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洛河城山什麼…燒糊瞭。
朱碧…朱碧?這名字好熟。辛珊思凝眉細想,現世她交往的人裡沒有叫朱碧的。小說裡…洛河…洛河城?《雪瑜迎陽傳》中女二博爾赤·烏瑩的父親博爾赤巴爾思在洛河城做過幾年達魯花赤。
博爾赤·烏瑩十歲前,生活在蒙都,是男主蒙曜的小青梅。十歲後,母親去世,便跟隨父親在任上。眼睫一顫…她想起來瞭,烏瑩跟談思瑜對上時,有提過一回朱碧。朱碧是烏瑩的父親與養在外的白月光所生,年紀比烏瑩小歲半。
烏瑩提她,是借以諷刺談思瑜的出生。談思瑜,也是外室女。
朱碧?辛珊思轉過身,眉頭不展,目光又落到死者拿著的金簪上,伸手小心地抽走。這支金簪做工可謂極精,樓閣窗欞都很分明。金子披著層古色,沾瞭土,透著股沉淀感。
她是朱碧嗎?可朱碧在烏瑩嘴裡不是這個死法。她好像…與漢人娘是病死的。病死不久,烏瑩的爹就娶瞭繼室,烏瑩寡居多年的姨母。
辛珊思移目,望向那張被毀的臉,怎麼覺哪裡不對?握緊手裡的樓閣金簪,好像有什麼被忽略瞭。挖眼又毀容的,是泄憤還是要隱藏什麼?
“嗤…嗤,”驢吃飽,在嗤鼻。
不想瞭,她出坑,把死者放回坑裡,將簪子也還給死者。隻明明剛抽簪子時,這簪子是被握緊的。可現在,無論她怎麼放,那簪子都會滑出。試著把屍身放平整,還是不行。
驢又嗤鼻,辛珊思抬首瞪瞭它一眼,將簪子扔到坑上,對死者說:“是你自己不要的,我暫且收著。不過以我的體質,遇上蒙曜、烏瑩是遲遲早早的事。在沒找到殺你的人之前,我不會將簪子典當。”
說完,又把放在死者身下的戶籍拿出來。既然饞人傢簪子,那這東西也一並帶上吧,說不準哪天會用著。將土填回,撿起簪子去將車上剩下的那紮冥紙拿來,燒給她。
離開小陰山墳場時,紅日都掛西山上瞭。辛珊思套好車,拍瞭拍驢屁股:“走瞭。”天黑透瞭,進瞭三王村,停在瞭村頭往裡第三戶人傢院外。她邊敲門邊壓著嗓喊:“二華嫂子在傢嗎?”
正打算上鋪的婦人,聽著聲一下認出是昨個送她回來的大妹子,忙趿拉鞋子去開門。
“娘,誰呀?”端著盆洗澡水站西屋外的青年問。
“倒你的水。”婦人跑到院門口,抽瞭門閂,拉開門,沒等看清人,就問:“大妹子你咋這時候來?”
“我是急呀。”辛珊思被拉著進瞭院子:“二華嫂子,你是不知道啊。今天去墳場瞭,氣得我心口疼。也不知哪個不幹人事的畜生,把我老子娘的墳給刨瞭?我說咋突然入夢,對著我抹眼淚。”
“這叫什麼事兒?”二華嫂子插上院門:“那現在咋辦?”
辛珊思拉住二華嫂子的手:“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求您的。您昨個不是說娃他大伯在牙行做事嗎?我想賃個小院,安頓下來,好好給老子娘修墓,墓修好瞭再去寺裡禱告禱告,給他們守些日子。”含著淚說,“可以的話,我還想去信傢裡,讓當傢的領三孩子過來祭拜。”
“應該的。”二華嫂子能理解大妹子的愧疚,嫁的遠,少回娘傢,少在娘老子跟前孝敬。她要能常回來看看,娘老子的墳也不至於被刨瞭。“你等會,我去換身衣裳,孩大伯傢就在後頭。這會應該還沒睡。”
辛珊思連聲感謝:“萍水相逢的,我真不想麻煩你。隻住客棧,太廢瞭…”
“說的什麼話。你賃院子不給銀錢的?這可不是添麻煩,是送生意上門,孩他大伯還得謝謝我。”
二華嫂子回屋換身衣裳,很快就出來瞭,領著人抄小路往後去。
“大嫂…”
“弟妹啊?”
“是我,大哥在屋裡頭嗎?”
看著院門從裡拉開,辛珊思跟在二華嫂子後進去瞭。穿著長褂的中年漢子聽說她要賃院子,立馬讓媳婦點燈:“你要賃個啥樣的院子,長住還是短租?”
