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悅兒帶著人,在東灣口連著打瞭三天水栗子才罷手,正要回范西城時,卻迎來瞭兩個意想不到的人。
“娘,您跟爹怎麼來瞭?”
“有事。”韓鳳娘望瞭眼背對門的丈夫,眉頭蹙著。瘋子失蹤一月出瞭,辛傢、韓傢托瞭多少人找,一點音信都沒。她以為是兇多吉少,可前日卻收到信,官傢誠南王秘密來瞭洛河城。
瘋子體內的內力,良哥早有猜測,是承自紇佈爾·寒靈姝。隻是找不到寒靈姝的遺骨,無法證實這點。
寒靈姝失蹤,官傢一直在找。瘋子逃走才多久,誠南王就來瞭洛河城…這不得不叫他們多想。
辛悅兒還有些怕,半身藏在她娘後。辛良友轉過,厲聲呵斥:“跪下。”就是這個孽障,放走瞭姍思,不然現在他也不用坐立難安。
“良哥…”
“都是你給嬌慣的。”辛良友一想到姍思落到誠南王手裡,為官傢所用,就心慌不已。姍思跟她娘一樣狠絕,不會放過辛傢的?
韓鳳娘被斥得兩肩都聳起瞭。辛悅兒撲通跪下,眼淚直流:“爹,女兒錯瞭,您打死女兒吧…”
“還有臉哭,打死你要有用,我早就把你打死瞭。”辛良友氣粗:“你不是說來洛河城幫著找你姐姐嗎?你在幹什麼…打水栗子?”怒罵,“還不許附近村民靠近。你是什麼牌面上的人?洛河是你的?你簡直…簡直…不知所謂胡作非為…我辛傢的臉全部叫你丟盡瞭。”
看愛女被如此訓斥,韓鳳娘心疼,端瞭茶送上前:“良哥,你消消氣。”
啪…辛良友一揮,將杯盞打落在地。嚇得辛悅兒一激靈,頭都縮瞭起來,皮子繃緊緊。
辛珊思不知辛良友與韓鳳娘抵洛河城,在聽說辛悅兒不打水栗子後,便在腰間綁著個佈袋,趁夜來到三王村,潛入水底開始往上遊摸。不管摸到什麼,都往佈袋裡裝。摸到雞鳴時分,就上岸回孝裡巷子。
將一袋子碎磚、瓦礫、破石頭…倒在大木盆裡,挨個清洗、查看,結果白折騰一夜。睡兩個時辰,再趕驢車去常雲山割草、撿柴,一點一點地深入山中,尋野栗子樹。
一天不歇,忙瞭七日,找到野栗子樹瞭,一大片,好幾百棵。東灣口河底探完瞭,碎石摸著三百一十六塊,磚塊少點,也就九十四塊…她現在都被淤泥給醃透瞭,身上一股子淤臭味兒。
放棄嗎?晚上到點瞭,她還是出現在瞭洛河邊,這回帶瞭個小魚叉。腳踩著岸下石臺,眼望向下遊,在猶豫是重新將三王村至東灣口用魚叉過一遍,還是往下遊再去一去?
想瞭一會,輕吐口氣,收回目光,伸腳下水。隻腳尖才觸著河面,突然頓住,辛珊思雙目看著石臺。她是不是忘瞭什麼?師父鞋半濕,鞋底、鞋幫子沾瞭黑淤…斂目,她遺漏瞭一個地方。
石臺。
縮回腳,扭頭望向東灣口。當年,她跟奶娘撿到師父,就在那石臺附近。不再拖沓,輕巧入水,潛向東灣口。憋著氣,撥水擺腿,像條人魚一樣,遊到石臺下。
睡在莊子主院的辛良友,夢著天靈塌陷七竅流血的洪氏瞭。
“你好狠的心啊…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看著洪氏尖銳的爪子扼向他的喉,他卻動彈不得,不由拼命掙紮,嘴念念:“不是我要殺你,不是我要殺…是是你自找的…放過我呃…”
韓鳳娘被驚醒:“良哥…良哥你怎麼瞭?醒醒…醒醒…”
一腳將扼住他喉的厲鬼踹開,辛良友終於掙脫夢境,一拗坐起,兩眼勒得大大的。
坐在地上的韓鳳娘,兩手捂著腹,強忍著疼,虛弱喚道:“良哥…”
辛良友轉過頭,一愣,遲遲才找回自己的聲,問:“你怎麼坐地上?”
