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簍卡在她的針線包上,針線包有些散口瞭。辛珊思收好戶籍冊子,背上背簍,開始滿山谷找。裝牛肉的罐子已經摔碎瞭,但好在罐子外紮著佈,裡面牛肉還幹凈。
肚子空癟癟,她一塊一塊地往嘴裡塞著牛肉。看到落在溪水邊的小錢袋子,心安穩瞭。金錠子、金鐲子、金丁香…可全在裡頭。牛肉也不吃瞭,忙過去將它撿起。袋子口打的死結,沒漏東西。
滿繡準備的小陶罐沉在水裡。水不深,辛珊思脫瞭鞋,卷起褲腿下水。
好容易將傢當都找回,天都快亮瞭。她也不準備再留,就是…扭頭望向那人,有些擔心。這裡有水,難說不會有野獸出沒,他還未醒?猶豫瞭幾息,終還是拗不過自己的心,移步過去。
隻她才走近,便見那人的手指在動,嚇得三魂差點沒瞭一魂半,立馬退後…撤。跑遠瞭,避到一卡口,看著他坐起,她才放心地悄默默離開。
黎上抓著蓋在身上的大紅喜服,目光定在三尺外那塊泛綠的土上,不知在想些什麼。久久,輕眨瞭下眼,環顧起四周。谷底無一絲人息。
她走瞭。
沒有失落,拉攏襟口,他起身將衣穿好,扣上玉帶。整瞭發冠,盤腿坐下,閉目調息。
第12章
爬出裂縫,辛珊思沒再往山那邊去,駐足回望。大紅花轎很醒目,十幾不知什麼品類的鳥正圍著死屍在轉,偶會落在轎上。奇怪的是,沒瞭黑衣。
眉頭微蹙,昨日她雖處發病時,但記得很清楚自己殺瞭一個黑衣。雙手緊握背簍的肩帶,壓下心裡的復雜,深吸輕吐一氣,又淒然一笑。移目看瞭眼谷底,轉身腳步堅定地離開。
她不知道女主是什麼時候被沖到懷山谷底的,但卻確定以後無意外自己是不會再來這瞭。至於女主的傷和江湖行俠路…看天意吧。不想旁人瞭,辛珊思望著遠路。病發過瞭,她腦袋上的緊箍暫時松弛,但下一回呢?
等到真氣再次堆積到飽和,她當如何?
真氣逆流的罪,她體驗過瞭,痛不欲生。腳下不自覺地加快,泄露瞭她心裡的急。
得想法子解決,辛珊思凝目,又一次翻起記憶。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她得找出有關洛河邊救老嫗的全部細節,好好研究。
旭日東升,晨曦遍灑,枝頭凝露熠熠。懷山谷底,鳥兒啾啾。西角水潭底突然渾濁,隨後一粉白物上浮,一點一點地被水波推向邊緣,擱在瞭淺灘上。
打坐的黎上,如扇的眼睫顫動瞭下慢慢掀起,望去。不是她,又收回目光。經過調息,他精神好瞭不少,但昨日拔毒失血許多,還需將養些日子。收功站起,尋看四周。
不是說東西都給他嗎?他記得她背簍裡裝得滿滿當當,東西呢?眼裡滑過笑意。沒死成,就反悔瞭。
沿壁凹凸處卡瞭一條紅色,黎上仰首望著,確定不是喜服上刮下來的,走過去。點地一躍向上,半途蹬壁借力。取得那物,翻身而下。
原是同心結。兩情相悅,意合同德。他看著掌中物,腦中不自禁地浮現她情動時的嬌嬈,眉宇間多瞭絲柔和。傢破後,還是第一次有人毫無保留地將所有給他。
雖然之後她反悔瞭,但…黎上唇角微揚,不影響他心情。合攏五指,返身向走來的兩人。兩人,一個背著包袱一個背著藥箱,到近前,拱手行禮齊聲道:“主上。”
“你們怎麼下來瞭?”黎上面上輕松。
背著包袱的青年叫尺劍,濃眉大眼。別看他瘦,他天生力大,十五歲徒手能搬動千斤石。這會正委屈,撇過臉不願回話。