“不拘什麼樣的院子,能湊合住就行。”辛珊思擺著愁容,將自個的情況說瞭遍:“事都辦妥當瞭,我還得回傢去。這次要為難您瞭。我屋裡也有在租的鋪子,清楚大多不願短租。可住客棧三兩月,我也是真有點咬牙。”
二華嫂子在邊上幫嘴:“常山鎮上客棧下房,都要七文一晚。這一月下來,便是二百多個子,再加上吃喝,那花銷更大。日子還長著,哪能這樣過?”
“是。”辛珊思嘆氣。
“什麼院子都成?”中年漢子問。
辛珊思點頭:“能住就成。”
“我這倒有一處,就在城外南市越口橋那裡。院子不大,很幹凈,還有口老井,走個半刻就到南市,買個啥相當方便。唯一的不好就是…”漢子遲疑瞭瞬息,才吐露:“前頭屋主老兩口子月初先後歸西。”
下午剛抱過具屍身,辛珊思倒不忌諱這點:“人傢同意短租嗎?”
“就是要短租,過個人。”漢子也不瞞:“死瞭的老兩口隻一兒子,兒子一傢住城西。現在想把這小院賣瞭,我帶瞭幾個客去看,價都壓得很低。賤賣,屋主也不願。你要去看看嗎?”
這就合適她,辛珊思忙點頭:“要的,您什麼時候有空?”
“別您瞭,大妹子要是不嫌,就叫聲我梁哥。”
辛珊思爽利,立馬叫人:“梁哥。”
梁哥笑說:“若是看成瞭,咱們也別簽契瞭。我這不上牙行記檔,也能省得你被官傢查來查去。對外,你就講是親戚借住。”
正中下懷,辛珊思笑言:“都聽您的。我留這,是有事要忙,也沒閑跟左鄰右舍往來。”
“明天早點…寅初如何,咱們一道去找屋主?”
“行,早安頓好我也能早踏實辦事兒。”
“那就寅初在南市口匯合。小院你見瞭一定滿意,方方正正,房頂去年秋才修的。”
又說瞭會話,辛珊思才和二華嫂子一道離開,婉拒瞭二華嫂子的留宿,駕著驢車往常雲山去。這夜,她就在常雲山腳下擱車棚裡瞇瞭一會,沒敢睡熟,醒來打瞭幾遍太極,吃瞭兩個三合面饅頭,捯飭瞭一番,便趕驢去城南。
院子如梁哥說的一般,坐北朝南,方正整潔,正屋裡盤瞭炕,廚房一大一小兩張鍋,院子裡還有幾捆柴。屋主也好說話,不問她住到什麼時候,隻讓明年二月前空出來,要瞭三百六十文錢。
梁哥給做瞭保,辛珊思直接數瞭三百六十個銅錢出來:“那我就照您的意思,若有人來查,便說是城西嶽懂表叔傢姑奶奶。”
屋主接瞭銅錢:“八成查不到這。七月中到現在,孝裡巷子隻被挨傢挨戶查過一回。南市上客棧查得多,最近城裡也查得不緊瞭。我估摸著,再有個一兩月,肯定就消停瞭。”
“消停瞭就好嘍。”梁哥苦笑:“這一月牙行門前是撂棍砸不著人,再鬧下去,我都要把嘴縫起來一半。”
屋主掂瞭掂銅錢,重量對瞭,便收瞭起來:“辛傢抓個賊,抓到洛河城來瞭,也是蹊蹺。”拍瞭拍梁大,“我這就不陪著瞭,鋪裡還要照看。”
“我跟您一起。”孤男寡女的,他也不好多留。
辛珊思跟上:“我去南市買些油鹽醬醋,正好送兩位哥哥到南市口。”
“那就勞煩瞭。”出瞭院子,屋主扭頭看向把路邊一點雜草全啃完的驢,誇贊:“妹子這驢養得精神。”
“傢裡老驢前年下的崽,都是我男人在喂。”鎖好門,辛珊思請兩人上車。直走幾步,拐進河邊路,行個半刻,看到橋就到越河口瞭。過瞭越口橋,便聽到鬧瞭。
南市比她昨日去的常山鎮還要繁盛,集上熙熙攘攘,攤子擺瞭兩三百丈遠。鋪子也熱鬧。
到南市口,別瞭兩人,她不禁長舒口氣。拍著驢,轉個彎,開始大采買。豬肉、大油、長針、碗、冥紙…一直到中午,才將將把她列在心裡的單子買全瞭。車棚子裡都被塞滿瞭,回到孝裡巷子,把驢趕進院裡,插上門閂。
屋裡屋外雖空蕩蕩的,但她愉快得很。拎瞭兩口鍋出來,鏟去鍋底灰,再團把草擦一擦。點火扔進灶膛,刷鍋。灶收拾幹凈瞭,提井水,將廚房大缸洗兩遍,裝滿水。
堂屋裡間窗戶撐起,透透氣。拿瞭佈頭,淘瞭淘,一通擦。最後用笤帚把地掃掃,將長板車上的菜盆、洗衣盆、洗澡桶…爐子、壇子歸置到合適的地方。
