,你非要自己來滅,你不也狂妄?”
李牧再次搖頭:“我和你不同。”
朱襄道:“並無不同。你隻是因為有王翦,有廉公,還有其他人能做到你現在能做的事,你才如此悠閑。待事隻有你能做成,那你就算違抗國君的命令,也會堅持到底。”
李牧沒有回答。
他本想說不一定,但或許朱襄比他更瞭解他自己。
朱襄確實比他更瞭解他自己。
趙國那位武安君李牧被殺,不就是這個原因?
趙軍和秦軍已經對峙數日,趙王卻要臨陣換將,李牧明知道朝中是個什麼情況,也抗詔不遵,導致身死。
李牧拼那微小的說服趙王的希望,不就是因為他知道除瞭他,趙國無人有打退秦軍的希望。
“獨我能”,就是獨我的責任。
這就是才高者的“狂妄”。
“你既然想繼續吃苦,那就繼續吃苦,別的人也勸不住你。隻是雪姬身體不好……”李牧頓瞭頓,“你還是勸說雪姬別再到處走瞭,好好留在咸陽照顧政兒。”
朱襄道:“我能勸自然會勸,但若雪姬認為她更願意在外行走,那我也……”
朱襄松開韁繩,攤手聳肩:“我能奈何?”
李牧道:“你就不怕雪姬病逝?”
朱襄道:“我很怕我身邊的人離我而去。但我已經經歷瞭許多次的離別,知道他們都有自己的追求,我不能因為我的害怕,去阻止他們的追求。”
李牧隻能嘆瞭一口氣,不再談這件事。
現在朱襄和雪姬身體還成,他所思慮的事還遙遠,為瞭心情,索性不想瞭。
朱襄和李牧聊著天,回到瞭城中。
雪姬牽著小扶蘇走來,成蟜跟在雪姬身後。
“唉,怎麼臟成這樣?趕緊去換衣服。”
朱襄本來很開心地想要給雪姬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雪姬卻臉色一變,先擋住想要向朱襄懷裡撲的小扶蘇,然後嫌棄地揮手驅趕朱襄。
朱襄臉色一垮:“雪姬,這麼久沒見,你怎麼嫌棄我?以前你不是這樣。”
雪姬連連揮手驅趕:“你這麼臟,會把扶蘇的衣服弄臟,快走。”
朱襄:“……”
成蟜捧腹大笑:“舅父啊,有瞭扶蘇後,你的地位下降瞭。”
朱襄瞥瞭成蟜一眼,也不由笑瞭。
“好吧,現在我們傢扶蘇地位最高。”朱襄乖乖去洗澡換衣服。
待他梳洗完畢後,雪姬才重新和朱襄擁抱,並把胖乎乎的小扶蘇塞進朱襄懷裡。
小扶蘇眉頭一皺,滿臉不滿:“你是誰!怎麼能抱我!”
朱襄疑惑:“我是你舅翁啊。你之前不還想往我身上撲?”
小扶蘇道:“舅翁?”
他歪頭,道:“我以為你是壞人,所以想保護舅媼,揍你!”
說完,他就捏緊肉拳頭,給瞭朱襄肩膀砰砰兩拳。
朱襄:“……”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雪姬:“雪,你是不是把扶蘇教壞瞭?扶蘇怎麼這麼暴躁?就是政兒這個年齡,也不喜歡揍人啊。”
雪姬理直氣壯道:“胡說,政兒這個年齡不是常常捶你的肚子?”
朱襄:“……”好像還真有這回事。但捶舅父的肚子鬧著玩,和看見一個陌生人就揮舞著拳頭撲上去,這能一樣嗎?!
朱襄開始頭疼。雪姬不會真的把扶蘇縱容壞瞭吧?
他之前風餐露宿,不能好好養育扶蘇,所以將扶蘇交給雪姬帶回南秦。雪姬對政兒較為嚴厲,朱襄以為將扶蘇交給雪姬帶一定沒問題。
現在看來,孫子和兒子是不同的。看來他得親自教養扶蘇瞭。
朱襄有些沒信心。他知道自己過於寵溺政兒,幸虧有雪姬在,政兒才算進退有據。以前他很難對政兒狠心,現在他估計也很難對扶蘇狠心。兩個縱容的長輩,會把扶蘇教成什麼模樣?
以前還有荀子幫忙訓斥政兒,現在……
朱襄想起荀子,眼神一黯。
“扶蘇其實很懂禮貌,隻是稍稍急躁瞭一些。”見朱襄沉默不語,雪姬心中的理直氣壯淡去,她小聲道,“好瞭,我知道瞭,以後會好好教導他。現在他還小,待長幾歲再教導也不遲。”
朱襄回過神,道:“好。”
雪姬松瞭口氣。
她其實也知道自己過分寵溺扶蘇瞭。但扶蘇確實在她面前很懂事很乖巧,隻是對旁人脾氣急躁瞭一些,所以她就沒多在意。
“扶蘇,不可以對陌生人無禮。”朱襄揉瞭揉扶蘇的腦袋,“雖然你現在還小,舅翁和你說的你可能聽不懂。”
小扶蘇使勁甩腦袋:“扶蘇不小,君父這個年齡,都管傢瞭!”
朱襄哭笑不得:“好吧,既然你想管傢,那麼先把九九運算表背熟。你現在背到多少瞭?”
小扶蘇疑惑:“什麼是運算表?”
朱襄露出狐貍般的笑容:“原來小扶蘇還不知道啊。唉,你阿父在你這個年齡,別說九九運算表,就是五位數的加減乘除都能熟練運用。看來小扶蘇要學的還很多。為瞭早日趕上你阿父,小扶蘇和舅翁一起好好努力。”
小扶蘇:“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