邊上中年風笑,無奈回道:“我跟小尺一直在等您信號,刺楸林裡蹲瞭一夜,也沒等著。之前見昨日跟您一道跌下谷的姑娘離開,還以為您該叫咱們過來伺候瞭,不想候瞭許久…我們也是實在擔心,才現身下來探探。”
尺劍忍不住瞭:“您體內的毒正猖狂,萬一…”不能說晦氣話,但他氣啊,“萬一有個啥,姓白的做夢都能笑醒。”
風笑觀主上氣色,心頭一動:“您的毒…”
黎上淡而一笑,示意尺劍,“拿身衣服給我。”
尺劍還有點沒回過味,兩眼盯著主上,手拉下包袱,取瞭墨色雲紋錦衣。黎上讓風笑幫忙遮擋,退下喜服,換上。再卸下金冠,用自己的墨玉冠束發。
抱著喜服,尺劍湊瞭湊鼻子,主上昨夜做什麼瞭,衣上一股…一股子熟悉但他又說不明白的味。
“這怎麼處置?”
黎上眼睫下落,扣玉帶:“洗幹凈收好。”
“是。”既要留著,尺劍就將衣細細折疊,放進包袱。
整理完衣飾,黎上終於移步往水潭去。風笑早註意到水潭邊趴著一人,就不知是死是活,跟在後:“主上,夜半有黑衣折返,清理瞭一些痕跡。”
不意外,黎上一年前就已發現白時年跟蒙人勾結:“師兄心懷大志,我甚慰。”
到譚邊,風笑快上一步去查看:“是個女子。”將側趴著的人翻過面,探脈搏,“竟還活著?”轉首看向水潭,又上望瞭望半山流水。這人該是自譚底泉口浮上來的,命是真大!
目光自女子慘白的臉上掃過,黎上蹲身,指搭上脈。當這時,幾個著緇衣的尼姑從天而降。領頭的老尼,披著老舊袈裟,她一眼認出把脈的人。
“黎大夫?”
風笑嘴角微不可查地抽瞭下,弄月庵的人。
日光刺目,昏沉的女子眉頭凝起,嗆咳一聲,泥水自口鼻往外湧。她掙紮著翻身。站在邊上的尺劍見她力不足,抬腳頂瞭下她的背。
黎上已經收回手,看著女子壓腹吐水:“你五臟積淤,要盡早散淤。”
老尼帶著幾個弟子走近,豎右手於胸前:“阿彌陀佛!兩年不見,沒想在此再遇。黎大夫風采更盛從前,貧尼就放心瞭。”
“多謝善念師太記掛。”黎上起身。在吐水的女子緩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衣擺,挨靠過去乞求:“救救我…救救我…”她全身都在顫抖。
黎上沉氣。尺劍知主上脾性,他最是討厭麻煩和沒分寸的人。
老尼善念,目光下落,看向在求救的女子。女子瞳仁清瑩,愁展眉頭,情態天然,姿色動人。此時雖處落魄,但一身粉衣卻將狼狽融化成嬌弱。殘花淒美,更能引人憐。
“這…”
不等善念問出,風笑就道:“我們是要赴紅黛谷,誰想路過此地竟發現死傷。谷上沒活口,我傢主子怕谷下還有人,便下來看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嗨,還真有一個。”
黎上背手:“男女有別,我多不便。你來瞭正好,這位就交予你瞭。”
弄月庵的門人多懂些醫理,善念倒沒覺不可:“也行,隻那花轎不會是…”
黎上冷聲:“我也才到兩刻。”
意思是他不知出瞭什麼事。善念嘆氣:“貧尼師妹留在谷上勘察,她剛說這裡被清理過。”招來弟子:“好生照看女施主。”
“是,師伯。”兩個女尼過去,不甚溫柔地扯開女子緊抓黎大夫衣擺的手,將人架起帶走。女子嘴裡還在念著:“救救我救救我…”
沉凝幾息,黎上道:“先著人去紅黛谷報一聲吧。依我看,單谷主這親八成是成不瞭瞭。”秦清遙是一顆好棋子,男女都服侍得瞭。再有白時年的醫藥供給,他攀上誰是輕而易舉。
隻是人,都有七情六欲。秦清遙看似單純,可單純的人又怎可能讓單紅宜不顧獨女意願和流言蜚語,大張旗鼓地迎他上紅黛山?
