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港跟著俞山丁進瞭電梯,看著對方按瞭5樓,旁邊標識是“VIP娛樂廳”。
俞山丁給霍念生辦事,今天來之前他就知道要受刁難,陳文港原本有心理準備。
一開始是想來盯著他,免得他刁難到小姑娘頭上。
也是想會會俞山丁這個老朋友,好有渠道找霍念生。
但沒想到的是霍念生本人就在這兒。
金城這些所謂上流人士裡,俞山丁的有錢是那種上不得臺面的有錢。他一個泥腿子出身,不管出手再大方,不知多少人背地還是笑他是霍念生養的狗。他本人恐怕對此也心知肚明。
事實上前世陳文港和他混得關系還不錯——是後來的事瞭。
俞山丁這人,說他是好人,看著就不像,但也不是完全沒優點,至少仗義,也孝順。
霍念生去世後把所有東西留給陳文港,俞山丁卻不想再幫陳文港做事,提出要走。當時陳文港沒攔他。仗義每多屠狗輩,俞山丁服的是霍念生,他效忠的對象已經沒瞭,當然會走。
後來還是因為一些機緣巧合,才算把兩人又扯到一起。
陳文港其實不覺得自己做瞭什麼,但還記得他說陳先生,我俞山丁沒什麼文化,唯獨不是那種知恩不報的人,你照顧瞭我的傢人,我也看清瞭你的品性,如果不嫌棄,以後就當我是個朋友,有什麼用得著的地方,你讓我往東,我不會往西。
到陳文港去世前,兩個人一起喝酒的時候還會聊起霍念生。
陳文港總是看俞山丁往地上先倒一杯。為瞭這杯酒,他是感激的。
但交情太久瞭,都快忘瞭這人年輕一點的時候這麼個混不吝的德行。
俞山丁推開娛樂廳的門,陳文港跟他前後腳走進去。
迎面滿室靜寂。
娛樂室不小,但隻打亮瞭一部分燈,幽暗和光亮在金地紅花纏枝地毯上模糊不清地交割。
麻將機和推幣機隱沒在黝黑的那一半,亮著的是一盞水晶燈,燈下有並排三張臺球桌。
桌旁有個人俯身在打臺球。偌大的廳裡,隻他一個在自娛自樂。
啪地一聲,球和球撞丨擊,紅球落袋,聲音回蕩在空落落的房間裡,更覺空曠。
那人直起身,見到陳文港,桃花眼突然彎起來:“文港。”
霍念生很熱情:“你怎麼會到這來?”
俞山丁浮誇地露出“大水沖瞭龍王廟”的表情:“原來小陳你和霍總認識……嗐,這真是!”他一巴掌拍在陳文港背上,陳文港也顧不得記他仇瞭。
隻是定定回望,腦子裡哪還記得來是為瞭什麼目的。
一剎那,他像被卷進那雙眼眸的旋渦裡。
心頭且酸且脹。
忽然一隻球桿橫在面前,霍念生沖他笑瞭笑:“會玩嗎?”
“……會一點。”陳文港抬手接過,回答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這個夢。
“那來試試吧?”霍念生回到桌邊,向他發出邀請,“正好我一個人正無聊。”
“既然是霍總的朋友,有什麼話都好說瞭,小陳你們聊。”俞山丁識趣離開,他走之前比瞭個“六”在耳邊,“我還待在我辦公室。有事打個電話,我隨時上來。”
霍念生讓出球桌旁離白球最近的位置,以眼神示意。
陳文港不明顯地呼出一口氣,放下球桿。他脫瞭西裝外套,四下看看,卻沒找到合適的掛鉤,於是放到附近椅子上,然後又走回來,隻著白襯衣和黑西褲,檢查桿身桿尾。
墨綠色臺面上其實隻剩黑白兩個球,停著的角度很刁鉆,想一桿進丨洞有點難度。
陳文港打量球的時候,霍念生也打量他。
長腿窄胯,人也和球桿一樣筆直挺拔。
他把身體靠在桌邊,彎下腰,把球桿架在手架上,目視前方,動作利落幹凈,不似外行。
水晶燈從上頭撒下潔丨白的光輝。
雖然是頂光,無數玻璃吊墜把光線彌散得柔和典雅,並不影響他的美感,反像打瞭一層柔光濾鏡。霍念生心裡一動,他見過的美人多的是,唯獨覺得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脆弱感。
該怎麼形容呢?
