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傢娘子的住處離小廚房不遠,卻和何清沅、采薇她們住的地方是相反的方向。
何清沅來過不止一次,在門外廊簷下收瞭傘,還沒敲門,就聽見裡面傳來封傢娘子的聲音:“進來吧,不必敲門瞭。”
何清沅把油紙傘放在瞭門外,推開門走瞭進去。
封傢娘子常年單獨一人住,屋子裡雖然收拾得極其幹凈,卻沒有半分裝飾,猶如雪洞一般,看著全無生氣。
何清沅進去時,封傢娘子正側對著她坐在凳子上縫衣服,她用眼角的餘光瞥瞭她一眼,隨即輕輕用牙咬斷瞭線,起身收拾好衣服,對她道:“香料你都辨別得差不多瞭,今日天色還早,你隨我出去一趟。”
何清沅隻能撐著傘,跟著封傢娘子一路從後門出去。
守門的人顯然跟封傢娘子是熟識的,除瞭對何清沅這個先前跑出去出瞭事的丫頭記憶猶新,嘴上難免咕咕噥噥的,連讓她們早點回來都沒說。
出瞭沈府後街那條巷子,走在路上,何清沅一路所見,皆是舊街景。
蒙蒙細雨中,京城的亭臺樓閣還是往日模樣,但其中的人卻不同瞭。
不過何清沅也沒多少心思追憶往事,因為封傢娘子一邊帶著她在前面走著,一邊絮絮地給她介紹沿街的店鋪。有些店鋪是沈府采買過的,封傢娘子一一點評瞭各傢的食材如何如何;有些是食肆,她也對各傢的招牌菜點如數傢珍。
何清沅邊走邊聽,一邊在腦子裡記下,一邊又有點疑惑。
眼看著封傢娘子終於說完瞭,帶著她向一傢酒肆進去,何清沅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您帶我看這些做什麼?”
倘若說封傢娘子介紹各傢食肆的拿手菜,何清沅尚且還能理解。但她連沈府在何處采買食材的事都跟她說瞭,這讓她感到有點費解。
小廚房裡的采買向來是有人負責的,雖然可以撈不少的油水,但何清沅知道,這種肥缺一來落不到自己身上,二來容易得罪人。她實在搞不清楚,封傢娘子今天莫名其妙拉她出來,又說瞭這些到底想做什麼。
“向來飯菜點心裡,最是容易被人動手腳。你既然打算入這一門,總要明白這些,免得日後被人鉆瞭空子。”
說話的功夫,封傢娘子徑直進瞭那傢酒肆,熟練地招呼小二
“溫兩壺竹筒酒。”
見何清沅瞠目結舌,封傢娘子嗤笑一聲:“放心吧,酒錢我出。”
這不是誰出錢的事。
大周雖然風氣開放,並不避諱女子在外。但天色已晚,兩個女子結伴來到酒肆裡喝酒,還是引起瞭不少人註意。
一坐下來,何清沅就察覺到有數道目光向她們投來,頓時如芒在背:“娘子,你若是喜歡,咱們打瞭酒回去喝也無妨,在這裡人多眼雜……”
封傢娘子嗤笑一聲:“今晚這裡也算人多眼雜?”
何清沅噎住瞭,今天晚上下雨,酒肆裡的人不多,除瞭她們之外,樓下總共隻有兩三桌客人。再一看封傢娘子又習慣性地和店小二點瞭兩個下酒的小菜,她隻能老老實實地坐在旁邊等著,小聲說瞭句:“多謝娘子栽培。”
封傢娘子不以為意:“我倒也不是幫你,隻不過這世上女子行事向來比男子難上許多。你既然是個有志氣的,我見著瞭,能幫一把就順手幫一把是瞭。”
何清沅聽出封傢娘子的言語中有憤世之意,料想到應該是和她早年的經歷有關,不敢多言,隻能低聲道:“多謝娘子賜教。”
封傢娘子隻冷笑瞭一聲,眼神仍不住地打量著何清沅,看得她一陣不自在。
好在這會,小二已經把酒菜端上來瞭。
封傢娘子為何清沅斟瞭一杯酒,遞給她:“嘗嘗。”
何清沅隻能低頭,小小地抿瞭一口。
杯中的酒色微微渾濁,入口綿甜溫和,酒液中帶著一股清冽的竹香。但酒畢竟是酒,一過瞭喉嚨,就泛上瞭一股刺激的辛辣,讓她連連嗆咳。
等再放下杯子時,臉已經紅瞭。
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封傢娘子再勸,何清沅堅決推拒:“真的不能再喝瞭。”
封傢娘子斜眼睨她:“以前喝過嗎?”