韓鳳娘覺好笑:“你做噩夢,我叫你卻沒好報,被踹下瞭床。”
辛良友尷尬,挪腿下鋪,將妻子抱起放回床上,自個拿瞭件披風披上:“你睡吧,我出去走走。”
“我陪你…”
“不用瞭。”他想一個人靜靜。轉身出瞭屋,到院裡,抬首望明月,不欲思亡人。亡人憤憤糾纏,他揮之不去。洪氏?辛良友沉凝幾息,驀然嗤笑。她知書達理,他粗莽,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上人。漫步走,出瞭院,又出瞭莊子,看夜下洛河,聽隱隱約約水淋聲。
將有丈長的石臺抬起,辛珊思手伸到石臺下,從頭摸向尾。一寸一寸地抓。淤泥滑過指縫,什麼也沒有,再抓下一把。
眼看快摸完瞭,不想一把抓住個硬邦邦的邊,像壇子口。指腹甚至能感覺到邊上的刻痕。雙目錚亮,用力把東西拽出,再慢慢將石臺放回。
沾滿黑淤的東西,圓圓的,合瞭缽的樣兒。她剛想就水把它洗幹凈,便聞腳步,立馬屏息,退回水裡,如魚一般動作輕微地遊走。
聞到淤泥臭,辛良友也沒多心。水栗子都老瞭,近日洛河就沒清靜過,水都攪渾瞭。
遊出老遠,辛珊思悄悄翻個身,嘴浮出水面,喚口氣,繼續遊。在上遊一角上瞭岸,速速離開。
回到傢中,等不及洗個澡,就點燈清洗起東西。先將缽裡的淤泥掏空,再用抹佈擦洗。擦洗出小塊,她立馬湊近細觀,看清是字體,嘴都咧大瞭。飛快地抹洗,隻百息整個缽幹幹凈凈。
缽體呈青色,外有蓮花紋。避過蓮花紋路,全是字,包括缽裡。密密麻麻,僅缽底上稀疏,隻三行字。
混元十三章經之二段采子固本,守元破丹田,凝神采元遊奇經八脈,歸丹田夯基。
字,她都認識也懂意思,但連貫在一起,就不太明白瞭。什麼是守元?破丹田,開玩笑呢?丹田在臍下三指,破瞭還有命活?
看其他吧,反復翻瞭幾遍,才找著頭。紇佈爾·寒靈姝留筆,吾兩歲受教,三歲讀經,四歲歸於西佛隆寺活佛塵寧座下,隨師修《混元十三章經》。師父講混元歸一,如天下大同。吾以為人分善惡,不論種族,主張蒙漢一傢,和為貴…
四十六歲,在蒙都吾救瞭個正被人欺凌的漢女,名談香樂,年十一。女資質一般,吾未想收入門下,允其在身邊伺候。
萬沒料及談香樂侍經十年,深居寺中,竟有瞭身孕。吾三問嬰胎之父,她閉口不言。西佛隆寺不容玷污,吾逐…
憐嬰孩,是吾此生最錯。談香樂入不得西佛隆寺,吾令她攜女赴魔惠林。其包藏禍心隱忍數年,終於泰順十年六月初三,私改信件,引吾至風舵城…
送茶時,近身偷襲。吾心脈被傷,反掌擊向她丹田…庶孽達泰,奪《混元十三章經》。斷臂求生,震斷十三章經,舍一珠。雪顏襄助,逃亡。
《混元十三章經》乃西佛隆寺鎮寺經法,十三章經十三重境。每入一重,都需相應的內力推進。內力不達,凝滯不前。吾修經將六十載,方滿八重境。吾之傳人,若承吾之功力,需破丹田重凝元夯實根基。
師命,奪回采元,完整《混元十三章經》,送歸西佛隆寺。
那您倒是告訴我,那斷瞭的佛珠串在哪呀?辛珊思又想哭,這老太太是個會藏寶的,心機還跟娘親一般。通篇好幾百字,簡明扼要地述說瞭成長經歷、思想主張、仇人,還有所修經法的推進,末尾留下遺命。
獨獨隻字不提《混元十三章經》的藏處。抬手捏瞭捏睛明穴,她要靜靜。
第26章
說靜靜,可心神不聽使喚,她凝目從頭再讀師父留筆。談思瑜的談會是談香樂的談嗎?可談思瑜的娘是蒙人…
結合,辛珊思衡量瞭下,也不一定真是蒙人。隻要價值夠,一個名一個說頭罷瞭,蒙氏未必不會給。談思瑜在文中,戰鬥力強,又得中原多位俊才心喜,與蒙曜情投意合,加上達泰及達泰掌握的密宗,這些足矣抬高談香樂瞭。
將談香樂是談思瑜之母,代入之前弄月庵姑子被襲的事。那一切就更合理瞭。
