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章轉過身,驀地一愣。
宋拂之也愣瞭。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從未如此生澀又艱難。
其實宋拂之本來是想趁早躲進車裡的,但是他看著時章頎長孤獨的背影,身子就動不瞭瞭。
最後還是時章一步步向宋拂之走過來,然後在距離他三步之遙的地方停瞭下來。
兩人之間隔著一段沉默的距離,誰也沒開口講話。
方才的冷臉和刻薄早已消失不見,時章現在隻覺得心尖發顫,頭頂像是被猛地潑瞭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
像站在懸崖邊的那種恐懼。
“你……都看到瞭?”時章嘶啞地開口。
宋拂之沉默地點點頭,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一點氣音。
他清瞭清嗓子,才道:“我跟那輛車一起進的學校。”
時章張瞭張嘴,語言混亂地解釋:“他是我生父,他來找我是因為——”
宋拂之沒讓他說完,直接上前張開雙臂,抱住瞭時章,有力而溫暖。
“好瞭,可以瞭。”宋拂之拍拍時章僵硬的後背,溫聲道,“我們回傢吧。”
時章一路上都試圖開口講話,每一次都被宋拂之三兩句話擋掉瞭。
不安和惶恐都寫在臉上,宋拂之什麼時候見過時教授這個樣子?
時章作為教授的時候永遠是春風和煦的,作為coser的時候也永遠是瀟灑恣意的,什麼事能讓他這麼失態,像一頭應激瞭的困獸。
每次等紅燈的時候,宋拂之都會把手伸到時章那邊,安安靜靜地牽住他的手,是安撫的意思。
他的手剛牽住時章,時章的眼眶一下就紅瞭。
“其實我想告訴你——”
“先別告訴瞭,回傢再說。”宋拂之溫和地打斷他,“讓我先安心開車。”
於是時章又小心地把嘴閉上瞭。
其實宋拂之自己心裡也沒底,但現在他更不能慌。
回去之後好好聊聊,沒什麼是不能解決的。
急什麼啊,也沒什麼可急的。
宋拂之覺得時章等於章魚老師這個事情已經是這輩子最讓他震驚的事瞭,時章身上再有多誇張的事情都不會讓他更驚訝。
來的路上買的動漫盲盒還躺在車載儲物屜裡,宋拂之其實還惦記著它,但此時明顯不是送禮物的好機會。
回傢後,時章幾乎立刻就想開始坦白,宋拂之卻從容地在廚房裡溫好飯菜,和往常一樣擺上桌。
他把兩雙筷子塞進時章手心裡:“洗一下。”
時章聽話地去洗,尾巴耷拉著。
熱騰騰的飯菜擺瞭一桌,宋拂之給時章盛瞭一碗圓滾滾的米飯,放到他面前。
宋拂之姿態自然地坐下,嘩地一抬長腿,霸道地翹到時章膝頭,就那麼掛著,拖鞋搖搖欲墜地吊在腳趾上。
再緊張的人到現在也放松瞭,時章笑著顛瞭顛大腿,宋拂之的腿便也跟著一顛。
他瞅著宋拂之笑:“不累啊?”
宋拂之夾瞭一筷子魚香肉絲:“可舒服瞭。”
時章挑瞭最好的一塊魚肉,下意識就放進宋拂之碗裡。
他垂著眼睛說:“謝謝宋老師……我還想道歉,結婚之前是我隱瞞瞭傢庭情況。”
“你沒隱瞞啊。”宋拂之說,“你跟我說瞭你父母很早就分開瞭,我說瞭沒關系。”
“我沒說全。”時章頓瞭頓,才低聲說,“我是私生子。我爸那時候已經有婚約瞭。”
宋拂之這才停住瞭咀嚼的動作,渾身一顫,細密的疼從心臟蔓延開來。
“我小的時候他從來沒承認過我,他很少來我住的地方,每次他都是想起來有事需要用到我,才會來找我。”
時章笑笑,“比如這一次,他癌癥晚期,快死瞭,跑來找我要我幫他傳宗接代。”
宋拂之動作一僵,飛快地看向時章。
“我要他滾。”時章說。
宋拂之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沉默地用手指一下下刮過時章的手背。
時章又斷斷續續地說瞭一些,語氣都很淡,比如時正霖傢裡的成員,比如他這些年其實沒怎麼受到影響,離時傢很遠。時正霖除瞭時不時要他認祖歸宗,也根本懶得管他。
宋拂之聽得很艱難,因為他覺得這種事情離他的世界很遠,但當這樣的經歷真的降臨在最親近的人身上,在茫然過後,他感到深刻的疼。
時章說的不多,但足以讓宋拂之拼湊出一個大概。
總之,時章擁有的絕對不是一個幸福的童年。
“辛苦時教授瞭。”宋拂之輕輕吻瞭一下時章的眼角,“你太不容易瞭。”
時章小幅度地搖頭:“我已經太幸運,以前的事情不值一提。”
宋拂之揉瞭揉他的發梢,輕聲問:“那你媽媽呢,她還好嗎?”
