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前塵往事

作者:黃銅左輪 字數:8427

“裡面那個賭博的——賭狗已經不算人瞭,反正也沒有悔改的希望,可以拿他殺雞儆猴。”霍念生說,"嚇嚇剩下的那幾個,讓他們指認幕後主使,不要搞得到最後又出現翻供的情況。"

“我也是這個意思,您放心,警方那邊壓力也大的,而且也怕引起輿論。”“他們的社會關系也去摸一下,父母,孩子,老婆,世界上總還有幾個在乎的人吧。”

"這種小型霸凌團夥,在服刑期間又犯新罪,屬於不思悔改,性質更惡劣。”祝律師說,“法律上肯定要從重判決,跑是跑不掉的。他們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我想總會有人先松口。"

霍念生收瞭線,神色冷淡。這時他剛到樓下,在草坪旁邊駐足,突然回頭向樓上張望。

住院樓是一棟六層高的建築,屬於陳文港那間病房的窗戶,此時還亮著一扇柔和的白光。

由於不是每個病房都住瞭人,很多房間是黑的,黑暗中亮起燈光的那些,猶如點點星河。

那星河久久映在霍念生瞳中,在他的臉上,映出一種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柔情和憐憫。

事實上倒不是霍念生不願天天探視,也並非他不想陪對方多待一會兒。

與其說是他自己不想去,不如說陳文港其實不需要他。

拯救是個聽起來偉大的詞,也充滿瞭自我感動。不是但凡出現一個肯收留他的人,就都值得他去感激涕零。霍念生把他撿回傢,沒想過那些多餘的東西。他像撿回一隻流浪貓,還是受過虐待的,看著它小心翼翼,充滿戒備,需要治療,需要休養,需要一個安全的空間。

這一切都多過需要一個不熟悉的人在旁邊自作多情。陳文港前後共在醫院住瞭一個多月。

辦理出院的時候,秋天徹底結束瞭,天氣預報有冷氣來襲。

他算是無傢可歸瞭,所以沒有選擇,還是搬回霍念生雲頂大廈那套公寓。出院當天霍念生去接他。

司機老李和Amanda幫忙收拾東西,陳文港其實已經提前打包過瞭,一樣樣井井有條地擺在病房角落,隻需要司機搬下去。霍念生兩手抄兜,站在窗邊他總是往外眺望的地方。

他看著司機在樓下開後備箱,不知道這一成不變的視野有什麼風景好看。霍念生這樣琢磨著,突然回過頭,陳文港靜靜坐在床邊。察

覺望過來的視線,陳文港抬頭看向他,回以詢問的眼神。有一刻,霍念生心裡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像冬日的鵝毛大雪,頃刻之間紛紛揚揚。

其實本城很少見雪。倒是在他出國的日子,曾經滿世界遊逛,也有時候是去談生意,在那些緯度更高的城市,在瑞士、在芬蘭、在雪城,才見過這樣的景象。

霍念生回想,那時候他一走瞭之,外面天大地大,把記憶裡那個小孩子遠遠拋在身後。

然後再一轉眼,不知怎麼,對方就真正長大瞭。

但不是每個人的成長都要伴隨著慘痛的教訓和代價。

Amanda拿著出院單進來,感覺到一點不一樣的氣氛,霍念生說:“走吧。”陳文港便跟他回去,到瞭公寓,霍念生突然又問瞭一遍:“你一個人行不行?”陳文港頓瞭頓,遲疑地問他:“你還是不在這裡住,是嗎?”意義不明地。霍念生笑瞭笑,反問:“你是希望我在這裡住,還是不希望見到我?”

陳文港錯解瞭他問這個問題的意思,他沒聽明白霍念生是在征求他的意願。

怔愣間,霍念生看他片刻,拎起西裝外套,說以後再決定,讓他先睡便出瞭門,可能是去泡夜店瞭,或者還有別的應酬,陳文港也不太清楚。

這之後,霍念生也沒明確地說住還是不住,反正他是業主,來去自由。雲頂大廈這套公寓,霍念生隔一兩天會過來一次,有時候會留在公寓主臥過夜,有時候隻是回來吃個飯就走。

飯是護工做的——出院以後,Amanda不再跟著陳文港瞭,但公寓這邊多請瞭一個人,姓王,據說護理常識和經驗都很豐富,而且有營養師資格證,她接手瞭照顧陳文港的工作。

最開始陳文港覺得沒必要,他是想婉拒的,這樣專門請一個護工在傢裡,未免顯得他像個沒用的人。但這件事不由他做主,是霍念生的主意,請也就請瞭。何況對於這位護工王姐來說,雇主傢是住高級公寓的富豪,出手大方,她自己也願意留下待著。

