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書信落瞭款,崔潤取瞭信封嚴嚴實實的合上,朝外頭叫瞭人進屋中,吩咐瞭好一番話,隻交代他將書信連夜送回應天府,親手交到老太太手中,一刻也不許耽擱。
小廝聽瞭這話,哪裡敢耽誤工夫,忙應瞭聲,接下書信,一轉身就往外退瞭出去。
高孝禮摸瞭摸鼻頭:“姐夫現在有什麼打算?”
崔潤抿唇看向他:“這之後,陛下就該揪出甄氏一族瞭吧?”
高孝禮也無意瞞他,便徑直的點瞭頭:“這話放到外頭,我是決計不能講的,隻是姐夫問起,我說給你聽也無妨。”
崔潤點瞭點桌案,也不開口,直勾勾的盯著他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高孝禮仔細想瞭下,才繼續道:“甄傢要倒黴,是陛下鐵瞭心的,至於談傢——那是積年累月的舊怨,不要說陛下,就算是太後,也不會輕易放過。姐夫是明白人,也不需要我再往透裡點瞭吧?”
崔潤呼吸一窒,覺得喉嚨處有一隻無形的手,緊緊的在掐著他,叫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沉默瞭許久,也在認真的思考高孝禮的話。
其實這些,他早就應該想到的。
隻是平靜瞭這麼多年,他竟真的大意瞭。
怪不得前些日子,高孝禮會直言問他,為什麼一定要瓊姐兒嫁給談昶年。
他不由的抬眸,看向高孝禮。
其實高孝禮心裡什麼都清楚,所以才會說他和老太太舍棄瞭瓊姐兒。
崔潤無奈的搖瞭搖頭:“事到如今,我也沒有什麼打算,無非是走一步算一步,若能不觸陛下的逆鱗,自然將來還有出人頭地的日子。”
高孝禮等的,其實就是這句話。
陛下雖然現在還無心動崔傢,也沒有要動崔潤的意思。
可是許維淵已經咬上瞭崔潤,等到崔溥被押解入京,牽連出甄傢的事情來,許維淵還指不定要怎麼參崔潤。
倒不是說二人固有舊仇,隻是許維淵這個人實在是又臭又硬。
他要是一心覺得崔潤當日包庇崔溥,先是為瞭兄弟情義,後是也同雲南有瓜葛,那參奏的折子就會一道接著一道的呈送到陛下的面前去。
崔潤現如今還在京城頻繁的走動,眼下看來,可實在不是什麼妙事。
他今天說這些話,無非是希望崔潤自己看明白現在的處境,能夠盡早的抽身而退,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
這會兒聽他松瞭口,高孝禮也不由的長出一口氣,懸著的一顆心稍稍放瞭下去。
“姐夫既然是這樣想的,就早些動身回應天府吧。”高孝禮聲兒很平,話語中是不起波瀾,“崔溥的事情鬧出來,傢裡指不定要如何恐慌,二房和三房也是心思各異的,還是要姐夫親自鎮著才好。”
他的話說的很是委婉,聽起來全都是在替崔潤做考慮。
可實際上崔潤聽得出來,這是催著他快點離開京城啊。
於是崔潤瞇瞭眼:“你似乎很怕我留在京城?”
高孝禮一楞,轉而唇角微揚:“我沒什麼怕的,隻是好心勸姐夫罷瞭。說到底咱們還是一傢人,如果照姐夫這個做事的方法,將來難免要出事。”
崔潤沉瞭沉聲:“你在嚇唬我。”
這句話不是疑問,反倒是平靜的陳述。
高孝禮也沒立時開口去反駁他,反而整個人往椅背上靠瞭靠,斜眼看過去:“姐夫當是什麼都好,我還是那句話,京城是非地,實在不宜久留,姐夫還是早日選瞭黃道吉日動身回傢的好。”
他說完後,見崔潤動瞭動唇,似乎是有話要說,於是先他一步開瞭口,繼續說道:“姐夫是辦大事的人,兒女情長不看在眼裡,隻是自己的兩個兒子,總該上上心。昱哥兒長久的留在京中,同旻哥兒處在一個屋簷下,在我看來,也不是什麼好事。”
聽瞭這句話,崔潤心裡不由的一沉。
他突然就想起瞭薛成嬌的匆匆離府,還有小兒子的萎靡不振,甚至於他剛到京城的那兩天,兩個兒子貌合神離的樣子,他可是全都看在眼裡的。
此時高孝禮提起,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有心,但總歸是給他提瞭個醒兒。
京城不光有前途,還有薛成嬌——
他如此想著,就沖外頭叫瞭人進屋。
屋外守著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推開門邁進屋中,拱手請瞭安:“老爺什麼吩咐?”