達泰會是談思瑜的爹嗎?師父沒明說庶孽與談香樂茍且,但也指明他們狼狽為奸。
另,以談香樂的心性,應不會為瞭一個普通僧人,污瞭西佛隆寺的佛地,惹她師父厭惡。
讀到師父被襲,從風舵城逃離…她立馬放下青蓮缽,去灶膛找塊黑炭出來,在地上畫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坐標圖。首先在圖上標出洛河城的方位,再點明常雲山野栗子林和洛河東灣口。
接著根據盧陽的位置,推測出風舵城地處常雲山西北向。師父遊歷四方,方向感不會差。
她把幾處位置一連,就大概清楚師父會怎樣穿過野栗子林。記牢圖,辛珊思心裡有瞭主意。伸手拽瞭灶臺上的抹佈,將地上的碳灰擦去。明天她要到常雲山的西北向,從那上山,試試模擬師父那年穿常雲山路徑。
洗瞭澡,她抱著缽上瞭炕。找著一物,另一物也有瞭眉目,這晚她睡得是尤其香甜,甚至還夢到瞭不該夢到的人。清晨醒來,面紅耳赤地坐炕上惱羞,腦中仍在放映著影像,影像名《懷山谷底一夜》,都想給自個一下子。
丟開缽,下炕理被。理好,趿拉著才做的拖鞋去開門。門一打開,涼濕襲面,頓時神清。一腳跨出門,腦中閃過一幕,玉白的指點丹田…恍然大悟,回身跑向炕,拿瞭缽來看。
采子固本,守元…破丹田,凝神采元遊奇經八脈…歸丹田夯基。反復讀,沉定細想,思緒漸漸明晰。她好像懂這功法的意思瞭,先破再立,也可以說是先散再聚。破丹田,不是真的破開丹田,而是指散功於經脈。
有些開心,辛珊思放下缽,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去看驢。舀瞭兩瓢苞谷給它,照常清理糞便,再洗臉刷牙做早飯。
今天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她多攤瞭幾張雞蛋餅帶著。挎著籃子拿上貴重物和小魚叉,到常雲山西北面天都快中瞭,歇口氣喝點水潤潤喉,上山。
常雲山外圍草木不甚茂密,還能遇著幾處陷阱。深入後,一點人跡都不見。她跟二華嫂子說傢在這塊,聊話時也不好打聽常雲山什麼。近些天在山的深處,留意到各種糞便,好多都是一大攤。
盡量收斂氣息,放輕腳步。編籃子的時候,她有意將籃把做得闊一些,夠挎在身上。現在籃子擋著她的背,她右手抓著魚叉,跨過一根枯枝,照著昨晚畫的線,翻山越嶺來到瞭野栗子林。
野栗子掉瞭一地,她前幾天撿瞭些回去,放在簷下曬,還沒剝。往洛河東灣所在的方向走,想著昨夜在石臺下找著的青蓮缽。
師父說水栗子,算是給瞭范圍。她先前還思慮著洛河水是流動的,東西會不會移瞭位?事實證明,東西不會移位,隻是藏得巧。
依著前例,辛珊思以為《混元十三章經》肯定就在野栗子林裡。藏處可能具備兩特點,一是安全,二則容易被忽略。湊瞭湊鼻子,目光轉向不遠處一棵栗子樹下的糞便,長眉蹙起。
昨日來,還沒有。
從西北走到東邊野栗子林邊緣,她又返身往回。細細地上望下看,不放過任何一個異樣,最終停在一株長勢遜於周邊幾株的栗子樹前,不遲疑用魚叉刨樹。
這株栗子樹的根系應該被傷瞭,就不知是不是十三年傷的。刨根大半人深,一叉下去,她聽到鈧的一聲,是石。不糾結,往邊上挖。一會的工夫,就將一塊寸餘厚的石撬起,露出瞭藏在下的黑色夾金包裹。
彎身正要去拿,卻聞咔嚓踩枝聲,辛珊思慢慢抬眸,扭頭望去。棕黃衣上黑紋,額前王字分明,一雙吊睛正死死盯著她,雄壯的四肢充滿瞭力量,緩緩走來。
大蟲蓄勢,逼近…
辛珊思右手下握魚叉,換口氣,慢慢直起身,在老虎飛撲起,瞧準要害,雙目一凜,擲出魚叉叉去。被磨尖的魚叉頭穿過虎頸,帶著一抹血色吭一聲釘在一株栗子樹幹上,飛鳥驚起。