就這樣,她負責監督陳文港吃藥,以及制定營養食譜,給他準備一日三餐。和Amanda一樣,她也會向霍念生報告傢裡的情況,這些陳文港都知道。試瞭兩周,相安無事。

平心而論,陳文港算是個好伺候的對象。護工面對的經常是喪失自理能力的病患,他遠沒到那個程度,也沒有脾氣

古怪、頤指氣使的毛病,平靜得像一株隻需要定時澆水的植物。

就算聽到王姐背地裡打電話,講自己照顧的“那個瞎子”,他也不過裝聾作啞而已。

王姐制定瞭豐富多樣食譜,貼在冰箱上,但平時不一定會按照食譜執行。霍念生回來吃飯的時候,傢裡飯桌上往往色香味俱全。如果他不在傢,出現清湯寡水的幾率就會大一些。

但對於吃什麼,陳文港不是很在意,所以同樣並不計較。

這晚上,霍念生進門的時候,剛過晚上8點,但聽說陳文港已早早睡下瞭。王姐正在廚房,她聽見聲音,擦著手走瞭出來,廚房飄出一股香味,是火上還煲著湯。

她問雇主要不要給他盛一碗,霍念生一邊換鞋,一邊隨口說不用,她解釋陳文港沒吃的原因:“陳先生今天去超市,遇到瞭一點不愉快的事。”

"怎麼瞭?"霍念生扯領帶的手緩瞭半拍。

"也沒什麼,隻是遇到兩個不懂事的小孩,追著他喊瞭幾句‘'獨眼龍'。”她說,"所以我看陳先生就不太高興瞭,還跟他們傢長爭執瞭幾句,然後就回來瞭。"

霍念生“哦”瞭一聲:"當時你也在?你怎麼說的?"“那是……小孩子嘛,直來直去的,總不能跟他們一般見識。”"算瞭,他晚上什麼都沒吃?"“陳先生說沒胃口,隻吃瞭點水果。”

霍念生乜瞭她一眼,腳下一踢,把換下的鞋攏到門口。

王姐察言觀色,因為湯差不多好瞭,她回廚房把火關瞭,把陶瓷鍋端到流離臺上,動也沒動,跟霍念生打瞭個招呼便回保姆房休息瞭。

然後霍念生站瞭片刻才進廚房,拉開冰箱,拿出罐氣泡水,順道往冰箱裡掃瞭一眼。雖然時令是冬天,冷藏室裡有一層塞著滿滿當當各色水果,進口的和反季節的都有。

其他分區儲藏著有機菜蔬,另外,冷凍室裡有各種高檔肉類和海鮮,冰箱裡好東西基本沒斷過,多貴的食材都能在這裡找出來。霍念生自己生活鋪張慣瞭,養一個人更不至於摳搜。

陳文港上床得早,翌日醒得也早,凌晨六點就醒瞭。

客廳裡幹幹凈凈,毫無動靜,一開始他還不知道昨晚有人回來。突然聽見聲音的時候,陳文港正在陽臺上,對著欄桿

抽煙。

平時霍念生起不瞭這麼早,今天是個例外,還把陳文港嚇瞭一跳。他扭回頭往裡看,隻見霍念生睡衣外面披著衣服,王姐在他面前顯得很委屈,隔著門聽不清在說什麼。

霍念生臉上是一片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陳文港拉開玻璃門,她像是見瞭救星:

"哎呀小陳,你跟老板說說,我平時做事怎麼樣,盡不盡心,你是知道的嘛……"

陳文港牽瞭一下唇角,撣瞭撣煙灰,沒吭聲。她偷懶的時候,陳文港沒興趣打小報告,至於為什麼突然要被攆走,他一樣的不聞不問。冷眼旁觀,仿佛對他人的死活毫不關心。

王姐顯然舍不得這個錢多事少的差事,但還是不得不走瞭,離開時含怨瞪瞭他一眼。陳文港已經背過身去,繼續抽煙,也就什麼都沒察覺。

王姐收拾瞭一個旅行包,花瞭半個小時,霍念生不知是不是回去補瞭一覺,又過瞭二十分鐘才出來,到廚房裡翻瞭點吃的,也來到陽臺上:“你怎麼起那麼早。”

