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二娘抽瞭下:“俺嫉妒俺也想抱抱俺閨女…”
“塘山村有多少人傢?”黎上出聲。
薛二娘像沒魂一樣:“七百三十一戶。”
七百三十一戶,二十七年…黎上算計瞭下,瞎子二十兩銀買一個女娃,一千個就是兩萬銀。二十七年瞭,也不可能就買瞭一千個孩子,他哪來的銀?
“你知道瞎子一共買瞭多少女娃嗎?”辛珊思問。
薛二娘勾瞭下唇角,冷嗤一聲:“不下四千個,村裡那幾個地主全是靠瞎子發傢的。他們不但納許多房妾室,自個生,還在外買,回來再賣給瞎子。俺也就爬不進他們的高墻裡,不然早把他們嚇掉魂。”
辛珊思凝眉:“這麼多?”
“俺跟瞎子打瞭十七年交道瞭…”薛二娘吞咽瞭下:“他收的那些女娃沒全死,他背後有人。有些娃應該被送走瞭,但送去哪俺不知道。俺隻曉得俺閨女肯定是死瞭。俺在野田裡,都挖到她的小衣瞭。”
辛珊思問:“村後談寡婦是哪個地主的外室?”
聞言,薛二娘還有點懵:“談寡婦是地主的外室?”
“不是嗎?”風笑追問。
“她來村裡也就十三四年,還帶個五六歲的閨女。”說起談寡婦,薛二娘又來話瞭:“那人有心疾,老瞎子拿她試藥。”眼望向小李媳婦,“上回俺讓你領你相公去老瞎子那,沒安壞心。老瞎子毒雖毒,但也是真有本事。”
“真有本事的大夫,不會耗這麼多血肉。”風笑不齒。
辛珊思想瞭想,又問道:“以你的直覺,談寡婦跟那老瞎子會不會原就認識?”
黎上眉眼生笑,珊思跟他想一道去瞭。論陰陽,女子屬陰。買這麼多女孩,提煉血精,說明老瞎子背後的主,九成九是個女子。一個女子,集這麼多來路不同的女孩血精…她怎麼融合?
雙目一沉,黎上想到一個可能。老瞎子會不會在研制融元藥?薛二娘說有些女孩應該被送走瞭。送走的那些女孩,會不會是根骨上層,適合練功?
原就相識?薛二娘回想,一幀幀畫面自腦中閃過,兩眼突然睜大:“達日忽而…達日忽地大日忽…”
“達日忽德。”黎上點到。
“對對,就是達日忽德。”薛二娘說:“一回俺去老瞎子那鬧,談寡婦閨女給老瞎子送湯,推門就叫達日忽德啥額啥的。她嘴快,一溜就過去瞭。俺都沒聽清。老瞎子從未向哪個透露過自個姓啥名啥。買宅地都沒走村裡。”
蒙都太醫院第三任掌院,叫達日忽德·思勤。黎上微笑,這位可是白前念念不忘的…師兄。四十年前,思勤三十二歲,正當盛年時致仕歸隱。他不會歸隱到塘山村來瞭吧?
辛珊思斜眼看著他,他認識老瞎子?
察覺目光,黎上望去,學她兇樣:“看什麼?”
辛珊思撇嘴:“還不能看嘍?”
“你回去吧,我們過幾天就搬走,這村子怨靈太多,不能待。”風笑起身,推瞭下尺劍:“把她扔出去。”
“談寡婦被接走瞭…”薛二娘被尺劍拎起,經過門口時,她一把抓住小李媳婦:“你告訴俺,談寡婦是不是跟老瞎子一夥的,所以她閨女常往來老瞎子那卻一點事都沒?”
辛珊思拽回自己的腕:“我也不知。”
薛二娘被扔瞭出去後,院裡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次日天明,黎上便拿著珊思的魚叉去瞭西屋後沿口,挖瞭石蜈蚣。
辛珊思喂飽閨女,出屋就見他在搗藥:“你做什麼?”
“做點藥,去會會…”黎上想說師伯,但又覺不太合適:“老瞎子。”
“好,一會我拿魚叉跟在後。”辛珊思抱著閨女走過去:“要有個什麼不對,你就立馬吱一聲,我殺進去。”
倒也不用,黎上仰首沖噘著嘴低頭看杵臼的小肥丫笑:“沒吃飽嗎,怎麼瞧著好像不高興?”
