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便沒再逛賣場,搭乘直梯回地下停車場。
“這陣子不太平?”陳文港問。
“這些記者你也知道,還不就是那麼回事。”霍念生不以為意。
所謂那麼回事,就算他仍舊一字不提,陳文港都很難再裝不知道。
不止他知道,整個金城能識文斷字的都會看。從霍念生回歸那個時候,報紙上已經日見風聲,他的爺爺、霍傢當傢人霍愷山肝癌復發,身體有虞,病床上一天天耗著。
隻是當時聲音還不算密,斷斷續續有講而已。但人總有天命將至之時,霍愷山癌細胞日復一日擴散,這些天傳出的消息便一重接一重,捂是已經捂不住的。稍微靈光一點的記者,都開始在醫院外駐點守候。每日報刊雜志上,例行專題都在細數這位前代船王生平。
並津津樂道地猜測,偌大傢業將如何惠及兒孫,誰占多些,或者誰占少些。
現今但凡沾個“霍”姓的都要被扒出來抖一抖。
連已是鄭太太的霍美潔新懷瞭bb的事都占瞭個不顯眼的邊角。
生老病死本是人間門常事,這些記者像群禿鷲虎視眈眈,等著叼口肉回去養活一窩。
所以霍念生送陳文港回去:“也就是這一陣的事。別在意,過去就好瞭。”
陳文港問他:“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霍念生卻反問:“你要怎麼幫我?”
陳文港不語,聽他不怎麼正經地暢想:“當然,也是有個辦法……去個私人小島上,就你和我,世外桃源住上半年,再回來一切風平浪靜。哦,我又忘瞭我不能出海。”
這句陳文港也沒理會,隻是喟嘆:“這些記者,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不再打交道。”
他看窗外,突然說:“將來等我快入土為安的時候,就安安靜靜找個島……不放一個記者進來。”
霍念生笑笑:“傻話。你要長命百歲的。”
說來唏噓,一個人彌留的時候,一萬個人各懷心思,其中也不知有幾個真正悲傷。
但對於霍愷山,霍念生其實也沒什麼想法。
霍愷山當年做主將他認祖歸宗,在所有人看來都是於他有恩,讓他成瞭響當當的霍大少爺。除瞭霍京生,其他私生子想享受都沒有享受到這份福分。
但他從此也沒再見過生母,她隻存在四歲以前模糊的記憶裡。
對霍念生來說,他從沒選擇過自己的人生,所以也從沒想過是好是壞。
所謂爺爺不過是個名義上的親屬。霍愷山時日將近,他也隻能想,這是生死有命。
僅此而已,沒有更多。
車開瞭一陣,陳文港接到電話,是厚仁基金會的負責人馬文。
一如既往的大嗓門:“方便說話嗎?”
“您講。”
“那好,那個公益廣告拍攝,導演上星期問你參不參加,你考慮得怎麼樣?”
陳文港微不可察地看霍念生一眼,猶豫著卻拒絕瞭:“我想我還是不太方便,抱歉。”
馬文覺得出乎意料:“是鄭先生那裡有阻力?不會,我已經跟他談過,他是支持的。”
陳文港笑瞭笑說:“沒有鏡頭經驗,我肯定要怯場。到時候會給大傢添麻煩。”
這是個明顯敷衍的借口。
馬文奇怪地又勸他幾句,意見沒達成一致,悻悻先掛瞭電話。
霍念生卻從中聽出瞭一點端倪:“他想要你拍哪種廣告,平面的?還是視頻的?”