陳文港道瞭聲早:“我昨天睡得早,還不知道你來瞭,一點動靜都沒聽見。”最近寒潮過境,氣溫倏忽又降瞭七八度,一下有瞭天寒地凍的感覺。

室內裝著中央空調,恒溫恒濕,保持著舒適宜人的狀態,但陽臺是半開放的,冷風嗖嗖地往裡撲。陳文港在睡衣外面套瞭件薄毛衣,衣領扯得平整,領口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頸子。

陽臺封著欄桿,他仰著頭,透過牢籠張望被分割的天空,像隻困住的鳥。

霍念生把他的輪廓收在眼底,給瞭他一個牛角包。

陳文港接過來揶揄:"原本就說瞭不需要護工,請來瞭又把人傢趕走。"霍念生說:“你喜歡那樣吃裡扒外的?再把她叫回來還來得及。”陳文港搖頭,把指間的煙搭在煙灰缸上,兩口吃瞭面包:"不瞭,好的壞的都沒必要。"

他特地把一隻水晶煙灰缸拿到陽臺上,顯然已經是慣犯瞭。缸裡堆著滿滿的煙灰和煙蒂,正在燃燒的這根,軀體一點點縮短,霍念生問:“住院的時候不是都戒瞭,怎麼又抽上瞭?”

說話間陳文港已經把它撿瞭回來。霍念生突然伸出手,從他手裡渡過去,陳文港自知理虧,松瞭手,那半支煙卻被霍念生放到自己嘴邊,微微垂下頭,深深地吸瞭一口。

br/>陳文港怔瞭一下,尚來不及反應過來,他張大眼睛——霍念生把煙頭按在水晶煙灰缸裡,撈過他的後腦勺。一時間,陳文港甚至沒有生出掙紮的想法,或許因為對方的動作算是溫柔。

霍念生低下頭,含著他柔軟的唇瓣,輾轉廝磨,溫熱的觸感覆蓋,同時傳過來的還有煙草的味道和質感。腦內轟然一聲,像有煙花炸開,一簇簇五光十色,繁盛光明。讓陳文港在那瞬間,想起許多煙火盛放的場景——遊樂場嘉年華,元宵節的街市,海邊的篝火派對……

他腦海中響起無數人聲鼎沸和歡聲笑語,然後它們漸次凋去,歸於無有。陳文港像隻牽線木偶,任憑霍念生把手從腋下環過,將他摟在懷裡。

霍念生動作不算急切,他循序漸進,掌握節奏,在短暫的時間裡,陳文港失去瞭一部分思考能力,記憶功能卻異常活躍。他回想起的是幾年前的鄭玉成,和那個生日宴會結束後的夏日夜晚。還沒撤去的彩燈下,紅藍光影勾勒出的輪廓光,隱秘的告白和一個生澀的親吻。

往事還清晰得毫發畢現,似乎就發生在昨日。

比起那個還沒脫去少年英氣的鄭玉成,霍念生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另一種男人。

鄭玉成意氣風發,帶著對愛情勢在必得的朝氣。霍念生不一樣,他遊刃有餘,又若即若離,精準掌握自己想要的距離,給人帶來本能的危險感。

仿佛隻要你落入他手裡,就有沒有再逃脫的可能。

陳文港把兩隻手抵在他胸前,松松緊緊,最後他還是抓住瞭霍念生的衣服。

直到手機鈴聲不厭其煩響到第二遍,昭示這不是騷擾來電,打電話的人多半真的有事。兩人驟然分開,響的是霍念生的手機,他理瞭理陳文港的領子:“進去吧。外面冷。”陳文港進瞭客廳,卻有種不知何處容身的感覺。

他才發覺自己臉上燙得像著瞭火,剛剛發生的一切,猶如精神錯亂虛構出來的妄想。

然而唇齒之間還留著吮吸的觸感和溫度,真真切切。他回過頭,霍念生還在陽臺上講電話,神色自如,甚至有說有笑,仿佛剛剛旖旎的畫面裡主角不包括他自己。

陳文港也隨之冷靜下來,這個親吻,比起旖旎,不如說震驚更甚。

內心的不解和困惑像個越轉越大的漩渦,將他整個人裹挾其中,身為竹馬的鄭玉成,那一場表白來得天經地義,像霍

念生這樣的人,又是為瞭什麼?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陳文港低著頭,看到自己袖子在煙灰缸裡蹭瞭灰,他撣瞭撣,推開浴室的門。擰開龍頭,雪白的水流嘩啦沖出,他抬起頭,洗手臺上方鏡面明亮。裡面的人正用一隻眼睛回視他。

