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近啊!”婦人問:“來走親?”
辛珊思從昨天到現在都沒洗過臉,眼角夾著點渾色,嘴周也幹巴巴,落寞道:“走啥親?娘傢在常雲山那塊,沒啥人瞭。我出嫁十多年,自打老子娘走瞭,就回過一次。前個,夢著老子娘瞭,我這心裡啊…難受。昨天一早忙完傢裡事,便收拾瞭幾件衣裳上路瞭。”
“我說你口音像我們這地方的。”
“根在這,離萬裡也是這腔口。”
“說的是。”婦人甩瞭甩膀子,遲疑兩息,問:“娘傢沒人,你晚上住哪?”
辛珊思笑道:“客棧湊合幾天。上次回來是五年前,這次走瞭,還不知有沒有下回,所以想多留幾日。”
“那你可得避著些。”婦人抱怨:“最近咱們這片的客棧,隔三差五就有官傢上門查戶籍,鬧得都不安生。村裡也常有人來打聽,是不是見著什麼生人?我娃他大伯在牙行,租賃買賣被攪瞭不少。”
還真叫她猜中瞭,辛珊思蹙眉:“戶籍有啥好查的?這片是不是什麼人犯事逃瞭?”
“哪?”婦人走近,抬手半掩小聲道:“娃他大伯說,就是洛河東灣邊上那莊子在找人。”
“東灣那莊子?”辛珊思噝瞭一聲:“那不是那個…范西城辛傢原先那個夫人…帶著閨女住著的嗎?”
“早不是瞭。”婦人惋惜:“你嫁的遠不曉得,那娘倆離開十幾年瞭。莊子現在歸一個姓江的管。以前那娘倆在的時候,我們村不少人在莊上幹活,銀錢都當天結。姓江的來瞭,就沒這好事兒瞭。”
第24章
“偌大個莊子,地有好幾百畝吧?不雇人,他們種得過來嗎?”辛珊思問。
“誰曉得?那莊子外墻老高,門又整日關著。”婦人懷念:“我剛嫁來婆傢時,還從莊上買過石榴、頻婆。雖都是人傢賣剩下的,品相不好,但吃口真不差,而且便宜。兩三個子,買一大兜。如今,他就是爛果林裡,喂鳥雀瞭,也不往外流一個。”
“這是為何?一個子也是錢,拿去集上還能換個三合面饅頭。”
“你懂我懂?”婦人苦笑:“去年七月,我傢屋後二武媳婦孩子上身,嘴裡沒味又發苦,就想吃個頻婆。二武跑幾個大集都沒買到,厚著臉去莊上叫門。門是叫開瞭,但莊子管事一口聲七月頻婆精貴,一兩銀子一個。氣得二武他娘,破口大罵。”
“七月的頻婆吃起來要酸一些,稀罕歸稀罕,但談不上精貴。一兩銀子一個,這不是訛人嗎?”
“就是存瞭心欺辱人。傢裡大嫂說,她懷我大侄的時候,正當石榴熟,聽誰提瞭一嘴,她饞得嘴裡直往外滲水,兩三夜沒睡好,隻想那一口。沒等傢裡去買,莊上就送瞭六個來。一問才知,主人傢聽說我大嫂有喜,特地讓人挑大的摘瞭送來賀喜的。”
“一樣米養百樣人,脾性啊…最是難說。”辛珊思心暖,娘親良善待人,都是在為她積福。
“說得在理。”婦人扭過頭看她,大妹子就皮子粗瞭點,眉眼是真俊,“你一人趕著驢車從江平來的?”
“哪呀?”辛珊思笑回:“我是隨往這送茶的幾個鄰裡一道到城北吃攤那。這不才分開沒半個時辰,就遇上大姐你瞭。”
“我說呢?就你這長相,傢裡怎放心讓你一人跑這麼遠?”
