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就怪吧。我也是為她著想。府裡不介意養她一輩子,但你看她呢,像是願意和我們共處的嗎?既不願意,那就放她走。”
“可撒爾塔已死瞭三位妻子瞭。”
“他要是不傻,定不會對謠雲動手。”
“那他要是動手瞭呢?”
“我自不會放過他。”
“您這話,明日我得告訴小妹,也讓她也知道知道您這個長兄多護她。”
被“護著”的謠雲,恬靜的睡顏並沒堅持多久。常年多夢,她早已習慣,隻今日的夢不似過去。她沉在夢裡,跟著熟悉的馬車離開瞭大華寺,從南邊城門進瞭城。
南街不比東西主街富麗,但熙熙攘攘,很是喧鬧。隻這份喧鬧,此刻她看得著,卻聽不到。馬車窗簾被掀起稍稍,她一下逮著瞭那個在偷享煙火的自己。
透過窗簾縫隙向外看,這是她每回經過南街都會做的事。隻她從未下過馬車走一走,不是怕臟,而是怕沉迷其中收不瞭心。
遊魂似的跟著馬車,沒人看得到她,她也打攪不到誰。遠遠望見交叉路口,她跑起去上午那個巷子口找相師。一氣跑到那,可巷子口…空的,沒人。仰首望天,就是這個時候。她每次去大華寺都會留宿一夜,次日辰時離開。
他不在。
回到夢蘭街石尤巷子,陪著自己呆坐寢房。下響女婢來,也不知說瞭什麼,坐在妝奩前的她站起,理瞭理衣飾,下樓往主院去瞭。
在主院,她見到瞭納海。納海手拿著紙在看。這回沒人看得到她,她走到瞭茶桌邊仔仔細細將紙上的圖樣和留字看個清楚。
與白日不同的是,她跟納海說完話後沒有扭頭走瞭,而是等到瞭她那個大嫂回來。不過許是等得脾氣上來瞭,她跟她那大嫂沒講上幾句話就冷著臉轉身出瞭主院。
心煩氣躁一夜,次日一早她穿著輕便跑去瞭馬場,才給她的雲舒梳瞭毛,就突然頓住身屏著息,像在聽什麼。
見自己這般,謠雲跑出馬房一看,原是納海正跟個大耳垂的老頭在說什麼。那老頭瞧著仙風道骨,白袍不沾一點污,手裡還抱著把拂塵。
兩人話沒說完,她就牽著雲舒走出瞭馬房,看都沒看納海一眼,翻身上馬,繞著馬場一圈一圈地跑瞭起來。
之後的幾日,她時有出神,還會尋瞭周志來看。避著襄奶嬤,她翻遍瞭她的小書房,拼湊瞭一張地圖,還畫瞭個路線圖,目的地在…風鈴鎮。
有瞭路線圖,她取瞭銀子給襄奶嬤,也不曉說瞭什麼,襄奶嬤竟跪下瞭。兩天後,襄奶嬤跟桐叔離開瞭。納海給她重新配瞭車夫。
七月七乞巧節,她一早起身,拿出少時玩的弩綁到左臂上。穿好衣裙後,在外又套瞭一件顏色亮眼的褂子,乘馬車出瞭石尤巷子,往大華寺。
這日的大華寺,香客十分多。中午敬香時,她趁兩個兵衛跟僧人說話,躲進瞭佛像後,脫瞭褂子盤瞭發混到香客裡。
下瞭大華山,她照著路線圖往東。
看到自己跑瞭,謠雲激動又緊張,一直跟在後催著:“快快快…別回頭。”雖然自己聽不見,但她還是一直催。
她跑離瞭大華山,立馬尋瞭成衣鋪子,換瞭身灰撲撲的衣裳,再找個偏僻的地兒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
她去風鈴鎮,幾回走錯方向,七八日後終於抵達。滿鎮子精巧的風鈴,她差點看癡。到處走,問瞭幾人,天近黑時才拐進一個深巷。走到頭,往右沒什麼人傢,轉身往左。
看瞭一戶又一戶人傢,天黑瞭還不願回頭去尋地歇息。終於來到瞭路盡頭的籬笆院外,她呆瞭許久,借月光和屋裡透出的燈火望著人傢的屋簷,嘴角一點一點地揚起,張口喊瞭兩句。
明明門開著,屋裡燈也點著,可就是沒人應她。她臉上的笑沒瞭,遲疑瞭幾息,還是小心地跨過籬笆進瞭院子,猶豫著一步一步往正屋去。隻還沒到門口,就踩到瞭一攤黏膩,低頭一看,她大驚,竟是血。
不等自個動作,遊魂謠雲就沖進瞭屋裡,當見到盤坐在一副棺邊的相師時,她終於知道自己千辛萬苦跑來風鈴鎮是為找誰瞭。
怎麼會是他?