霍念生掛瞭電話,又在陽臺待瞭半

分鐘才走回來,關上推拉門。

視線裡沒有陳文港的影子,霍念生等瞭一會兒,隻等來一聲巨響,嘩啦一聲,震耳欲聾,幾乎上下樓層都能聽見。光聽這個聲音,都能猜出什麼打碎瞭,他一個箭步,拉開浴室的門。

陳文港扶著洗手臺,見霍念生進來,他松開手,往後退瞭一步,後背貼在冰冷的瓷磚上。推拉門正對面,原本光潔耀人的鏡子,呈放射狀鋪開蛛網似的裂紋。

大部分鏡片還靠背膠貼在墻上,一部分細小的碎片掉到洗手池裡。它們互相反射,映出無數個陳文港,和無數張畸形殘變的面孔,在鏡子裡,他露出一種冷漠得像被附瞭體的目光。

霍念生屈指敲敲長虹玻璃,示意自己過來瞭:怎麼瞭?沒事吧?陳文港把視線轉向他。

他盯著霍念生看瞭幾秒鐘,擠過他,轉身回房間去瞭。

雖然傢裡無端遭遇橫禍,霍念生也沒露出什麼氣惱的反應。他隻是留在浴室,低頭看瞭看水池裡的玻璃片,拾起一片,神色依然平靜,但腦子裡還是陳文港剛剛向他看過來的表情。

霍念生推開次臥的門,陳文港裹著被子躺在床上,面朝著墻。霍念生提著醫藥箱走過去,:手劃瞭沒?

陳文港不聲不響,過瞭半分鐘鐘,還是坐起來,把手伸出來給他看。

尾指底下的皮膚有道口子,霍念生拿碘伏給他擦瞭,還開瞭個玩笑:“這麼實誠,用自己的手砸,浴室裡沒有別的工具瞭?陳文港還是沒說話。

他又安慰:好瞭,不要多想,之後整形手術都可以整的。

對這句話陳文港終於有瞭反應,他苦笑一下:“不是這個問題。”

霍念生問:那是什麼問題?

陳文港收回視線,過去他從來不是個刻薄的人,別說發飆,跟人爭執都很少有過,此時他陷入一種自厭的情緒裡,心裡頹敗得厲害。他更希望霍念生

擰著眉頭,質問他怎麼回事。

霍念生重新給他蓋上被子:“你別管瞭,躺一會兒吧。”

出去的時候他帶上瞭門,陳文港躺到枕頭上,胃裡像塞瞭石頭,既燒心又反胃。

腦中一片糟亂,綻放的煙花和那些熱鬧的聲音又回來瞭。旋轉木馬的音樂,討價還價的鼎沸人聲,音響裡帶著電子音的舞曲和年輕男女的歡呼,他們說笑,尖叫,在耳旁盤旋不去。

那些場景都不再能給人帶來快樂,變得無聊而毫無意義。

陳文港翻瞭個身,無論承不承認,剛剛在霍念生吻他的時候,的確給瞭他一種被喜歡、被追求的幽暗歡欣。事到如今,隻有這個人還能給他一點希望。他也做瞭許多心理準備,有時候他以為自己的勇氣已經夠瞭,但現實還是會一遍遍擊碎他,讓他的妄想顯得一文不值。

負責幹活的王姐走瞭,中午沒人做飯,浴室裡還成瞭一片狼藉。

但解決起來又都不是什麼大麻煩,霍念生都沒去麻煩助理。他打瞭個電話,過半小時,很快有廚師上門處理食材,冷盤熱菜的擺瞭一桌。

然後他才又敲響次臥的門:“我能進來嗎?”

陳文港聽見他聲音,坐起來理瞭理頭發:門沒鎖。

霍念生推門進來,隻是說:“餓瞭麼?出來吃飯吧。”

陳文港不知是睡瞭一覺,還是幹躺瞭幾個小時,頭發亂糟糟的,他用手理瞭一下,用沙啞的聲音道瞭歉,慢吞吞把兩條腿挪下去:“剛剛不是有意朝你發火,希望你不要計較。”

