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鄭茂勛的辦公室,陳文港示意他坐在沙發上,自己坐到對面。
這是個促膝長談的姿勢。
鄭茂勛卻不想跟他談心,於是翹起瞭二郎腿,架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畢竟陳文港無非是要給鄭玉成說好話,或者批評他。就他們這幾天建立的淺薄的交情——鄭茂勛心裡打定主意,他哪樣都不夠格:“你想說什麼?”
陳文港卻問:“你跟我說實話,你表哥,霍念生,訂酒店到底要幹什麼?”
鄭茂勛忽然把二郎腿下瞭。他神秘兮兮,把身體往前一傾,露出個略顯陰森的表情:
“我告訴你,其實就是本人、我、鄭茂勛謀劃的,我跟霍念生串通好……”
“好好坐著。”陳文港卻伸手拍他腿上,“說瞭多少次別抖腿。”
“說話就說話。”鄭茂勛警惕地看他的手,“你別摸我啊我警告你。”
“你那個表哥,你說他謀劃搶銀行我都信,他跟你串通這個有什麼用?”
鄭茂勛竟從他的態度裡看出一絲微妙的歧視:“你這是看不起我!”
跟小孩子吵架總是費力。陳文港低著頭想瞭想:“是你媽媽發現的。”
鄭茂勛驚訝但不服氣的眼神證明這個猜測八九不離十。
畢竟如果沒鄭茂勛跑來說風涼話,還值得陰謀論一把;他來瞭反而說明不是什麼大事,隻能說說風涼話的程度而已。鄭太太消息靈通,手伸得又長,有機會發現這個漏洞並不稀奇。
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個送分題。不嚴重,不影響鄭氏,但能在鄭秉義心裡給鄭玉成減分。
可她不方便以自己的名義去訂這個酒店。霍念生是她侄子,要幫個小忙不過舉手之勞。
大概猜出這些前後關系,陳文港起身打算往外走。
鄭茂勛忙喊住他:“哎,你居然一點都不急?你怎麼不跟鄭玉成穿一條褲子瞭?這麼重要的活動辦砸瞭,到時候我大哥可就丟人瞭。”
陳文港回頭,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瞭片刻。
鄭茂勛覺得他看自己腦袋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生銹的水壺,在研究能不能擦個靈光。
他下意識身體往後一仰:“你看,你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
陳文港反笑瞭:“我姓陳,你姓鄭,理論上你比我更關心公司,我就不求你瞭吧。”
鄭茂勛啞然,這場鬥嘴以他想不出更有邏輯的反駁告終。
但不等他再吵吵,陳文港又開口:“這事拖到最後,你充其量跑到義父面前去告一狀。本來就是鄭玉成工作失誤,想告也可以。但你不要再在公司找茬,會影響別人正常工作。”
鄭茂勛重新審視他:“我好像有點知道……爸爸為什麼老是說你懂事瞭。”
“為什麼?”
“你這人就這樣,特別擅長和稀泥。像剛剛,我和他吵兩句,就你在中間當好人。”
“是嗎?”陳文港笑笑,神色輕松,“我當你這是在誇我。等哪天我不在這裡幹瞭,可以考慮去做社工,每天幫人調節傢庭矛盾鄰裡關系。”
“你為什麼不在這裡幹瞭?”鄭茂勛捕捉到一個他想都沒想過的信息,“你要走?”
“也許。”陳文港說,“還有一年就畢業瞭,我要考慮將來的去向。”
“那你直接留下啊?”鄭茂勛急急地說,“好好的也沒人要開除你吧?到時候你去外面找個什麼九九六的工作,怎麼都不會比自己傢公司待遇好、升職快,你幹嘛想不開?”
恒溫器有些年頭瞭,風口突然發出噠噠的聲音,響瞭一陣子又自顧自停下來。
陳文港沒料到他反應這麼大:“現在還沒考慮清楚。總之你以後要好好努力。”
鄭茂勛看著他出去的背影,撓瞭撓頭,煩躁地又嘖瞭一聲,想這人真是不識好歹。
他坐到辦公桌前,今天其實沒什麼工作,看看手機上朋友叫他出去喝酒的消息,又把聊天軟件關上瞭。想瞭想,從郵箱裡下載瞭至今沒打開過的課件PPT,打算看看有什麼作業。
隻可惜看瞭兩頁就眼皮打架,差點直接睡過去。
*
這天回到鄭傢,鄭茂勛不知怎麼打算的,倒是沒急著告狀。
但鄭太太也是敵不動我不動。出的麻煩總還是要解決。
又過一天,行政部的小林又期期艾艾地來單證部找陳文港,這姑娘很不好意思:
“那個,文港,你今天有沒有空?就那個俞老板嘛,我們已經聯系上瞭,約瞭時間,說是去他公司當面談談,看能不能協商場地。我們老大、就是毛經理,讓我叫上你一起。”
“都有誰?”陳文港問,“鄭玉成也去?”
“不,他不去……也不是不去,毛經理說,沒必要大傢一窩蜂地上。所以我們兵分兩路。今天咱們三個去找俞老板,鄭玉成去皇冠大酒店,問酒店那邊能不能想出其他解決辦法。”
聽完陳文港險些扯瞭個冷笑,這毛經理可真會做人。
讓鄭大少爺去找酒店,酒店難道能有什麼好辦法?
見俞山丁這種拉下臉求人的事情,輪不到鄭玉成,反而帶小林個生嫩的小姑娘去。打的什麼算盤誰看不出來?男人嘛,禁不起漂亮小姑娘嬌聲軟語求幾句。
不就是這麼想的?