善念看著那張清雋的臉,品不出什麼,點瞭點頭:“也隻有這樣瞭。”武林從來就沒平靜過。
這頭辛珊思在離瞭懷山谷後,順著道來到瞭於寧縣。今日她大方一回,在縣裡最好的悅和客棧要瞭間上房,七十文一晚。上房的待遇,就是周到。都不用她吩咐,店夥計便送來瞭熱水。
房裡有大浴桶,她將浴桶仔仔細細洗瞭兩遍。泡瞭個舒舒服服的澡,換身衣服,帶上她的錢袋子,下樓用瞭碗驢肉面,去找當鋪。
客棧坐落在南北、東西兩條主街的岔口。出門就見熱鬧,她轉瞭一小會,便看到瞭一傢門外掛“當”的鋪子。
辛珊思走進去,直截瞭當,伸手向店傢,露出腕上的金鐲子:“您給瞧瞧,這個值多少?實心的。”
老店傢看鋪子十多年瞭,是個懂行的:“麻煩您取下來,容老頭子掂一掂。”
“成。”辛珊思把鐲子擼下來,遞去,神色平淡,沒有表現出絲毫急著用錢的樣子。
雙手接過鐲子,老店傢掂瞭掂,又拿近細看一遍,指頭再彈瞭彈,終於確定是實金。放到秤上,稱瞭下,三兩高高的。他問:“姑娘是要死當?”
“對。”辛悅兒的東西,她留著做什麼?
“二十九兩銀。”老店傢報價。
來瞭古代一月瞭,辛珊思可不好糊弄:“你若誠心,就給三十兩。我這鐲子三兩,秤桿挑那麼高。您可不虧。”尋常一兩金換銀,都要換到十兩三四錢。她還沒計較鋪裡的秤。
老店傢見她不卑不亢的,有些猶豫,不過沒猶豫多久便認瞭:“行吧,”收鐲子取銀,“二十九兩就是誠心價瞭。若非今日還未開張,老頭子可不願讓這一步。”
當鋪不算是個好地兒,辛珊思沒祝他生意興隆,拿到銀子就轉身走瞭。去繡坊買瞭三斤線,見有佈頭賣,她也稱瞭三斤,回瞭客棧。
房間的後窗對著河,她站在窗邊,手裡打著絡子,眼看著一群白鴨戲水,心裡很寧靜。
當年,原身救老嫗是在洛河邊。那老嫗身上裹著的破舊僧服,似袈裟又不似袈裟,深褐色。她的灰白發挽成髻,用一根磨得油光的枯枝固著。兩手空空,沒拿兵器。身上幹的…
老嫗被帶回莊子,說肚子餓。原身便讓奶娘去廚房拿早上做的菜包…奶娘一走,老嫗一指點向心脈,跟著就噴瞭一大口血。
原身被嚇著瞭,哭著要去給她請大夫,卻叫她一把拉瞭回來。她說渴,讓原身去倒水。
辛珊思幾乎是一幀一幀地查記憶。五歲的小丫丫踩著她用的小凳,倒好水,回頭便見老人傢正身盤坐。送水到床榻邊,那老人傢…枯瘦的手落到她肩上,硬壓著她跪下,才接瞭茶。之後…徒來一股力道將她掀起,腳朝上頭蓋頂在老人傢的天靈蓋。
奶娘在門外大力敲打,叫著開門。可門卻緊緊關著。
等原身被放下,老嫗的發已蒼白。她彌留時交代瞭兩事,“洛河水美魚肥,能死在此,是老身厚福,唯遺憾時下非秋裡,不能品一品那河裡的水栗子。你要記得親手采瞭,供到為師墳前。還有常雲山…”
常雲山裡什麼,原身暈瞭過去,沒聽到。
辛珊思斂目,記憶很清晰,因為原身一直在後悔那日救人之事。不怪,換作是她,她一樣痛恨。
洛河水栗子、常雲山?
