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黑的跑車往山路上開。草木濃鬱,散發出各種植物的氣息,石青色的雲鋪滿天空,對面的雲頭下也是山林,山色如黛,陳文港透過墨鏡,觀察這個鍍瞭一層黑色的世界。
霍念生踩瞭腳油門,跑車在鬧市區發揮不出性能,到瞭郊外才是它的天下。
速度帶起疾風,迎面獵獵吹拂。
不知不覺陳文港把墨鏡摘瞭下來,胳膊撐在打開的車窗上,把鏡腿抵在唇齒之間。
霍念生找話題閑聊:“正好我很久沒去看過……”他瞥瞭陳文港一眼,"文港?"
陳文港沒出聲,霍念生餘光裡映著他的側臉。他輕輕啃著鏡腿的尖端,流露出一種下意識的焦慮,然後才突然反應過來:"你剛剛說什麼?"
霍念生笑道:“這裡偏僻歸偏僻,周圍其實還是不少人住,附近有個馬場,還有水庫,露營釣魚都可以。還有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一到晚上就會有一群飆車的小黃毛冒出來。"
陳文港點頭:“肯定是看中瞭這裡沒有交警管。”
尋求刺激是年輕人抵擋不瞭的誘惑,一年四季,這條山道都是重機車愛好者的樂園,開車的都是些小年輕,像是晝伏夜出的野生生物,白天不知道躲在哪,到瞭午夜就冒出來。
改造過的引擎聲震天響,車載音響也要開到最大,死亡重金屬的音樂鋪天蓋地,人吼鬼叫,有時還會闖入私人領地,陳文港睡到半夜,偶爾會被遙遠的喧嘩吵醒。
刺激歸刺激,危險也是不可避免,有一年陳文港還聽說外頭出瞭車禍,就是個飆車仔被伸出的樹根絆倒,連人帶車飛出去,被發現的時候腦袋都被壓扁瞭。他車上載瞭女朋友,女孩子倒是僥幸活瞭下來,在這個生活寡淡的地方,保姆們回來談論唏噓瞭好幾天。
半山別墅不是獨立的別墅建築,連帶著外面廣闊的庭院,說是一座小型莊園也不過分。
開過一片疏松的鐵絲網,上面掛著“私人住宅,請勿入內”的牌子,然後還要往裡再開十分鐘,才到別墅門口,矮石墻圍出院落的范圍,墻上面爬著常春藤,四季常青。
陳文港在門口下瞭車。
這裡面就是前世把他關過好幾年的地方瞭。
他微妙地盯著霍念生的後背,霍念生恍若未覺,把車子扔在院裡,關瞭
門就往裡走。
門口的噴泉池裡立著一群天使,霍念生路過時往裡看瞭一眼,像在確認維護狀況。池裡的水清澈沒有異味,可見還是定期換過,但噴水機關都沒打開,畢竟主人不在的時候無人觀賞,可以省去電力成本。整棟莊園不見半個鬼影,猶如無人之境,隱藏在山野中的某個時空。
陳文港也四處看,來不及收回目光,一不留神撞到霍念生背上。霍念生在臺階上等他,回身牽住他的手:“怎麼走路還不看路。”"沒……剛看到有隻松鼠,跑到窗戶裡去瞭。""不是老鼠嗎?"
"尾巴大的,肯定是松鼠。這裡沒人住,小東西可能把屋裡當自己地盤瞭。"
霍念生唇角勾瞭勾,拽著他就推門而入:"進去看看它還在不在,在就抓起來。"
松鼠機靈得很,聽見動靜,哧溜就跑掉瞭,留下一路悉索,想抓到是不可能的。
半山別墅其實還是有工作人員打理的,一個保安、一個園丁、一個管傢。他們平時負責維護房屋的基本狀況,也僅此而已。如果主人傢要正式入住,光靠這樣寥寥幾人就不夠看瞭。
管傢提前接到過電話,正等著跟雇主打招呼。
陳文港跟他握手,知道要維持這樣一棟大房子,人力、維修都是不菲的成本。就算小一點的,像鄭秉義給他的那棟小別墅,在其中生活都要配備五六個打理的人。這也是他不得不賣掉的原因,要麼閑置折舊,要麼就得養一屋子幫傭,那種生活實在不是他襯得上的派頭。
室內鋪瞭菱格地磚,挑高的客廳三層高,站在中間,顯得人渺小得不值一提。太陽落山,時近傍晚,空氣裡彌漫著平和幽微的氛圍。
晚餐是管傢做的,他會廚藝,在這裡算是兼任廚師,據說三個員工的吃飯問題都是靠他解決。隻是這位中年人擅長做的是西餐:炭烤豬肋排,紅酒燴牛腩,墨魚意面加海鮮熵飯。
已經很可以瞭。陳文港開玩笑說他屈才,明明可以去外面當大廚,委屈在這裡看房子。
管傢笑著謙虛回來:“也就是趁平時工作不忙的時候,我喜歡自己研究一下各國菜譜,研究研究做菜,離正經廚師還遠得很。"
但他不和主人傢同坐一桌,回後面樓上跟保安和園丁兩個老哥倆一起吃。陳文港再回過頭,餐廳裡就隻
剩下他和霍念生。
這頓飯用得有點沉悶。
不知是心境問題,還是什麼原因,總有哪裡說不出的隔閡。日常他們要麼在公寓吃飯,要麼在老宅,兩個人擠在一起親密得很,到瞭這裡,單薄的聊天甚至像填不滿偌大的空間。
況且,陳文港心裡又多一層不安,他拿不準霍念生帶他來這裡的理由。
這趟行程完全是莫名其妙的,也沒有什麼值得玩的地方,直到他們來到書房,一扇書架是滑動的,滑開以後,露出保險櫃的門。
;霍念生沒避諱陳文港,輸瞭密碼,給他看裡面的東西——最惹眼的是壘起來的金條和金塊,分量不輕,金燦燦的很是動人。
但除瞭這些貴金屬,還有許多紙質文件,專門鎖在保險櫃裡,每一份想必都是重要的。陳文港緊緊地抿著嘴唇,喉嚨裡像堵瞭棉花,他一時間說不出話。
霍念生抱著他的腰,把下巴壓在他肩頭:“隻是覺得,也到瞭有些東西該給你看的時候。如果……”他蹭瞭蹭他的頭發,要是哪天我遭遇不測,你需要什麼文件,知道到哪裡找。
陳文港閉瞭閉眼:“我不知道。”
霍念生試圖講理:天有不測風雲,又不是說一定會發生意外,隻是要防范意外。
陳文港咬牙切齒:“那是我欠考慮瞭,我就從來沒想過這麼不吉利的事,等回去我是不是也該找律師立個遺囑,提前操心自己死瞭以後怎麼辦?