吼嘯未能出嗓門,大蟲轟一聲跌落在地,血洶湧而出。辛珊思心跳飛快,兩眼盯著離她至多半丈遠的虎,理智告訴她安全瞭,但還是沉定不下。蹲身取出包裹,顫著手解開。
一串斷瞭的佛珠,數瞭下,剛好是十二顆珠子。佛珠下還壓著張黃舊的皮子,也來不及細看,確定是師父留下的,便把包裹系好,放到她綁縛在腰上的佈袋子。
將這裡歸為原樣,腐葉覆蓋。拔下魚叉,提上籃子就走,隻走瞭幾步又回頭,抓上大蟲腦後的皮,拖拽著離開,並在心裡再次感謝她師父。
東西找到瞭,她也不急。走走歇歇,中途還把雞蛋餅都吃瞭。太陽落瞭,把大蟲藏好,下山瞭。摸黑回到孝裡巷子,架柴燒水,趁空喂驢。忙完瞭,吃飽瞭,洗完澡,盤坐到榻上。
將包裹解開,拿起那串佛珠,挨個撫摸。珠子古銀色,很老舊。每顆上都有佛像與真言,那些真言就是《混元十三章經》經文。看斷口,串珠子的線有麻繩粗,也是古銀色,異常柔韌,跟珠子幾乎呈一體。
辛珊思分辨不出這線是什麼材質。閱遍十二章經文,迷迷糊糊。不做多想,放下佛珠,拿起那張折疊著的皮子,指捻瞭捻,是銷制過的牛皮。展開見各樣姿態的人像,下端有字,《弄雲七十二式》。
她師父一字都沒提這東西,不由發笑。從頭細觀人像擺勢、過招,不愧叫“弄雲”,招式輕柔,推盤婉轉,見不著“剛”。可她照著樣比劃起來,卻發現…隻要內勁強勢,拂指間盡是殺機。
將牛皮折好,放到佛珠邊上。拿起最後一樣物,金紋墨色袈裟。摸到幾處略硬板的地方,不禁鼻酸,這是血凝塊。
加上青蓮缽,辛珊思對著四樣遺物靜坐一夜。聽到隱隱的雞鳴聲,她幽嘆一聲,既叫瞭師父,那就是認瞭因果,何必再自擾?
用牛皮裹著佛珠,袈裟裹緊兩物,廢瞭好一番工夫才塞進缽中。從錢袋裡,分出三兩銀子另裝一小佈袋。下炕洗漱,今日不做裝扮,早飯都沒吃就帶著重要的物件,趕驢車往常雲山去。
來到昨日藏大蟲的地方,驢自啃起草。用魚叉挖開淺淺的一層土,將大蟲拖出坑,拉上長板車,用麻繩綁一下,再割草往上摞。
中午,她拉著滿滿高高的一車青草來到西城門外。這個時候不用排隊,也是來得巧,正逢城衛換崗。
查車的青年,估計是急著下值,用刀在草堆上隨便插瞭兩下,便讓過瞭。辛珊思還等著被問戶籍,連說辭和銅錢都準備好瞭,結果…沒用上,趕緊進城。
沿著東西主街走,慢悠悠的,目光過著路兩邊的鋪子。她也沒賣過大蟲,要是在范西城就好瞭,李阿婆諳這道。也不知她們收沒收到她的信?
范西城,李傢祖孫這會正意外,竟有人上門給滿繡說親,說的還是門頂頂好的親事。
“我跑這麼老遠,可是受多年老姐妹之托,不是為瞭誆您。老姐姐,您娘傢就在昌河鎮,現在孫女再嫁回去多好的事兒?有您娘傢照顧著,繡兒性子又爽利,日子肯定昌盛。您要不放心,把傢當一攏,搬去昌河鎮過,還能跟親傢常來常往。”
洪南楓傢孫子?李阿婆兩眼都濕瞭,前個她才攆瞭唐梅花。村裡多少人看著,嚼舌根的不少。
肯定是姍娘,滿繡兩腮通紅,絞著手,鼻子犯堵。在昌河鎮,她隨三表姐上街時,是在一傢書齋外撞到個人。那人年紀不大,跟姍娘一樣白白凈凈,眉長還跟墨一樣黑,笑起來眼彎彎的。
原來他叫洪華勤。
“這樣…”李阿婆抹瞭把眼,走近兩步,跟媒人說:“明天我帶滿繡去昌河鎮祭拜她舅爺,您要不…”
“李阿婆在嗎?”院外一胡子拉碴的中年,背著個包袱,敲瞭兩下門。
青天白日的,李阿婆也不怕有鬼:“在,”跑去開門,見是個生人,板著臉口氣不甚好地問,“你有啥事兒?”
“有人著我帶封信予您。”中年從襟口掏出個小佈包遞出去。
信?李阿婆摸不著頭瞭,遲疑著接過小佈包,目送人走遠,將院門關上,回過身解開佈包。真有封信,除此還有石黛和…和一盒脂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