小眉頭一凝,黎久久嘴往下癟。辛珊思冷眼警告,察覺危險小人兒愣是憋住瞭哭腔。
黎上都樂。
辛珊思也發笑:“喝個奶尿瞭四塊尿佈,尿一點她就不尿瞭。給她墊瞭幹凈的,她再接著尿…連著三回,我不忍瞭就給瞭她兩屁兜。”
“確實該收拾。”黎上搗好藥,站起湊身過去,在閨女鼓著的臉頰上嘬瞭一口,轉身往正屋。
辛珊思隨後。
黎上打開他的藥箱,拿出一白瓷瓶,倒瞭幾滴似油一樣的東西抹在手上,又用細綿沾瞭臼裡綠色藥汁塗一層,塗好晾著。隻三五息,綠色褪去,膚色恢復正常。
黎久久,兩眼滴溜溜地盯著,眨都不眨一下。辛珊思好奇她到底看到看不到:“黎大夫,瞧瞧你閨女。你也品品,自個是不是有傳人瞭?”
黎上拿瞭顆粉色珠子壓到舌下,轉首看向小肥丫:“跟你娘在傢,爹去去就回。”
“你不要我跟著嗎?”
“不用,讓尺劍綴在後就行瞭。”
村西,老瞎子搗好一研缽藥,右眼皮子突然連跳瞭幾下,他手下動作停瞭,抬頭看向院門。
第37章
黎上沒走村外繞,他沿著村裡的小道慢條條地往西去,一邊走一邊看。不得不說塘山村較他見過的許多村子都富裕,就是人的精氣神差得很。
“呦,這不是村東李婆子傢大兒嗎?”一個年紀不大,兩眼下袋子都快掉到顴骨的婦人,右手拉著個缺牙小子。
黎上點瞭下首,腳沒停。那小兒雙目中的神光,還不及他傢才一月的胖丫頭。
兩長得極似的女孩,單薄的身子背著滿滿一大筐的豬草,從南來拐進小道,見著生人忙將腦袋垂得更低。
黎上與她們錯身過,眼中清幽。在這個村裡生活的女孩,即便沒被賣,過得也是提心吊膽。誰不怕死?塘山村富裕的皮子下,塞著的全是人性的醜陋和愚昧。肆意損“陰”,他們生再多兒子,也一樣會斷子絕孫。
到瞭村西,也不用費心找,尋著藥味去,很快來到瞭一戶用木樁圍院的人傢,不遲疑地抬手敲門。
院中老瞎子已經不再搗藥瞭,他正收拾行李,聽到敲門聲不禁一激靈回頭望向屋外,想看看是誰來瞭,隻兩眼不中用。
院門外,黎上又敲瞭敲,伴著幾聲虛弱的咳。
因著眼睛不好,這些年老瞎子專門練瞭兩耳,雖已年老,但聽覺尤其敏銳。這咳急促不絕…聲帶嘶啞又無痰音,此人應是肺腑有傷。猶豫幾息,輕嘆一聲,還是放下瞭抱著的破舊藥典,轉身出瞭屋。
“進來吧。”
聞聲,黎上推開門,跨入院中,看瞭一眼站在簷下瞇著兩眼的老者,毫不避諱地掃過滿園長勢甚好的草藥,一步一步地走向…茅屋。算吧,雖然這茅屋瞧著挺氣派。
“打攪瞭。”
人到瞭近前,老瞎子總算看清長相瞭:“你不是這村裡的人。”
聽著篤定的語氣,黎上淡而一笑,站定在他兩尺之地:“以前不是,現在是,至於以後…那要看我娘怎麼想。”
“你是李婆子傢的大兒?”老瞎子觀人,身姿卓越氣韻儒雅,非尋常百姓傢能養出的。這不禁讓他緊瞭心。
黎上苦笑:“您老也聽說過我娘的威名?”
一早右眼皮子跳,老瞎子就預感不好,這會也不想跟他磨嘴皮子浪費時間,直問到:“你來可是有事?”
黎上做樣咳瞭兩聲,面露落寞:“薛二娘說您能治我的病,我娘早些天就催我來瞭。其實…自個身子如何,我很清楚。這娘胎裡帶來的病,哪是容易治的?”
老瞎子沒放松警惕:“那怎麼又來瞭?”