陳文港說:“一個世界慈善日的視頻廣告。會在本地電視臺播,網絡上也同步宣傳。”
霍念生想瞭想,看他一眼,笑問:“這不是很合適你麼?怎麼不答應。”
陳文港笑笑:“我們又不是重要人物,志願者就在後面的鏡頭閃一下,換成誰上都一樣。”
廣告要播,人就要在大眾面前曝光。霍念生立時清楚他在想什麼。
陳文港心裡想的也正是這樣,上公益廣告的演員,還是背景幹凈一點好。
如今多事之秋,像今天那個狗仔,蒼蠅似的叮著不放,越往後隻會越密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也把他牽進去。他們又都知道記者的嘴是什麼德行。
將來輿論野蠻發展,現在已經能想象,到時候可以發揮成什麼樣——
說他陳文港人前熱心公益,人後受同性包養,再挖掘出之前某某陳姓公子就是他,接受高價饋贈,絕不像表面上無辜清白,再加上他被鄭傢收養的身世,三角關系……
能做狗血文章的地方太多瞭。
陳文港不在乎醜聞壓身。像鄭冬晴說那句,食得咸魚抵得渴,他要跟霍念生的時候,就註定承擔這個代價。他也同意這句話,他不在乎。
隻是現在的情況,因為他一個人給項目招致麻煩,他覺得也無必要。
車泊在樹蔭下,離鄭傢還有一段距離,霍念生松開瞭方向盤。
這是告別前的時光,他傾過身,和陳文港接瞭個吻。
陽光細碎撒在臉上。陳文港解開安全帶,細長的手指貼在他胸前。霍念生一手托著他後頸,先是索取,又拉開距離,換瞭個意味,用嘴唇輕輕碰瞭碰他的嘴唇。
耳鬢廝磨,最後那個吻落在他額頭上。
陳文港笑瞭,推門下車,跟他告別。霍念生卻仍看著他,降下車窗,把一隻手伸出來。
陳文港從車頭繞過去,彎下腰,手也伸過去,被捉住瞭,兩隻手十指相扣交握在一起。
他對霍念生笑得明媚,眼睛彎著,溫柔無害,何其清白。
霍念生嘴角往上勾瞭勾:“之後一段時間門,我就先不來找你瞭。”
“有什麼麻煩嗎?”陳文港怔瞭一下。
“沒有麻煩,我出差。”霍念生低頭親瞭親他的手背,“回來當然還能見到我。但是那個廣告你去拍吧。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文港,我的人不需要偷偷摸摸見不得光。”
*
腦袋撞瞭消防箱的新周傳媒記者王冬青鼻青臉腫回到報社,先填單子報瞭損耗。
最近霍傢秘辛是熱點選題,滿城風雨,會議室白板上都貼著霍氏傢譜樹。事關遺產繼承和財產分割,不管哪個霍傢人在外面搞男搞女,戀愛嫁娶,都可能引起一系列變數。
。
有變數當然才有料可寫。
sp;他去蹲點霍大公子在社裡不是秘密,但這樣灰頭土臉地滾回來還是讓人稀罕的景象。
一瘸一拐往主編室走,迎面遇見有競爭關系的同僚。同僚很是幸災樂禍:“栽瞭?”
王冬青瞪著對方不懷好意的那張胖臉,罵瞭一聲:“幹你鳥事。”
但也隻能幹氣。對方是主編的侄子,平時跑口,就獨占各種輕省的好事。
挑肥揀瘦,拈輕怕重,有名有利的時候,他倒是跑得最快。
這次王冬青憋瞭一口氣,鐵瞭心從霍念生入手,在他身上挖個大八卦。他知道霍念生最近的一些動靜,當然他也知道,這二世祖是不好惹的,這是要賭一下。
王冬青檢查磕掉漆的手機和相機。
雖然霍念生搶瞭他的卡,刪瞭他的照片,但如今技術越來越發達,哪怕恢復出廠設置,想恢復一兩張還是有可能。他昨天花瞭點錢,連夜找人從手機裡摳出兩張。
熬瞭一夜,條分縷析、洋洋灑灑寫瞭稿。
然後就是現在被叫進主編室:“你這篇寫得不錯。”
王冬青臉上露出喜色。
主編跟著說:“不過這個不會登。我在系統裡給你打回去瞭。”
王冬青險些跟他拍桌子:“為什麼?哪裡不行我可以修改。”
主編翹著二郎腿,看著這個從業幾年還是愣頭愣腦的下屬,終於發善心,給他一點點播:“改什麼?你如果是為瞭養傢,還不如直接把照片賣給他,與人為善,與己為善。最省心。”
心裡唏噓自己是個善人,這真不是一個主編該說的話,奈何這個傻得不透明。
可王冬青料定他打壓自己:“這有什麼的?我明明記得謝晉就寫過……”
謝晉就是主編的侄子。
主編終於忍不住拍桌子:“衰仔,你以為就你一個人能扒到料?別人不爆,就你爆,你以為就你自己是奇兵?他霍大少爺底下養瞭一個傳媒集團,你都不知道?以前沒所吊謂,跟他沒吊關系的他才讓你隨便講,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霍愷山還沒要死呢!他當然沒什麼跟你計較的!現在這個節骨眼你去惹他,你說他搞不搞你?以後想不想在這個行當混?”
“就這樣?”