第13章
難道要去洛河城住段日子?現正處八月,當水栗子成熟時。辛珊思有些偏向,隻外傢也說瞭洛河城郊的莊子有人占著,他們會不會認出她?思及自己五歲離開,又在辛傢關瞭十三年,她不禁嗤笑。
怎麼會有人認出?她以如今的模樣,再稍作裝扮,估計跟辛良友抵面,辛良友都得客道地問她貴姓。
還有洛河城郊的莊子…辛珊思輕眨眼,唇口微微一勾,那是她娘留給她的。她不住,也不能便宜瞭辛傢。
手裡的絡子打好,將窗戶關上。來到堂中,舒緩一下身子,做起八段錦伸展筋骨,再打太極拳。目前她打的太極拳還在形,尚未能加註力道,形成攻守之勢。這個急不來,她會一點一點地註入。
連續不斷,一遍又一遍地打。辛珊思清空心事,全神在太極上,然後又嘗試著閉上眼來耍。她想將一招一式刻入肌肉,形成肌肉記憶。
既已到這個世界,那她就得適應。想活得自在、體面,她必須自強。
從汗如雨下,到汗幹恬靜,她動作是越來越自如。直至天黑盡,才收勢停下。坐到床上,盤膝冥想。
相比這方的安然,懷山谷就要緊張多瞭。各方勢力群集,點著上百火把。押鏢的三義鏢局已向紅黛谷退回定金,來人在少林武當幾大門派查過屍身後,將屍身運離。
眉心點瞭凝血花的單紅宜,一身紅衣,背手站於喜轎前,沉目看著空蕩的轎子。三義鏢局的鏢頭都死在此瞭,她能追究什麼?大紅的唇緊抿著,壓抑著怒氣。
“娘…”白的發光的單向桑走近,蛾眉輕愁,有心想勸兩句,但她又真心不願娘再有新人。
單紅宜深吸長吐:“我紅黛谷的臉面算是全沒瞭。”
您明知自己風頭正盛,還過分招搖地迎新人,這不是送人機會打壓紅黛谷嗎?單向桑頷首,不敢將所想宣之於口。
單紅宜移目看向不遠處,少林的瞭一方丈和武當鳳玉真人在說著什麼,兩人面上凝重。一旁的崆山派掌門嶽和朝她點首,她扯唇回之以笑,目光轉向茨楸林邊的幾人。
“你剛也見過黎上瞭,感覺如何?”
聽得此問,單向桑心漏跳瞭下,眼角餘光不由飄向茨楸林。那人長相頂好,身條出眾,氣韻清越,不似一般凡俗。她當然喜歡,隻有些事不是她喜歡便可的,羞惱道:“娘,您還是先思慮當下吧。”
“我這不是正在思慮嗎?”單紅宜轉過身,白前是個什麼東西,她還是清楚的。黎上是聰明人,該清楚他跟白時年間不可能相安無事。“你若喜歡,娘就給你做主。”
刺楸林邊,白時年後頸已經發汗,他沒想到黎上不但活得好好的,連體內的毒也似不存在瞭。
跟楓崖山的寒山派掌門史寧敘完舊,黎上突然轉首問:“師兄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