他說得刻板生硬,口齒有些模糊,像是小學生頭一次被教導怎麼說正式的道歉語。

霍念生笑瞭笑:“是嚇瞭我一跳。”陳文港抬頭看他,他靠著門,依然是那種揶揄的語調,鏡子不要就不要瞭,沒傷到人就可以瞭。吃飯吧。

霍念生表現得寬宏大量,他容忍瞭陳文港無端的爆發——被病痛折磨的人,時間長瞭,脾氣難免變得古怪,人之常情。兩人坐在餐桌旁吃飯,誰都沒有再提這茬。

到晚上,霍念生又出去瞭。

隻有浴室還維持著一副案發現場似的慘狀。

其實下午吃過飯就有工人上門,清理慘劇,把原本的鏡子拆瞭,碎片掃瞭,卻沒有再換一面新的

上去。之後陳文港再去浴室洗漱的時候,抬頭就隻剩下光禿禿的墻面。

其實他自己也不適應,但這是他莫名其妙破壞的,又沒有資格去問什麼。後來再過兩天,這塊墻上換成瞭一副凹版裝飾畫,刻瞭一束盛放的百合。

那畫漂亮歸漂亮,隻是不倫不類地裝飾著洗手臺上方的空間,顯得有些滑稽,沒有誰傢裡會裝成這個樣子。但事實上,經過這一次,公寓裡能夠照人的光面都肉眼可見減少瞭許多。

以前玄關的換鞋凳對面,鞋櫃櫃面貼著光滑的金屬片,酒櫃櫃門用的也是反光玻璃。

這些能照出人影的東西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從傢裡換掉瞭。

剩下有限的兩三面鏡子,裝在衣帽間的櫃子,需要打開才能看到。

陳文港知道霍念生誤解瞭什麼,他其實不是單純害怕看到自己的尊容。他的抗拒來自一些更深層面的東西,比如恐懼未知的未來,和不可能再擁有的親密關系。

但這一點很難解釋明白,甚至是他自己也沒想通的事。日子還是要過,在這之後,霍念生又請瞭個新的保姆。

這次的阿姨姓孟,五十來歲,不是專業做護工的,但脾氣比上一任好,手腳比上一任麻利,各方面看起來更合適。她唯一的毛病隻有嘮叨,陳文港不喜歡出門,她就要不停勸說,叫他不能總悶在傢裡。

有時是她要去超市,會叫上年輕人一起,或者她騰出時間,專程陪他去公園散步。如果陳文港實在不願意,這個拉鋸的過程可以持續很久,直到他妥協為止。但話說回來,如果她不這樣努力,陳文港的確可能一連十天半個月都不出門。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畫地為牢。畢竟出瞭門,無論走到哪,遇到誰,總會遇到異樣的眼神。但不出門還不光是這個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對迎面走來的陌生人心懷恐懼。

有時陳文港覺得恍惚,世界在他眼裡變成瞭另一種不安分的模樣。人群中的每一個,好像都藏著青面獠牙的另一幅面孔。他沒辦法猜到哪一個會突然暴起傷人,給他帶來滅頂之災。

到後來,孟阿姨通過外援贏得瞭這場無形的戰爭。

不知她跟雇主講瞭什麼,甚至說服瞭霍念生,讓他也開始帶陳文港出門——有個周五他突然讓陳文港換衣服,他們去一傢法國餐廳吃瞭頓飯,之後就成瞭習慣或慣例一樣的安排。

基本每

到周末,霍念生都會帶陳文港找一傢餐廳吃飯,陳文港也接受瞭,他願意跟霍念生出門,吃吃喝喝,但他們之間再也沒發生過越界行為。

維持著這個頻率,轉眼到瞭年底。聖誕將至,新年跟著就要到來,街上熱鬧非凡。

黑五的到來讓商店裡迎來不要錢似的搶購潮,所有的餐廳也人滿為患。霍念生在百貨大樓頂層某傢高檔餐廳訂瞭位,但他的錢夾落在瞭車裡,他拍拍陳文港的肩,讓他先上去。

樓下火鍋店極其火爆,叫號叫到瞭三百號。陳文港戴著口罩,路過大排長龍的人群,走到樓上餐廳。這裡實行會員預約制,不擠,隻放出區區三十張臺。

但即便如此,還是有概率令他遇到瞭不想見到的人。鄭玉成先發現瞭他,鄭玉成對面坐的是鄭寶秋。

兄妹兩個不知因為什麼緣由出來吃飯,陳文港跟著服務員入內,對方把他引到屏風隔開的座位上,雙方撞瞭個正著。鄭玉成最先反應過來,他撇下筷子,沖到陳文港面前。

鄭玉成如遭雷擊,面容震驚,他像不敢相信事實,眼睛死死盯著陳文港的右臉。陳文港蹙起眉頭,沒來得及說話,鄭寶秋失聲驚叫,發出尖銳的一聲。鄭玉成已經伸出手,擅自把陳文港的口罩扯瞭下來。

服務員也嚇瞭一跳,暗自發出倒抽冷氣的聲音。鄭寶秋也想上前,隻是被桌子隔開瞭,場面一時胡亂,陳文港有些難堪,他把口罩又戴回去,呵斥鄭玉成:“你有什麼毛病?”