“打趣我瞭。”辛珊思轉頭回視:“不比年輕時瞭。”直瞭直駝背,臉上扭曲,幹脆放棄,才直起的背又彎下,脖頸前傾,“傢裡六十畝茶田,過去總不想把那銀子給外人掙,都自個摘。一年一年的,銀子掙瞭,人也廢差不多瞭。”
“咱們都一樣,見天地忙裡忙外,想的全是把日子往好裡過,給孩子多攢兩個子。”
辛珊思抬手輕撫自己的臉,她露在外的皮膚塗抹的可是正宗的大地色,還特地加深瞭鼻翼兩側的紋路。昨兒又熬瞭一夜,今個頂著風吹,水都隻喝瞭兩口。剛在食攤吃飯的時候,她伸頭用清湯照瞭照影子。
哎呦,滄桑啊!再把兩眼耷拉下點,就一個骨相好的中年婦人。
她嘆聲,不無懊憾道:“咱們還得要珍重些身子。”
看瞭眼大妹子的背,婦人點首:“是。”
走瞭近半個時辰,辛珊思在大姐的指引下,拐瞭彎。灰色的村落,狹窄的小道,小道邊長老瞭的毛針,還有熟悉的…洛河。
“看那邊…”婦人指著斜對岸的高墻:“就之前咱們說的莊子。”
“好些年沒走這裡瞭。”辛珊思流露出懷念:“但感覺…”眼裡泛起淚光,“沒怎麼變。”
“咋沒變?”婦人笑言:“人變瞭。”
“對…”辛珊思扯起唇角,啞聲道:“人變瞭。”
“我傢靠村頭。”婦人看瞭眼偏西的日頭:“今個時候也不早瞭,大妹子,你要不嫌棄就在我傢湊合一晚上。”
“不瞭。”辛珊思有自己的打算:“我把你送到門口,便往常雲山那去。”
“那我可耽擱你不少時候。”婦人說著就要去提背簍:“趕緊的,我這快到瞭,你去忙你的。”
“不差這幾步。”辛珊思拉住人:“有個話怎麼說的?近…近鄉情怯。一路上得虧你跟我說道說道,不然我哪能放開心來?嫁的遠,最對不住的就是老子娘。”
婦人反握住她手:“你過得好,兩老在地下也沒的愁。”
“是,”辛珊思點首。前頭路口,一綠衣姑娘,手拿著根鞭子,領著一行人拐道往這來。看姑娘身姿,有點眼熟。
她趕著驢靠邊走。
婦人也瞧見人瞭,壓低瞭聲道:“又是來打水栗子的。”
“看打扮,怪金貴。”離近瞭些,辛珊思瞄瞭一眼。柳眉杏眼鼻梁略塌,不是辛悅兒是誰。她怎麼來洛河城瞭?
“聽說是辛傢後娶那個生的,連著兩三年瞭,這個點上都會來打水栗子。”婦人手挽上大妹子:“看到哈著腰跟在旁的小胡子瞭嗎?”
“看到瞭。”
“姓江的莊頭。現在這副德性,我們一年隻能瞧著一回,平日裡路上遇見,看到的都是他兩鼻孔。”
辛珊思被逗樂瞭。
“二華嬸,這是哪個啊?”一小媳婦右手挎著裝滿水栗子的籃子,左手拉著個渾身濕透的小子,從洛河邊來。
婦人有意大著聲:“常雲山那塊楊大懷傢姑奶奶。今天得虧遇見她,不然我這兩條胳膊鐵定要疼上幾天。”眼看向鼓著腮的小子,“呦,又落瞭頓揍?”
小媳婦目光沒在辛珊思臉上多留,垂首瞪兒子,惡狠狠地說:“這才到哪,回去他爹還要打。我就摘幾個水栗子的工夫,他都下水遊出一丈瞭。”
婦人臉一板:“那是該打。”
隻這一會,辛悅兒幾人已經到瞭近前。辛珊思趕著驢,與他們錯身過,連個眼神都沒得著。
隔瞭十幾息,確定人走遠瞭,婦人跟小媳婦忍不住回頭看瞭一眼。兩人聊瞭起來。
“明天咱們這段河肯定又要趕人。”
“是啊,也不知辛傢拿的什麼譜?真要有那本事,幹脆把整條洛河圈莊子裡去。”
“那不得要圈到弘江城?”
“不圈起來,哪能顯出辛傢金貴?姑娘打點水栗子罷瞭,鬧得跟哪個大老爺出巡似的。柱子他爹說,對面莊子還是前頭那對母女的,您說這個咋好意思來的?”