“我娘子給我生瞭個很漂亮的娃娃,”黎上望進那雙渾白的眼珠子,輕吐:“我還想過。”
不動聲色地吸納,老瞎子想通過氣息,辨一辨他的肺腑,可惜一點濁味都沒。既是來求醫的,那不該有個態度嗎?不過聽說這是個識字的,平日會接抄書的活來貼補傢用。讀書人,有些清高在身倒也正常。
“那就坐吧。”
看著老瞎子轉身走向茅草亭,黎上跟瞭過去。茅草亭裡,放瞭張矮桌,矮桌上的研缽中藥還沒搗碎。他剛在院外,沒聽到搗藥聲,眼睫下斂,搗藥哪有搗一半的?在老瞎子對面落座。
老瞎子挪開研缽:“先來左手。”
黎上依言,抬起左手送腕到對面。
這手一看就不是種田的手,皮子很細。老瞎子沒急著號脈,先查瞭掌心,再用力捏瞭捏五指頭,然後才切脈。半瞇著眼對著凝視他的青年,平緩地呼吸著,摁著脈久久不動。
黎上一眼不眨,望著那雙渾白眼珠子。
老瞎子摁著脈的指動瞭動,眼中神光焦點隱沒,變得渙散。
黎上抽回左手,將自己的右手伸到老瞎子指下,他似完全沒有察覺老瞎子有什麼不對,幽深的兩眼依舊望著渾白眼珠子。
靜寂的院子,驀然響起水流聲,淅淅瀝瀝,很是寧人。老瞎子緊繃瞭幾十年的肩,逐漸松弛。
又過瞭三十來息,黎上抽回右手,輕吐:“說說我的病吧。”
老瞎子遲鈍,隔瞭幾息才無力地張嘴,聲無波動吐字緩慢:“娘胎帶來的肺癆病,你說治不好。我診…診不出。”
“你姓什麼叫什麼?”黎上瞥瞭一眼研缽中的藥,右手輕彈著桌面。
“老瞎子。”
黎上輕嗤一笑:“不是叫達日忽德·思勤嗎?”
聞聲,老瞎子迷迷瞪瞪的渾白眼珠子明顯一晃蕩,松弛的肩又有收緊之勢。
黎上也不怕他醒來:“四十年前,你為何突然致仕歸隱?”因著白時年,他這兩年也好好瞭解瞭一番蒙氏。四十年前,是烈赫八年,當時的皇帝蒙元烈才而立。烈赫八年九年,蒙都均太太平平,沒發生什麼事兒。
老瞎子肩頭更緊,面上肉都在顫,像是在掙脫什麼?
黎上欣賞著他的神情,繼續問:“四十年前,宮裡沒死什麼主也沒哪個主大病著,你突然致仕難道不是因‘醫術不精不堪重任’?那是為什麼?”他揣測著,“因為己身嗎?”
老瞎子呼吸亂瞭。
黎上一下一下地彈著桌面,微笑著:“是因為己身失德嗎?”看他一抽搐,移目望向園子裡的草藥,“都殺瞭那麼多人瞭,為何還留著薛二娘?”沉凝兩息,接著說,“是因為對著她,你還能看到自己的人性,還能安慰自己你尚未喪心病狂?”
老瞎子放在桌上的手,一點一點地收攏。
“那些女孩全死瞭嗎?”
“沒…沒有。”老瞎子大著舌頭急切地為自己辯解:“沒有,我隻提煉瞭五百六十七個女嬰的血精。”
還隻?黎上冷嗤:“就算沒全用來提煉血精,你煉藥不用人試藥嗎?能用到血精的藥,必是十分霸道。你覺得她們能活下多少?活下的那些,也應該還有其他用處吧?”
一滴濁淚滾出老瞎子的眼眶,他嘴在往右歪移。
沉靜兩息,黎上又問:“你在給誰煉藥?”
老瞎子猛然緊咬牙,渾白的眼珠子暴突,隻眼中的迷茫還在。
黎上收斂瞭面上的神色:“給蒙都的誰嗎?能叫你一個太醫院掌院甘心留守村野苦窯,昧著良知,一日復一日地為她煉藥,那人不簡單吧?是誰?”
一滴黏液溢出老瞎子的嘴角,順著下巴滴落,拉成長長的銀絲。老瞎子脖子抽得老長,五指成爪緊摳著桌面。
都進入迷境瞭,還一個字都不敢往外吐。黎上都有點心疼這老賊:“讓我來猜猜是什麼綁縛住瞭你?”彈著桌子的指定住,“太醫,宮裡走動。你一個掌院應常見著皇帝啊皇後…皇帝的寵妃吧?”
“呃…”老瞎子挪動瞭眼球,蒙在眼球上的迷惘在消散。
黎上不在意:“你烈赫八年七月致仕,烈赫八年臘月,蒙元烈第八子蒙旗理出生,烈赫九年一月宮裡沒有誕下孩子,二月生瞭個公主,叫…蒙玉靈。
蒙玉靈的母親是蒙元烈的麗妃,草原有名的美人,很得蒙元烈歡心。若非烈赫二十二年春狩,十三歲的蒙玉靈不慎一箭射傷嫡長,禍及生母。說不定麗妃現在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