原本她是要買棉花自己做被子的,但棉花得先去籽,再用弦弓彈成棉絮,還要縫佈…發現太麻煩瞭,就幹脆在成衣鋪裡先買瞭一床。
炕上鋪上席子,把被子折好靠墻放。枕頭簡單,趕不及做就用佈包塞兩件衣裳充一下,等閑瞭拼佈裁個套,裝點稻殼便成。她還買瞭一捆蒲草一捆藤條。
裡外裡拾掇好,辛珊思把大油提到井邊泡盆裡。磨瞭磨新刀,割瞭半斤五花,洗洗切大塊。燒鍋下油,炒糖色,做紅燒肉。收汁時,擱兩饅頭在肉上。
汁水收得濃稠,她實在忍不住瞭,夾瞭一塊肉吹瞭兩口,放進嘴裡。噴香軟爛…燙得眼淚都出來。
吃飽喝足,補補妝,提著上午買的兩份禮,趕驢車往三王村。兩份禮一樣的,兩斤豬肉一斤糕點半斤糖,另給梁哥包瞭三十文錢。
送完禮,看天色還早,又去常雲山割瞭一車草。她現在可是有驢要養。回到傢,天都快黑瞭。把泡在盆中的大油洗兩水,切一切,放到大鍋裡。再舀一舀子水倒進鍋,加點鹽,架柴燒。
熬瞭一壇子豬油,辛珊思和瞭點面,用油渣子和白菜做餡兒,包瞭三十幾個餃子,一頓吃完。燒水洗瞭澡,卸瞭偽裝,不等絞幹發就躺炕上瞭。
多久瞭?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她就沒這般松弛過,彎唇笑著,看著油燈的眼,閃爍著淚光,不一會就抽噎瞭起來,哭得不能自已。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瞭,再醒來,已是天大亮。
眼睛有點疼,她翻身朝裡,今天哪也不想去,就在傢待著。賴炕上賴到中午,起來給驢舀瞭苞谷,又抱瞭捆青草。將它拉的糞便掃掃,倒進屋後茅坑。
在井邊洗漱後,把昨天買的那把韭菜揀揀。揉瞭兩碗面,切面條子。韭菜炒雞蛋,往幹撈面上一澆。下午,用蒲草給自己編瞭個帶蓋的針線簍子。晚上又用藤條,編瞭大小兩隻籃子。
歇息瞭一天,次日沒再擱傢裡悶著瞭,一早便裝扮瞭下,帶上錢袋子挎著大籃子裝上一紮冥紙和兩把香,往城西去。死人崗在西郊陰月崖,那地方好找。
腳步快,不及中午她就站在月牙口上瞭。陰月崖,就跟新月似的,崖頭尖尖,腹部內扣。佈鞋踩在不知是碎骨還是白色碎石上,眼神留意著四周,提著氣走過一副又一副枯骨邊,來到山陰,找到內陷的地方。
那…雙目不禁大睜,她看到瞭什麼?右手緊緊地握著籃把,嘴慢慢抿緊。白花花的屍身,有男有女,面朝上的臉都爛瞭。一二三…一共十二具,就這麼橫七豎八地扔著。辛珊思心揪緊,一月餘瞭,此刻她徹底被打醒瞭。
這裡…不同於現世。
沉靜片刻,再次挪動腿,避過那些屍身,緩緩走向立在內陷中那座孤獨的墓。用小鏟子刨土,將棺起出。推開蓋,褐色的僧衣闖入眼簾。
十三年瞭,屍身已成白骨,跟她腦中老嫗模樣重疊。回想之前真氣逆流,淚水滾落,苦笑,她喃喃道:“抱歉師父,這次徒兒來,沒能給您帶來水栗子。下次吧,下次來一定奉上。”
伸手小心地取走手骨下的蠟丸,稍用力一捏。裡面有信,辛珊思展開細閱。
吾兒思思,當你看到這封信時,為娘應已遇不測。不用懷疑,殺我之人,必是你爹。留書棺中,隻為相告六事。
一、你師父十之七八是密宗宗主紇佈爾·寒靈姝。二、對你爹萬不能心軟,他是豺狼。三、你暈厥後,四娘得進屋,你師父抓著你看著四娘念瞭兩遍野栗子。四、為娘趕回後,仔細查過你師父的衣衫步履,發現她的鞋半濕,底子、鞋幫上沾瞭一點黑淤泥。五、你師父的枯枝發簪是把刻刀,上面殘留瞭一點青巖灰。六、為娘聽聞,紇佈爾·寒靈姝行走在外,常帶兩物,青蓮缽和古銀佛珠串。
反復看瞭三遍信,她感受…很復雜。娘親心思之縝密,自己還需多學習。一封信下來,隻紇佈爾·寒靈姝是明確的。
思思,叫思思的人不知幾多。你爹…沒名沒姓。四娘,那就更不用提瞭。誰會想到身份尊貴的密宗宗主,會被埋在盡是孤魂野鬼的死人崗?