崔潤掃瞭一眼過去:“才剛不是給瞭你兒子一封書信,叫他帶回應天府交給老太太嗎?”
來人沉瞭沉聲,點頭應瞭個是。
崔潤想瞭下:“現在就派人去追他回來,你去告訴二爺,叫他帶上信帶上人,先行一步回傢去。”
來人是隻管聽吩咐守本分的,一個字也不多問,噯瞭一聲就退瞭出去。
高孝禮聽瞭他這樣的吩咐,眼底黑瞭又黑:“姐夫這是不打算走瞭?”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瞭,但是現在不是走的時候。”崔潤深吸瞭一口氣,“前兩日約瞭康定伯三日後小聚,我如何好動身離京?你既然有兩宗擔憂,我如今先打發昱哥兒傢去,你也放寬心吧。”
高孝禮眉頭緊鎖,一個勁兒的搖頭。
可是崔潤有崔潤的脾氣,他是做妻弟的,能勸他一次兩次,卻不能三番五次的說這些話。
大傢都是在朝為官的人,他一個勁兒的要崔潤離開京城,說得多瞭,難保崔潤心裡會犯嘀咕,也許他是怕將來出事會連累到自己呢?
這一點,是高孝禮絕不願見的。
於是他隻好收瞭聲,所有的後話一概都不再提瞭。
再說萬雲陽那裡,他一路隨著其素進瞭宮,搭眼掃瞭掃走動的方向,咦瞭一聲:“陛下在清風殿?”
其素也不回頭,隻管在前頭引路,回瞭一聲是。
萬雲陽心下犯嘀咕,嘴上就問瞭句:“可知道陛下是為瞭什麼事情召見的嗎?”
其素的身形分明頓瞭一下,而後卻搖瞭搖頭,推說不知。
萬雲陽看人看的多瞭,其素方才那一頓,顯然是心裡有事兒,叫他隨口一問,剛好勾起瞭那件事兒。
他推說不知,擺明瞭是事關緊要,不是出自陛下之口,他不好告訴自己罷瞭。
萬雲陽也不去為難追問,隻是眉頭擰的更緊瞭些,腳下的步子便也快瞭些。
等二人一路進到清風殿中,其素上前去,在皇帝耳邊回瞭兩句話。
隻見皇帝左手微微一揚,旁的什麼也沒多說。
其素會意,從殿上退下來,領著一眾殿內人退瞭出去,親自在大殿門口把守著。
萬雲陽見此情形,便知道皇帝是有十分要緊的事情要單獨同他說,心下便更提瞭兩口氣上來。
皇帝虛空朝著殿下一字排開的太師椅指瞭指,示意萬雲陽坐下回話。
萬雲陽拱手謝瞭禮,才挪動步子,往太師椅那頭坐瞭過去。
等他坐下後,皇帝似笑非笑的問道:“你老師近來告假,說是出瞭年後舊疾復發,如今臥病在床,朕也派瞭太醫去看過,太醫回說倒是不怎麼要緊,隻是要臥床靜養,你去看過他瞭嗎?”
萬雲陽不知道皇帝為什麼突然提起他老師來,輕咳瞭一聲:“出瞭年後政務繁忙,老師這一告假,內閣中好些事兒還要臣來處理,到如今還沒抽出空來去看看。”
皇帝哦瞭一聲。
這一聲意味深長,可是究竟是喜是怒,萬雲陽竟也一時分辨不出來。
他正待要問一問,何故突然問起這個。
皇帝那裡已經又開瞭口:“一會兒出瞭宮,去看看他吧。你不去,隻怕有旁人很快就要登門瞭。”
萬雲陽愣在瞭座位上。
皇帝這話分明是意有所指的,可是他指的又是什麼?
老師身體抱恙,太醫是去看過的,如果皇帝是在懷疑老師裝病來躲避眼下的紛爭,那麼這個顧慮,也早就該打消瞭啊?
疑惑二字佈滿瞭萬雲陽的臉,他抬頭看向寶座上的那抹明黃:“陛下所指的旁人,又是何人?”