他原不想管,此時卻說:“走的時候叫上我。”
半小時後,毛經理笑瞇瞇親自過來叫兩人集合。
三個人用公司公車,司機一腳油門,橫跨半個城區,趕往俞山丁開的餐飲公司。
到瞭對方地盤上,卻直接被攔在外面。
前臺對他們今天要來毫不知情:“我們老板是姓俞沒錯,但沒聽說他有客人預約呀。”
毛經理一張紙巾在腦門上擦個不停,反復解釋:“那他多半是忘瞭。我們昨天確實和俞山丁老板約瞭見面,你看,這還有通話記錄。你們肯定認識他的手機號吧?”
前臺猶猶豫豫的:“行……你們先進來坐吧。”
她把三人引到會客區,用一次性紙杯送瞭三杯水,就又回去瞭。
無人接待,不尷不尬,偏偏俞山丁的電話始終不在服務區,怎麼也打不通。
小林看著毛經理一遍又一遍撥號,一頭的汗:“那……經理,咱們就在這等?”
毛經理哼瞭一聲:“除瞭等還能怎麼著?來都來瞭,回去坐辦公室能解決問題?”
陳文港倒是鎮定,兩手規規矩矩交疊在腹部,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枯坐一上午,俞山丁始終沒露面。
被晾著的尷尬隨著午休時間到來沖上頂峰,而耐心相應隨之告罄。員工紛紛湧向前臺取外賣,香味橫飄,毛經理心裡蓄著一池惱怒,暗罵姓俞的這個狗東西,真拿自己當盤菜。
鄭氏是什麼體量的大集團,這又是什麼野雞餐飲公司,不以勢壓他他就該拜佛瞭!
毛經理多少年沒這樣裝過孫子瞭,但沒辦法,現在他是為瞭討好鄭玉成。
他們三個出來都是悄悄的,公司裡沒有其他人知道。
毛經理接下屬電話時聲音裡都一股邪火。
被他驚動的陳文港微微睜開眼,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瞭一覺。
小林悄悄附耳:“唉,你說這是什麼人吶?我真佩服你還這麼淡定。”
陳文港也壓低聲音:“你也可以休息一下,反正今天俞老板多半是不來瞭。”
果然直等到下午五點半快六點,俞山丁才回電話:“真不好意思,看我這豬腦子!今天真是不巧瞭,一整天都在鄉下考察供貨商……村裡信號不好,連電話都沒接到。”
他聲如洪鐘,毫無歉意:“這樣吧,你們到美杜莎夜總會來?我現在有時間瞭。”
毛經理磨著牙:“俞老板,咱們能協商就協商,不能協商也沒有你這麼耍人的。”
對方“哦”瞭一聲:“那不好意思。你還來嗎?”
一個不字還沒出口,手上一沉。陳文港按住他:“先別掛,我去。”
姓毛的滿臉驚詫:“你確定?你自己一個人?”
陳文港淡淡地說:“別抱太大希望,就是去看看他到底什麼意思。”
*
路上高峰期堵車,陳文港到美杜莎夜總會的時候已經是快八點。
霓虹燈的紅綠光芒在頭頂閃爍,這個時間,夜生活剛剛掀開熱鬧的一角。
俞山丁故意整人,給發瞭個模棱兩可的定位,他一路左拐右拐,還走錯到瞭迪廳。
廳裡已經音樂火爆,旋轉球的鐳射光晃成一張網,網著在舞池裡搖擺的男人女人的肢體。
出發之前毛經理推著小林,讓她跟陳文港一起來,說是多個人容易說得上話。
陳文港看不起他,毛經理轉身一走他就叫瞭輛計程車,讓小林直接下班回傢瞭。
然而真的一個人進瞭夜店,胃裡翻騰得差點想吐,陳文港又想他方才也該溜瞭算瞭。
他這種讀書讀多瞭的人幾乎受不瞭這種吵鬧,擠擠挨挨的陌生人群也讓他神經過敏。
因為前世被人潑硫酸的經歷,始終是留下嚴重的應激反應,導致很長一段時間,讓陳文港都對迎面走來的陌生人懷著下意識的恐懼,接受瞭一兩年心理疏導才擺脫陰影。
霍念生還活著的時候,從不放他一個人待在人流密集的地方。
這種人鬼混雜、沸反盈天的地方,那種惶恐感又翻騰著作祟,陳文港按著胸口,臉色越來越差,好在終於靈光一現,這裡人太多,一下把他晃暈瞭——
這傢夜店就是俞山丁開的,他還能在哪?
找到個標著“閑人止步”的員工通道,耳根總算清靜,陳文港搬開標志牌,徑直往裡走。他一身西裝革履的,竟也沒被抓包是客人,循記憶找到總經理辦公室,敲瞭門。
先出來的是個匆匆扣著扣子的靚麗秘書。
被打斷好事的俞山丁倒是隻驚訝瞭一下,看他名片:“喔,小老弟,姓陳是吧?”
他和陳文港記憶裡的形象絲毫不差,留著光頭,尖頂圓臉,一臉兇相,外表活像屠夫,粗壯的手腕上卻好幾串佛珠纏著。身後白墻上掛瞭張千手千眼觀音菩薩。
這位屠面佛心的俞山丁一臉無奈,兩手一攤,把名片丟在桌上:“行,你既然找來瞭,我也不再晃點你。這宴會廳呢,我是訂瞭,但我也是受人之托,不是自己要用。你們鄭氏是大集團,我是小角色,我真的不是不想讓出來。可到底能不能協商,不是我說瞭算的呀。”
說完眼風瞥過來,陳文港站在那,不急也不躁,隻是冷眼看他表演。
兩人大眼瞪小眼瞭五秒鐘的時間。
俞山丁把腳往下一撤,自己把話圓回來:“不過,總不好意思讓你白跑一趟。這樣吧!正好我那個朋友今天就在樓上玩,我帶你過去見一見,你們自己協調場地和時間,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