時章肉眼可見地肌肉一僵,竟比提到父親時更加局促。
宋拂之很快說:“那就不說瞭,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
“……”
時章閉瞭閉眼,半晌啞聲道:“拂之,你太好瞭,你別這麼好。”
這樣一對比,會襯托得自己更加醜陋。
“宋老師。”時章輕緩地剖白,“我是個騙子,我不是個好人。”
宋拂之問:“怎麼,還有別的事沒告訴我啊?”
時章動瞭動嘴唇。
“那你想好瞭再告訴我,要真的想告訴我的時候再講。”宋拂之提前打斷他,“我要聽你自己說。”
宋拂之心裡並不虛,他想他已經提前知道瞭一部分的答案。
時章好像還想說點兒什麼,被宋拂之話題一轉,帶瞭過去。
“這周末去我爸媽那裡吃飯?說好的要幫我爸當評委。”宋拂之笑著問,問完又道,“如果覺得累就不去,我和他們說改期。”
時章點瞭點頭,說“要去”。
周末,兩人來到宋拂之爸媽傢,隔著防盜門就聞到裡面濃鬱的香氣。
宋拂之連門鈴都不按,直接敲門:“爸,媽,來瞭!”
是王老師開的門,迎他們進屋,朝廚房裡翻瞭個白眼:“這人勝負欲多強啊,從中午就開始倒騰,一路倒騰到晚上。”
時章站在宋拂之身後,眉眼淡淡地笑著。
王老師看瞭時章一眼,又伸手摸瞭摸他的袖子,皺眉道:“小時瘦瞭,最近累瞭嗎?”
真正關心你的長輩好像都擁有這項技能,眼睛就是稱,看一眼就知道你是瘦瞭還是胖瞭。
時章剛想說“沒有”,另一條手臂就被宋拂之抓住瞭。
宋拂之也摸瞭摸他的手臂,指尖摁住他的肌肉,在王女士看不見的地方,上下地摸:“瘦瞭呀,那怎麼辦。”
時章呼吸一滯,按住宋拂之的手腕,眼中閃過一抹難以描述的局促。
這幾天時章都是這個狀態,像是做錯事的小孩,想坦白更多事,但是情緒又到不瞭那個點上。
心裡放著事兒,於是連睡前的活動都從運動變成瞭純聊天。
這幾個夜裡,時章抵著宋拂之濕吻,然後在兩人過激的喘息中,紳士地替宋拂之蓋好被子。
宋拂之埋在被子裡,有苦難言啊,他真想問,章魚老師,您為什麼就停瞭呢?
哎,但是時章最近心情不好,長久的經歷是沒辦法被一兩次談話消除的,所以宋拂之也很能理解。
理解完瞭,他又覺得心疼。
這樣連起來一想,時章對於cosplay那麼執著也是情有可原的一件事。
現實生活不幸福,便熱愛二次元裡那種快樂與無拘束,像是永遠安全的避風港,宋拂之自己也有類似的體會。
他回頭要再看看章魚老師過去的作品,宋拂之想。
時章躺在旁邊,卻也難以入眠。
他不能告訴宋拂之,他現在心裡不踏實,處在最難熬的那種時期。
以往每當陷入這種焦躁與不安全感中,時章就會通過密集的活動讓自己抽離。
比如沒日沒夜地看番出cos,比如參加各種極限運動,比如直接把自己關進實驗室,從白天待到第二天早晨,卷得實驗室的小孩兒都被他嚇到。
這些東西充其量就是臨時鎮痛劑,所有這些加起來,都抵不過一個宋拂之。
而現在宋拂之就在他身邊,毫無防備地躺著,身上隻穿著薄薄的睡袍,像饑餓的老虎身邊擺著一塊新鮮美味的生肉。
每天晚上時章都忍得很辛苦,他多麼想把身邊的人狠狠揉進自己身體裡,把他鎖死在自己手裡,看他因為自己哭泣求饒,失聲顫栗,才能安撫心中那根深蒂固的陰暗欲念。
而每當此時,時章都會突然想到時正霖離開前丟下的最後那句話——
如果他知道瞭你本來是什麼樣子,他還會繼續和你在一起嗎?
時章隻能掐緊手心,強迫自己入睡。
“小時,你評評,評評,我手藝怎麼樣?”
老宋的聲音拉回瞭時章的思緒。
平時挺靦腆的老宋,到廚藝這方面就變得據理力爭起來,很認真可愛的老頭,一臉嚴肅地等著時章打分。
時章認真地品嘗,客觀地給出評價:“真的很好吃。”
老宋欣慰地笑瞭,炫耀般地看向自己的妻子。
王老師沒憋住笑,用筷子點點他:“好,好吃,吃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