鄭玉成終於找回聲音:“你這是怎麼……”

陳文港冷冷地說:“毀容瞭,怎麼瞭,你沒見過這種稀罕?”

鄭玉成無比驚駭:我隻是聽說你受瞭一點傷!怎麼會搞成這樣?

鄭寶秋憂心忡忡,被氣氛凍在原地,秉著呼吸不敢造次。如果不是霍念生緊隨其後趕上來,這場

面可能一時很難收場。他像是突然降臨,隔開瞭鄭玉成,又勸退瞭鄭寶秋。

陳文港有意無意躲到他身後。

“你讓開,我有話要說。”但是鄭玉成情緒激動,不聽阻攔,文港——客人紛紛扭頭瞧熱鬧,霍念生又一次推開鄭玉成:非要被拍瞭你才高興?

鄭寶秋先行反應過來,飯也不再吃下去,連拖帶拽,拉著她大哥回傢瞭。她壓

著滿腹驚疑,給霍念生比瞭個手勢,示意晚點再打電話。服務生也才回過神,給他們拖開椅子。

霍念生旁若無人地坐下,照常點餐,陳文港在他對面也坐下瞭。

不多時,按部就班一盤盤上菜,隻是氛圍攪合瞭,這頓飯吃得無滋無味。

陳文港用叉子□□盤子裡的沙拉,霍念生把胡椒瓶遞給他:“要不要?”

陳文港下意識接過來,一言不發,把瓶子大頭朝下,彈著蓋子往盤子裡灑。

霍念生嗤笑:怎麼,傷心瞭?

陳文港頓瞭兩秒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我走神瞭,你剛剛說什麼?

霍念生把叉子放在餐盤旁邊,不吃瞭,端起杯子喝水:我沒說什麼。

陳文港垂著眼在心裡嘆瞭口氣。

其實他聽清楚瞭,隻是怕這人要宣講一番,為瞭一個男人要死要活是件多傻的事。但時至今日,這實在用不著再教,他也吃到教訓瞭。再見到鄭玉成的時候,陳文港心裡隻剩可笑。

鄭玉成震驚的臉像個白癡,想到他的表情,甚至令陳文港心裡升起一絲不耐煩。

剛剛他躲在霍念生身後,重新審視鄭玉成的臉才發現,一起長大的竹馬,原來也未必真的那麼熟悉。對方像個滑稽的小醜,吱哇亂叫,看在陳文港眼裡,隻覺陌生得很。

但他刻意回避去想同時在場的鄭寶秋,回到公寓陳文港就去瞭次臥。霍念生跟在他身後,在玄關換鞋。

回傢的這一路上,兩人都沒開口,沉默一直延續到公寓,幸而霍念生已經習慣於同居對象陰晴不定的心情,等陳文港回房,他踱到吧臺,打開酒櫃,並且接到表妹的電話。

陳文港稍微把門推開條縫,聽見客廳回響著霍念生應付鄭寶秋的聲音。霍念生聲音放得很低,離得遠聽不清楚,他態度閑適,坐在沙發上,翹起瞭二郎腿。

陳文港本來想去浴室,聞聲索性放棄洗漱,躺回床上,一沾枕頭,疲憊松軟地泛上來,沒一會兒倒睡瞭過去。但他往往又睡不好,在半夢半醒之間,也常分不清幻覺和夢境。

這天陳文港做的不是噩夢,但也不是美夢,更像一種平鋪直敘的回瞰,他有嗅覺也有聽覺——飄著海貨腥味的街市,晾衣繩上掛著誇張的海帶,街頭小販吹

的糖人,響著音樂的冰激凌車,不知誰傢有人在吹口琴,老師在教孩子們唱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陳文港乍然驚醒,耳邊甚至還真切地回蕩著一疊疊童聲。

他們反復不停地在唱,像按下瞭循環播放按鈕,從天籟之音到滋滋失真,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霍念生已經打算睡瞭,他洗過澡,擦幹頭發,從浴室出來就聽到有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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