大概像這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懸掛在高處時極盡璀璨,可萬一不幸摔下來——
啪!
白色的主球把黑球頂向前方,借著一股沖力,黑球撞到臺壁上,又反彈回來,在摩擦力的作用下速度漸緩,滾到洞丨口邊緣,緩緩落入回球袋中。
陳文港直起身,微微向他昂瞭昂頭,瞳孔反射著水晶燈的影子。
霍念生笑著奉承他:“你這可不像隻會一點。”
陳文港彎瞭彎嘴角,說聲“謝謝”。
球沒瞭。霍念生把球桿立在一邊,彎腰重新把彩球一個個取出來。
陳文港也把手探入這邊桌下的溝槽。他握著球,兩個兩個地放進三角球框。
兩人手指無意擦到一起,陳文港迅速收回來,像被熱水濺瞭一下。
上次他看霍念生的手,這次是霍念生註意到瞭他的——指如削蔥根,陳文港有雙一看就沒做過粗活的手。十指白丨皙丨修丨長,指甲瑩潤丨飽丨滿,修剪得幹凈整齊。
這讓霍念生很有興趣地開口:“你學過鋼琴麼?”
陳文港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問,不知多少人說過老天爺給瞭他一雙彈鋼琴的手。
他下意識自己也低頭看瞭一眼:“會一點。”
其實如果他的親生父親還活著,他很可能既不會學彈琴,手也不會這麼細。他會和父親相依為命,一起生活,在父親上班的時候懂事地包攬傢裡的傢務,做飯,洗衣。
他整個人生大概也和現在截然不同,但自己想不出那會是什麼樣子。
“又是‘會一點’?”霍念生覺得好笑,“那你的‘會一點’明顯沒有可信度。”
“這次是真的隻會一點。”陳文港堅持說,“我學瞭個皮毛,彈得很一般。”
“可惜俞老板這裡沒鋼琴。不然打賭,看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這豈不是輸贏我說瞭算?”
“你說瞭算就你說瞭算。”霍念生把彩球碼成一個等邊三角,“我輸得起就行瞭。”
整整齊齊,他後退一步,以微笑的表情,讓陳文港開球。
陳文港把主球放在臺面上,弓起腰背。
啪地一聲,五顏六色的彩球天女散花般散開。
下一桿輪到霍念生。霍念生卻一門心思和他閑聊:“說起來,你這是跟誰學的?”
陳文港實話實說:“中學的時候學校有斯諾克興趣社團。其實已經很久沒碰瞭。”
“喜歡斯諾克?”
“還好。”是鄭玉成喜歡,陳文港陪他參加。
“我聽寶秋說,鄭玉成上學的時候,還打過少年組斯諾克比賽。”霍念生微笑著,用白堊粉擦球桿的橡皮頭,“看來說不定他更有興趣。他比賽成績怎麼樣?”
“好像還可以。”陳文港含糊地說,“具體記不清瞭,他其實也隻是玩玩。”
霍念生從鼻腔中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哼笑。
不知不覺,他靠陳文港更近瞭些,右手按在臺面上,露出精壯的小臂肌肉。
陳文港也微笑著,身體卻繃緊瞭,同時,他心中生出種茫然又微妙的感覺。
霍念生是沒有重生記憶的——他跟對方同丨床丨共丨枕瞭七年,如果有他不可能看不出來——可面對這樣的霍念生,一字一句、一舉一動充滿瞭侵丨略的意味,他竟招架得左支右絀。
陳文港是太緊張瞭,他待在霍念生半米以內的地方,連呼吸都屏著。
霍念生反倒毫無忌憚,自由地露出瞭本來的面目。沒有記憶的人反而幸福。這輩子他不用再因為陳文港的殘疾,在每一幀態度裡都掩蓋著不露形跡的小心。
陳文港分心打偏瞭一個球,霍念生不再繼續招惹他說話。
娛樂廳裡有一陣子隻剩下清脆的撞丨擊聲。
然而這樣沉默著一人一回地擊球,又顯得有點詭異。
終於陳文港主動開口,又找個話題:“這裡是不對外開放的?”