“就這樣。”
王冬青面上掛不住:“呵,無冕之王……放在十幾二十年前,□□大佬都照扒不誤。”
主編閑涼地沖他笑:“哦,你也知道,十幾二十年前街上還有□□呢。我也記得那時候啊,可時代不同啦。他想搞得你傾傢蕩產,有的是法子,那你要不要識時務者為俊傑啊?”
王冬青終於無話可說,但也沒有服氣,抿著嘴巴,從下巴到脖子一片赤紅。
主編突然嘆口氣,找瞭個打火機:“kev啊,你是結婚瞭吧?”
王冬青一愣:“喔……結瞭。”
主編又問:“兒子上幼兒園啊?”
王冬青說:“是這樣。去年上的。”
啪一聲,主編點著火,點瞭根煙:“你要是孤傢寡人一個,想豪賭一下,我可以支持呀。實話告訴你,人傢是跟我們打過招呼的,什麼要發,什麼不發。我是不會給你過的。你抓到瞭照片,不能登報,但你可以發自己賬號嘛。”
主編吐出一口煙圈:“可是你這樣拖傢帶口的,你也好意思說去賭?你有心肝肉,人傢沒有心肝肉?你這次動瞭,以後傢門被人潑紅漆,讓你老婆天天回傢提心吊膽?你兒子還想不想上幼兒園啊?你拿什麼犟啊你?”
王冬青脖子紅得更甚,最終還是沒說出什麼,在聽到兒子的時候,肩膀便耷瞭下去。
*
霍念生出差已經半月未歸。
但有時候給陳文港發消息。
拍攝間門隙,陳文港靠著墻給他回信,被劉院長抓個正著:“是不是交瞭女友?”
陳文港微笑:“不是女友。”
劉院長不信:“你們小年輕,隻要開始抱著手機看,一定有情況,可瞞不過我。”
攝影助理過來:“劉院長,那個瑤瑤是你們的孩子吧?可能要你去照看一下。”
劉院長匆匆而去,現場一片忙碌。
志願者的鏡頭很好拍,對著鏡頭露出笑容,導演把這部分放在前頭,一早就拍完瞭。公益廣告主題是“微笑天使”,立意是呼籲社會更多關註殘障兒童福利保障。出鏡的孩子來自各個福利院,是罹患各類疾病但得到較好幹預的一批,自閉癥、腦癱、唐氏綜合征都有。
現場於是需要很多工作人員照顧,喧鬧聲此起彼伏,一時間門熱鬧得像趕廟會。
陳文港靠在墻上靠瞭一會兒,收起手機,去給其他工作人員去幫忙。
最後他參加拍攝,除瞭因為霍念生的許諾,還有一層鄭秉義的意思。厚仁基金會有鄭氏資助的合作項目,鄭秉義樂意推出一個自己人樹立熱心公益的形象,以此提升企業聲譽。
所以又過瞭一周,鄭秉義還記得跟著追問:“你們那個廣告播出瞭嗎?”
全傢人正在吃晚餐。
陳文港答他:“成片已經出來瞭。世界慈善日是9月5日,從當天開始。”
鄭秉義點頭:“到時記得給我看一眼。”
鄭寶秋笑起來:“網上不是已經可以看瞭嗎?爸,你消息落後,都已經火過瞭。”
鄭茂勛正在跟一塊剁椒魚頭做鬥爭,突然狀況外地抬頭:“什麼火瞭?”
說火瞭可能不是那麼準確的形容。基金會官方賬號上傳瞭廣告視頻,隻是有好事者在裡面截到陳文港的一幀畫面,在底下貼出來——“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卻要去做慈善”。
是這條評論引起轉發量飆升,突然之間門熱度上瞭去。
鄭茂勛聽完更迷惑:“這種廣告有什麼好火的?”
鄭寶秋煩瞭,在桌底下給瞭他鞋面一腳。
牧清突然輕輕扯瞭扯嘴角:“但是這合適嗎?公益廣告搞成造星。不太好吧。”
鄭寶秋瞪他:“這就算造星,那在你眼裡,進娛樂圈的門檻還挺低嘛。你怎麼不進?”
“因為我沒覺得自己是明星。”牧清向她一笑,“我隻是覺得,做公益應該有做公益的樣子。單單為瞭追捧個別人,就算轉發個十萬條,這個熱度也沒什麼意義,更不值得炫耀。”
鄭玉成放下筷子,正要開口,先被鄭秉義看瞭一眼。
鄭秉義又看瞭侄子一眼:“什麼炫不炫耀,都當自己還七八歲呢?各人管好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