低垂著頭的年輕相師,似有感知,一滴粘稠血溢出唇口,流向生瞭硬茬的下巴,滴落拉成血絲。他勉力撐起腦袋,看向跨進門的女子,眼裡的神采瀕臨潰散,放在膝上的右手一松,三枚沾瞭血的銅子掉地滾落。
他目光下移,像是用盡瞭全身力氣,嘴張開。
謠雲盯著他的嘴,跟著學:“往北,快跑,活著。”看著他閉上眼睛再次垂下頭,她難受得要死,返身往後望去。
那個自己眼裡也沒有瞭神,晶瑩的淚迅速填滿眶,臂膀垂落,包袱掉地。聽到瞭他所言,卻沒依。靜站到子夜,她動瞭,出屋去瞭廚房,見鍋裡還有剩菜剩飯,坐到灶膛後,點火熱一熱。
又去菜園裡掐瞭把青菜回來,用豬油炒瞭盤。將飯菜全吃光,把鍋碗洗瞭,燒瞭熱水,洗澡洗頭,換身幹凈衣裳。
以為屋裡的那口棺是相師為自個準備的,不想推開棺蓋,棺裡竟躺著位老者。謠雲愣瞭下,看著自己找瞭把鏟子走向菜園,隨意尋瞭塊地開始挖。
挖好一個大坑,她進屋將相師先挪開,全力去推那口棺。好容易將棺弄出屋,推到坑邊,下到坑裡,她已汗流浹背。拿起鏟子填土,堆瞭座墳。在那座墳的右下,繼續挖坑。
這個坑挖好,天也亮瞭。她抱瞭相師的屍身出來,安放到坑裡,又回屋撿起地上的三枚銅子,洗去血漬,將它們塞到相師的右手中。
爬上坑,手方摸上插在旁的鏟子,她一頓後又笑起,轉身望向往這疾馳的一眾快騎,跑在首的正是納海。
納海神色很冷,像是壓制著滔天怒火。
但她不怕,收回右手,抬起左手。袖子下落,露出綁在左小臂上的弩,她拔下支短箭,看著納海拉韁繩,雙手握箭對著心脈一力刺下。鋒利的箭尖穿過單薄的身,滴著鮮艷的血。望著大駭的納海,她向後倒去,掉進瞭自己給別人挖的墓裡。
在她閉上眼睛的同時,謠雲夢醒瞭,枕已半濕,淚眼看著手裡握著的銅錢。最後一瞬,她的遊魂被拖進瞭肉身,雖是個夢,但尖銳的箭尖刺進肉裡的疼痛感卻分外真實。
手摸向心頭,摁瞭摁。嗯,就是這個位置。輕眨眼,眸裡的潮濕退去兩分。風鈴鎮,籬笆院…這夢太奇怪瞭。還有跟納海說話的那個大耳垂老頭…噝,謠雲翻身坐起,左手揉上抽疼的腦殼,她怎麼想不起來老頭長什麼樣子瞭?
對瞭,夢記不長久。
風鈴鎮風鈴鎮…籬笆院籬笆院…她心裡默念。念瞭十來遍又不禁笑起,她是傻瞭嗎?都說是夢瞭,怎麼能當真?