“沒皮沒臉唄。”
辛珊思將人送到村頭,在婦人再三挽留下,喝瞭半碗茶才離開。趕在天黑前,到常雲山北。站在山腳,她大仰頭上望,無力地哼笑兩聲,一屁股賴到地上。
洛河長又寬,水也不淺。常雲山山高綿延,草木茂盛。關鍵她還不知要找啥,線索隻有老嫗臨終留言。說是大海撈針,一點不過。可她能放棄嗎?
不能。
坐地上喪瞭片刻,又爬起身,去把驢放瞭吃草。今晚她也不去住什麼客棧瞭,就在車棚子裡歇吧。拖長板車到山邊,折瞭綠枝拔瞭草將車偽裝一番。
拿出剩下的兩個大肉包子,邊吃邊想事兒。據大姐跟柱子娘的對話,可知洛河的水栗子每年都會被附近…或遠道而來的人打完。但…洛河並非整條都長滿瞭水栗子。
老嫗提及常雲山,那肯定是去過、途經過。她和奶娘是在洛河邊上撿到老嫗,當時老嫗是…趴著的,腿朝向東。常雲山剛好坐落在洛河的東北方。
她可不可以認為,老嫗是從常雲山跑向洛河的。如果是,那她隻需在東灣及上遊找東西。而東灣及上遊,十三年前長水栗子的地方,隻有東灣口那一片。
另,洛河的水是活的,會有流動。也就是說,東西若不夠沉,會往下遊走。
兩個包子吃完,辛珊思喝瞭幾口水,又轉過頭看常雲山。常雲山大瞭去瞭,她還沒把老嫗遺言聽完整,想到要翻遍整片山嶺,不禁癟起嘴,欲哭無淚道:“天啊!”腦袋一垂,怎麼辦?再想…驀然又抬起頭,“對瞭,還有墓。”
娘交代瞭老嫗的墓在哪,不就是要她去祭拜嗎?西風口死人崗山陰腹地。
第25章
驢乖順得很,吃飽瞭就回到瞭長板車旁趴著歇息瞭。身邊有這麼個活物,辛珊思也不再覺孤單,扯掉背上的小佈包,躺到車棚子裡,計較起明日事。
自個失蹤已經一月餘瞭,辛傢不放棄找尋她,但久尋不到,態度上肯定會有疲乏、松懈。下午路遇辛悅兒一行,柱子娘都問她是哪個瞭,一行幾個竟都沒多瞅她一眼。
枕著手,翹著二郎腿,舌抵在嘴角,她嗤笑一聲。也許…辛傢沒人覺著她還活著,不停尋她,隻是因為…不甘心。尤其是原身成功替辛良友殺瞭三回人,這麼一把好用的刀長腿跑瞭,野心勃勃的辛良友豈能意平?
可惜啊,他難以分身,不然在找尋她的事上,必定親為。
打瞭個哈切,辛珊思有些犯困,但還不能睡。明天她要去趟墳地,找座無名墓,然後往大姐傢裡。爬坐起,挪出車棚子,擺勢打起太極。出瞭點汗,小風吹在身涼颼颼。
放空瞭心思,太極走勢愈發快速。守道以柔,四兩撥千斤。出擊迅猛,拳風凜冽。不知不覺,東方見白,收勢席地盤坐,閉目冥思。
許是氣息太弱,有鳥兒停駐她肩頭,仰首喳喳叫喚兩聲又飛走瞭。辛珊思緩緩睜開瞭雙目,扭頭看向左肩,彎唇笑之。深吸長吐兩回,站起身,伸個大大的懶腰。
熬瞭兩夜,眼幹澀得犯模糊。拿出水囊,漱瞭口。看驢爬起嚼著車棚子上的草和綠枝,不禁發笑。
“你倒會就便。”
驢嗤鼻。
她鉆進車棚子,點瞭根細長的小柴,倒半碗水,照下臉。不錯,臉上皮更顯松弛瞭。果然,熬夜和泥灰是美貌的最大殺手。又調瞭點土,補補“妝”,把佈包綁回背上。
確定沒啥疏漏,熄火出來。驢也吃好,辛珊思開始套車。往山西邊走,昨日她從那頭過來時,有見著成群的房屋。跟著驢小跑瞭足足一個時辰,才抵近那群房屋,上瞭條小路。