霍念生冷靜地看著他:“可以。”
陳文港深呼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
霍念生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裡:“早點立遺囑是個好習慣,每個人都該有這個意識。”
他一手還摟著陳文港,一手把文件袋拿出來: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比你大瞭七歲,可能有一天我就是要比你先走的,到時候你自己總得知道該怎麼辦。
陳文港聽不下去瞭:“我知道到時候怎麼辦。”霍念生沉默下來,一言不發地嚴肅盯著他。陳文港把文件袋扔到地上,一字一句地說:“你不用擔心,到時候我就去死。”
他本不想對霍念生發脾氣,隻是頭疼得要命,腦子嗡嗡作響,隻能用滔天的怒火掩蓋心底的惶恐,仿佛唯有把狠話放出來,才能阻止對
方再多講一句話。於是這頓火氣爆發得莫名其妙,蠻不講理。對任何一個身負資產的人來說,早早處理好遺產問題才是明智的選擇。
陳文港沒敢再看霍念生的臉色,而認識到自己的失控又讓他覺得更加沮喪。
他出瞭書房,站在走廊上怔瞭一會兒,身形單薄得有點可憐。其實他熟悉這裡的每一處佈局構造,看到旁邊是起居室,他擰開門把,慢慢走瞭進去。
起居室有傢庭影院,陳文港無心挑選,但又需要一點響動,他伸手打開瞭電視。過瞭一會兒有人推門。他躺在地毯上,眼淚順著眼角流下,往耳朵和登發裡淌。霍念生走近瞭,輕輕俯下身:怎麼就哭瞭。陳文港一動不動,霍念生嘆口氣,伸手抱住他,他翻瞭個身,泅濕瞭霍念生腹部的襯衣。
霍念生沒再提剛剛的事,以及他任何莫名的反應,隻是坐在地上,背後靠著沙發,跟他一起看墻上的大屏幕。電影頻道正在播一部很老的經典影片,講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一個法國少女和中國闊少在越南西貢發生的淒美的愛情故事。傢境糟糕的法國少女遇到中國富豪的獨子搭訕,闊少喜歡這名白人少女,她則想找個有錢人試試,他用黑色的汽車接送她,把她帶到公館,兩人過瞭一段金屋藏嬌的生活。
他們幽會、口口、洗澡。闊少喜愛她,也想到瞭娶他,但她從來不承認自己會愛一個異國人。闊少的願望被父親斷絕瞭,迫於父命,他還是娶瞭他不愛的門當戶對的女人。而她搭上遠去法國的渡輪。或許站在船頭的時候,少女不再有信心自己沒有刻骨銘心愛過這個情人。
碼頭開過黑色的汽車,而黃昏湮沒瞭她。
接近午夜的時候,重機車的轟鳴聲又傳到臥室裡來。
本來是不該聽到的,隻是鐵絲網失修,有些飆車仔覺得這裡面無人居住,就破壞瞭一些地方的遮擋,堂而皇之地把莊園內部也規劃成路徑的一部分。
陳文港披衣而起。
他到一樓轉瞭一圈,這裡客廳也有個小酒櫃,但是鎖著,更多藏酒在酒窖裡收著,不管哪處,鑰匙應該都在管傢那裡,他隻能在客廳枯坐瞭一會兒。
回臥室的時候霍念生醒瞭:你去哪瞭?
陳文港背對他躺下:沒事。
霍念生扒住他的肩膀:“你有什麼事不能跟我說嗎?”
陳文港心裡似酸似軟,他坐起來,把手放到霍念生臉上,用拇指蹭他的暨發、臉頰,嘴唇。陳文港低下頭,輕輕撬開他的唇齒,霍念生哼瞭一聲,抓緊瞭他,很快反客為主。
黑暗中衣服悉索鋪瞭一地,低啞的聲音似折磨又似歡愉。
到瞭早上,仿佛昨天什麼都沒發生,陳文港說不知去幹什麼,霍念生帶他去水庫釣魚。
來都來瞭,他們在這附近玩瞭一天,和剛剛認識的釣魚人聊天,中午到其中一個住得近的人傢裡去,刨瞭魚鱗和內臟,紅燒瞭釣的成果,下午則去馬場騎馬。
晚上回到別墅,泳池碧波蕩漾,陳文港換瞭衣服,坐在泳池岸邊。
他看著霍念生在夜色裡遊泳,水花雪白,在照明燈光下熠熠發光,霍念生到瞭對面,又原路返回,遊到他旁邊,試圖出水,陳文港伸手拽瞭他一把,霍念生卻順勢把他按到在地上。
他突然開口問:“你覺得這裡怎麼樣?”
陳文港撐著他胸口:“什麼怎麼樣?”
霍念生深深地看他:“一個人在這裡住不孤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