“何人啊——”皇帝一手托著腮,拉長瞭尾音,嘴邊還噙著笑,看向萬雲陽,“白啟桓,雲南,當然,也可能是王芳的部下。”
“咚”的一聲。
皇帝順勢看向殿下,正好看見萬雲陽手中的白玉朝板跌落在地。
“萬卿,你的東西掉瞭。”
萬雲陽驚愕不已,還帶著些心悸。
這是什麼意思?
不,根本不需要再多做思考。
皇帝在懷疑老師。
他知道王芳幾日前就被關瞭起來,隻是關在瞭那裡,他不清楚,也不該過問。
王芳還算是宮裡的內臣,要處置,要交辦,都是其素和劉光同的事兒,他無權過問,而陛下既然不說,就證明也不想讓他插手。
白啟桓的事情,他也是多少知道的。
可是這些人、這些事,和老師又有什麼聯系呢?
“萬卿,你的東西,不撿起來嗎?”
皇帝悠悠吐出一句話,叫萬雲陽一個激靈,陡然回過神來,忙彎腰下去,將朝板撿瞭起來。
他下意識的吞瞭口口水,看向皇帝那裡:“陛下的意思是說,老師和甄傢,也有瓜葛嗎?”
他不敢輕易地用上勾結二字。
這兩個字的厲害,他太清楚瞭。
而且,如果陛下所說的意思是真的,那麼他的老師,當朝的首輔,才是陛下對立面上最大的那個敵人。
王芳根本就不算什麼,他能在這個時候就被揪出來,說明雲南也並沒有太將他當做一回事。
而老師呢?
直到事情將要塵埃落定時,陛下才動瞭心思去懷疑、去揭穿——
萬雲陽突然就不敢再想下去瞭。
皇帝看著他臉色幾變,眼底忽而明忽而暗的,就咂瞭舌:“你覺得呢?”
萬雲陽險些控制不住自己要站起身來,可是他身形未曾動,就先看到瞭皇帝眼底的探究。
那樣的眼神,如同當頭一棒,叫他立時清醒瞭。
他想做什麼?他又能做什麼?
陛下生性多疑,他又是公孫睿華最得意的學生——
皇帝看著他坐回去,反倒笑瞭:“你怕朕懷疑你,所以不敢替公孫分辨,是嗎?”
萬雲陽臉色一白。
皇帝的話一針見血,他是在害怕,是在替自己擔心。
萬雲陽張瞭張嘴,可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皇帝沖他搖瞭搖頭:“其實有的時候,朕也在想,猜忌誰、信任誰,憑的究竟是什麼呢?以往朕從沒有懷疑過公孫,即使是到瞭今天,朕仍舊拿不準,也隻是心裡存瞭個疑影兒罷瞭。”
萬雲陽的聲音在喉嚨處滾瞭滾,終究還是發瞭聲出來:“陛下,如果說老……公孫大人和甄籍勾結,那他又為瞭什麼呢?當朝的首輔閣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何苦要自掘墳墓呢?公孫大人是兩朝老臣瞭,他沒道理做這樣的事情的。”
“所以朕也很懷疑,可是萬卿——”皇帝拖瞭拖音,“這幾年,朕辛苦佈局,要開辟一個新的朝堂格局出來,公孫不會看不出來。內閣之中,朕這樣抬舉你,早晚有一天他地位是保不住的。搭上雲南這條線,對他未必沒有好處。”
萬雲陽聽瞭這些,就什麼也說不出來瞭。
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為至忠盡忠。
如果公孫睿華真的是為瞭自己的首輔地位,暗地裡和雲南勾結上,這就是不忠。
可是他會嗎?
萬雲陽有些猶豫起來。
他能有今天,還是全靠老師一手提拔。
縱然陛下有心抬舉他,可是當年若不是老師,他又如何入瞭陛下的眼呢?
知遇之恩,永生難忘。
可是今日,陛下說出這番話,他卻一個字也沒辦法替老師做分辨。
萬雲陽的臉色更白瞭些:“那陛下希望臣做什麼?”
“朕說瞭,”皇帝丟出這三個字,眼風向殿下掃過去,最終目光還是落在瞭萬雲陽的身上,“公孫府,你不去拜訪,隻怕別的人就要登門瞭。”
萬雲陽心裡咯噔一聲,終於明白瞭皇帝召見他的用意。
老師對他是不會設防的,陛下是要他利用這份信任,是公孫府一探虛實。
也許得不到想要的,可蛛絲馬跡,總會有跡可循。
萬雲陽藏在官服下的手,下意識的攥成瞭拳,而後是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