這時天也大亮瞭,她隨挎籃背背簍的村民走,順利到達鎮上。鎮子名,應是根據常雲山取的,叫常山。人不少,還挺熱鬧。在路邊食攤吃瞭碗餛飩,打包瞭一籠三合面饅頭,她就去找紙紮鋪子瞭。
見著糧店,看瞭米面,價格公道,便稱瞭五斤米三斤面三斤苞谷。在紙紮鋪子買瞭兩紮冥紙和香,不再多逛去尋墳地。
出瞭鎮子,左拐向南。她要往南郊小陰山墳場,因著時間緊,也不跟著驢跑瞭,爬上瞭車。路上問瞭個大爺,日頭偏西時,總算是找著地兒瞭。
半人深的雜草裡,藏著一座座土堆。北邊上還有紙紮歪斜著。放驢去吃草,辛珊思兩手合十拜瞭拜,小聲念叨:“無意打攪無意打攪,請各位海涵。”從車上拎下一紮冥紙,燒起,“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各位盡情享用。”又點瞭把香,插在地上。
燒完紙,起身再次拜瞭拜。拿上一把香,她抬腳跨入墳場。這真的是荒野啊!除瞭她,沒別的活人瞭。墳,有的有立碑,大多是豎個木牌。經年累月風吹日曬,不少木牌都腐化得看不清上面的字瞭。
插腳走瞭會,她見著瞭李大志的墓碑,往右移兩腳在一座無碑無牌的墳前站定。這就是娘為老嫗立在小陰山的墓瞭,深鞠三躬,點香祭奠。
無論躺在棺中的是誰,她都望他或她能安息。看著香燒完,才轉身離開。驢已經跑到西邊。辛珊思過去,拉住韁繩,剛轉身又回頭,眼望向不遠處空瞭塊雜草的地方。
沉凝幾息,她松開瞭韁繩,走向那。空地拱起,上面還有踩踏的腳印。腳印都一般大小,應該來自同一人。蹲下身,叉開手指量瞭下,腳印跟她的鞋差不多大。不寬,八成是女子。
看土色和被鏟的雜草根,可斷這裡應是近兩日剛填的。石碑沒有、木牌沒有,連個土堆都沒給堆,還把土踩實瞭…辛珊思吞咽瞭下,移目看向左邊的一塊巴掌大的石。
遲疑瞭片刻,她還是伸手把石拿瞭過來,沉氣運力,右手作刀,一下將石削成兩塊。擇較薄的那塊,挖土。土被踩得很實,她拽起被掩埋的雜草…刨開凸起部分,繼續下挖。挖瞭近一刻,薄石終於觸上瞭一物,挖不下去瞭。
辛珊思手輕輕撥開上面的土,見到瞭佈縷。看料子,是緞子。穿得起緞子,卻連棺材都沒落著一副?她不會是刨開…哪個富戶傢的秘辛瞭吧?有心想把土填回去,但又覺這是冥冥中的牽引。
好吧,單純點,就是她今天好奇尤強盛。接著掘邊上的土,費瞭好一番工夫,將整個墳刨開瞭。
站在坑邊,垂目看著躺在坑底的死者,心突突的。是個姑娘,兩眼眶空的,面容…已被毀完,就傷口,應是利器劃的。嘴不大,咬著塊…桃木吧?身條很好,估計比她還要高點。穿著一件淺紫交領上衣,下裙藕色。放在腹上的雙手很漂亮,十指如青蔥。
目光定在兩手握著的金色…金色樓閣金簪上,她不解瞭。棺材不給,卻舍得給隻這麼華貴的金簪?凝目細想,難道這金簪是死者的心愛之物?
看過死者腳上的繡鞋,沒什麼稀奇。辛珊思大著膽子,屏著息將她抱離。死者身下竟然還有東西,一本燒得隻剩小半的戶籍冊。把死者放在坑邊,撿起戶籍冊。翻開一看,雙目不禁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