霍念生道:“俞老板這個廳最近關閉整修。我和他關系好,才借地消磨一下時間。對瞭,剛剛俞山丁上來之前給我打電話,說你來找我有事。”
陳文港隻好笑笑:“我原本來找他碰運氣的。”
霍念生問:“到底是什麼事,不如說來我聽聽?”
陳文港把宴會廳的事掐頭去尾地和他講瞭,裡頭沒提到鄭太太。
聽完霍念生沒接話,這一輪到他瞭。他俯下身,專心致志地瞄準。
見狀陳文港便也不開口打擾,靜靜在一旁觀看。
瞄瞭半天,霍念生終於出桿。是個精彩的連鎖球,連環相撞,發出幾聲脆響。
他才慢條斯理開口:“那是有點麻煩。我確實也是要用的,請柬都發出去瞭。”
這回是陳文港不回答瞭。他在想該怎麼說。一方面,他知道霍念生是在拿腔捏調;另一方面,又確實是他主動找上門的,承認和不承認都很難用一句話解釋清楚。
霍念生提醒:“該你瞭。”
陳文港依言彎腰,就近選瞭隻藍色的球。
他再次發揮失常,橡皮頭從主球旁擦丨過去,完全滑瞭一桿。
因為霍念生從身後籠住瞭他:“這次你討好瞭鄭玉成,他會怎麼謝你?”
陳文港僵住瞭,甚至一時沒理解耳裡的話。
他不是未丨經丨人丨事的小年輕瞭,卻比他第一次面對的時候還要緊張。
陳文港撐住臺球桌,恍惚覺得自己像隻被叼住後頸的羔羊。
狩獵從他走進來的那一刻就開始瞭。
霍念生是憩息在夜幕裡的獵豹,睜開瞇著的眼睛,註視著誤入領地的獵物。
一隻手爬上他後腰,隔著紮進皮帶的襯衫,大拇指曖丨魅地摩丨挲柔丨韌的腰丨肢。
“他們老鄭傢的事,其實我也不大關心。”霍念生在他耳邊低語,帶瞭點戲謔,“什麼宴會廳你愛要就讓給你,但是求人辦事,總得拿點誠意吧,不然這樣,你陪我一晚上?”
陳文港掙紮著,硬把身體轉過來。
對方卻寸步不讓,幾乎成瞭面貼面,鼻尖頂著鼻尖。
霍念生的手仍放在他腰上,沒有收斂的意思,膝蓋也不知不覺嵌入他兩丨腿之間。
陳文港幾乎被他按丨倒在臺球桌上,身丨體微微後仰。為瞭保持平衡,他隻能把兩手往後撐,扶到瞭球臺邊緣。堅硬的木質硌著他的掌心,他不小心按到瞭一隻球,那球咕嚕嚕地滾開瞭。
“你放心,神不知鬼不覺。”霍念生說,“在這過一夜,明天我送你回去。”
“你……”陳文港推他,“讓開。”
“當然,這個犧牲有點大是不是。”他想瞭想,自己又笑瞭,“你還可以提其他條件。我對人一向很大方,你想要什麼都可以說出來。但我耐心也不多,隻能給你,十秒鐘吧,十秒鐘的時間夠不夠考慮?”
陳文港瞪他,霍念生很好笑似的回視,手指捻著他一綹頭發:“我數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