這裡離洛河,好幾十裡。就是哪天被人掘出,發現棺中躺的是密宗宗主,想要找啥秘籍,也得將整個洛河城及近遠郊掘地三尺,細細耙一遍。
抽離插在蒼發上的枯枝,輕輕一扭,尖銳的刀鋒冒出頭。對著枯骨,默哀片刻。把棺蓋好,將墓復原。跪地敬香燒紙,連著娘那封留書一並燒盡,之後九叩。
起身轉面,再次看向那些屍身。又抬眸望遠。百丈外是山溝,拋屍的人不可能是直來到陰月崖山陰處。同她一樣繞過來的嗎?衣服剝光,連片遮醜的佈縷都沒留。
是把衣服拿去當鋪賣錢,還是要掩蓋這些死屍的身份?聞著香火味,移步過去,在一具女屍邊蹲下,脖頸斷瞭,舌吐出,而且淤痕明顯。手並不細膩,臉…說爛瞭不全對,準確地講應是用什麼藥物給融瞭,五官模糊不清。
翻過十二具,臉都一樣。這不禁叫辛珊思想到小陰山墳場被埋的“朱碧”。撿起一具男屍的右手,指關節肥大,再看向他的左手,翻開掌,有肉枕。這人是弓箭手。
查看其他四具男屍,手都有一樣的特點。其中還有兩位,左耳骨打瞭洞,應生前有戴耳圈。
用巴掌丈量他們的身量,竟都在十二巴掌左右。魁梧、高大…還擅射擊,戴耳圈,蒙人嗎?誰這般大膽敢殺這麼些蒙人,還拋屍荒野?捏瞭捏肉感,跟“朱碧”那具差不多觸感。那是不是意味著這些人跟“朱碧”差不多時候死的?
辛珊思口有點幹,但她這時一點不想喝水。站起身,拎著籃子走瞭。在回去的路上,順便割瞭驢草,把籃子塞得實實的。下晌著傢,見二華嫂子等在門外,忙快步上前。
“您怎麼來瞭?”
“你送瞭那麼厚的禮,我總不能就這麼收下瞭。”二華嫂子跟著進瞭院,眼看過一圈:“真不錯。”把帶來的一籃子雞蛋放到堂屋炕上。
辛珊思用鍋裡的涼開水,化瞭兩碗糖水,端到堂屋:“看來我還得弄張桌子,不然傢裡來個人,喝口水都得端在手。”
“你別忙瞭,我坐會就走。”二華嫂子接過一碗糖水:“不用置辦桌子,打個小炕桌就夠瞭。”
“也行。”辛珊思坐下歇口氣:“這兩日洛河那趕人瞭沒?”
“昨天趕瞭,今天沒人傍邊去討罵瞭。”
喝瞭幾口水,二華嫂子催著騰籃子:“不早瞭,我再坐就要摸黑到傢瞭。”
辛珊思把雞蛋放進裡間墻角的壇中,又給裝瞭幾個頻婆。
“你這是做什麼?”二華嫂子死活不要:“頭回遇見,我就占著你便宜。前個你送大哥禮就是瞭,還帶份給我。今天又來,再這樣,咱們不處事瞭。”
“最後一回,要不是遇上你,我現在還在客棧住著。”推攘瞭好一會,辛珊思好容易才將人送走。喂瞭驢,清掃瞭它的糞便。抓兩把米,淘一淘,煮口粥。晚上,洗瞭澡盤坐在炕上縫著薄襖,想著明天還是要去稱棉花。
彈兩床被子,再做兩件棉衣,十五斤不知道夠不夠?思緒回到娘的信上,當年奶娘在她昏厥之後,有闖入房裡。
野栗子…不應該是水栗子嗎?
也不一定,常雲山上有野栗子樹嗎?
師父就這麼喜歡吃栗子?辛珊思笑瞭,隻很快笑意就散盡,幽亮的眸子看著走針。步履半濕,鞋底、鞋幫子都沾瞭黑淤…青蓮缽,還有古銀佛珠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