何清沅搖頭。
不過雖然她以前雖然沒有喝過,但有一次宴會上,卻聽一位傢從閩中來的閨秀提起過。沒想到在這京城裡的一隅,居然還有這種酒。
封傢娘子嗤笑一聲,低頭自顧自地一杯接著一杯喝著。
何清沅坐著無聊,隻能一邊留神看著封傢娘子,一邊聽著不遠處幾桌客人說話,不知不覺心神就飄遠瞭。
茶寮酒肆向來是魚龍混雜之地,三教九流混跡其中。尤其到瞭一天的晚上,來的多半是京城裡的販夫走卒。他們或許見識有限,但接觸到的消息不比大宅院裡的仆役少。他們正在談論的是近來陸續有幾傢官員起復的事,說是上頭有人為他們平反,這才讓那幾傢人得以重返京城。
何清沅聽著,心裡莫名一動。
當年隆慶帝駕崩後,宣平帝一即位就在京城裡掀起瞭血雨腥風,被罷黜的官員權貴數不勝數,幾乎給朝堂來瞭個大換血。
如今新帝即位已有兩年,京中時局已定,想來那些蟄伏的世傢也已蠢蠢欲動。
有句話叫做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說的就是滿京城的世傢大族。自大周開國起,各傢勛貴所累積的人脈,早已在朝中交錯成一張復雜的大網,其盤根錯節的程度,遠非一朝一夕能撼動的。昔日的永寧侯府勉強算在其列,但歷經瞭除爵、流放,怎麼說都是元氣大傷。更何況人走茶涼,深厚的人脈、累世的交情,一出瞭京城,就慢慢地散瞭。永寧侯府再想東山再起,隻怕沒那麼容易。
盡管從前傢裡向來不讓女兒傢討論國事,以免招來禍患,但何清沅卻不至於真的什麼都不懂。雖然當年宣平帝發落父親和叔父他們,隻是隨便找瞭個借口。但若是說永寧侯府忠心耿耿、兩袖清風,隻怕連她都不信。
這麼一想,她那份僥幸的心思就慢慢淡瞭。
她若有所思的神色悉數落入瞭封傢娘子的眼中。
兩個人各懷心思,就這樣對坐著,直到封傢娘子把酒喝完,這才找瞭店小二結瞭賬。
出來的時候,外面的雨勢比來的時候小瞭些,但還在淅淅瀝瀝地滴答個不停。天色雖然已經黑瞭下來,好在離宵禁還早,兩人沿著街道,慢慢地向著沈府的方向走去。
沒走多遠,身後的街道遠遠地傳來瞭急促的馬蹄聲。
何清沅連忙拉瞭封傢娘子一把,以防她被人撞到。
身後的聲音由遠到近,兩匹駿馬從她們身邊快馳而過。
何清沅下意識地目光追尋著那馬背上的人影,呆呆地看瞭許久。
封傢娘子冷眼看著她,等那兩道身影消失後才出聲道:“還看什麼,人都遠瞭。”
何清沅回過神來,掩飾性地笑道:“不知那是京城裡哪位大人,真是好生威風。”
“那是衛國公世子和定遠將軍。”
封傢娘子一邊說一邊註意著何清沅的表情,隻見她隻是點瞭點頭,好像剛才隻是隨便那麼一看。
封傢娘子話裡有話,別有深意地問道:“怎麼,看上其中哪一個瞭?”
“娘子何必取笑於我。”何清沅看著她,一雙眼眸明凈如水,“清沅剛才在想,京中大小勛貴不可勝數,娘子卻能一見即知那兩位貴人的身份,真是讓佩服。”
封傢娘子眼神一凜。
何清沅仍神色如常,對著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