想是這般想,但一早起床,她還是穿瞭身輕便的衣裳,拿瞭馬鞭往馬場去。夢裡的自己什麼神情,她已經忘瞭。到瞭馬場,正好紅日冒頭。進瞭馬房,走往一匹棕色鬃毛的馬,拿瞭刷子,給它刷瞭刷身。
身刷完瞭,又梳鬃毛。梳完一遍梳第二遍,第二遍梳完還欲梳第三遍,隻手才抬起,她驀然笑開,暗罵自己這是魔障瞭。都說是夢,怎麼還…
“你說破命尺在風鈴鎮?”
聲隱隱約約,但謠雲聽到瞭,是納海,心中掀起駭浪,那不是夢嗎?右手不自覺地抓緊大木梳,她在猶豫是現在牽瞭馬出去,還是再等一會。
一個老聲回到:“老朽日前收瞭個弟子,那弟子已逝的父親與陸爻的師兄白前關系匪淺。她在風鈴鎮見過陸爻。據老朽所知,遲兮三個徒弟,隻這一位讀瞭《易經》。”
納海問:“那東西真有西陵城說的那樣神?”
“是,隻要能拿到它,老朽就能為大人算盡…”話未說完,老頭抬眼看向牽馬走出馬房的女子。
謠雲與夢中一般,連個眼神都沒給兩人,冷冷道:“既然大哥要用馬場,那我就出去跑兩圈。”利落地翻身而上,調轉馬頭,雙腿夾馬腹,“駕…”
這位該就是納海的嫡妹,謠雲。老頭目送,她的背脊挺得真直,餘光掃過邊上人的面:“大人,你我剛剛所言會不會…”
“她要有心,現在應居在蒙都。”納海很早就知道他這個妹妹很聰慧。隻人心一旦死瞭,那份聰慧便於他毫無威脅。謠雲現在唯一的用處,就是嫁給撒爾塔。
老頭抬手摸起厚實的大耳垂:“可惜剛剛沒瞧清小姐正臉,不然老朽還能為小姐算上一卦。”
“你有心瞭。”謠雲跑遠,納海收回目光:“既然知道破命尺在哪,那就去拿吧。”丟瞭塊鐵牌給老僧,大跨步進瞭馬房。
老頭抱著拂塵,右手拇指捻著鐵牌背面的凹凸,淺笑著道:“遲然不會叫大人失望的。”
謠雲騎馬出瞭石尤巷子,拐進夢蘭街。夢蘭街空曠,她策馬往東街方向去。馬撒開蹄子,速度漸快,她的身子也隨著慢慢壓低。風擦著耳,呼呼的。她心中的大浪還在卷。
夢竟被印證瞭,肯定是陸爻…對,他叫陸爻。肯定是陸爻那三枚銅錢在作怪,謠雲蹬著馬鐙,臀稍離馬背,雙目斂起望著前方。三枚銅錢不會是夢裡他瀕死時握在手裡的那三枚吧?
到瞭路口,轉進瞭東街。東街上人不少,她拉韁繩慢下。跑到昨日那個巷子口,看沒人,她便沒停馬,沿街往西去。
玲瓏街,陸爻準備今個還出攤,未免掙瞭銀子花不著,他也不跑遠,就把攤擺在師侄傢後門。
後門那條路經過的人少,能停下來出重金尋他算一卦,那肯定是有緣人。而且,後門還有樹蔭,涼爽得很。拿瞭小板凳,又眼饞正屋簷下久久小姑娘躺著的搖椅,癡癡看著,就等著師侄媳婦發現。
辛珊思正在糊佈,打算再納些千層底:“你要是想借搖椅,就過來把久久抱到搖籃裡去,我手上沾瞭漿糊。”
得瞭話,陸爻喜笑顏開,丟下小板凳,跑過去小心地抱起他的小侄孫女,掂瞭掂:“她爹啥時候回來?”
黎大夫天沒亮就和風笑、尺劍出門瞭。辛珊思也沒問什麼時候回:“不知道。”
“你心可真大。”
“我相信黎大夫的品性。”再說,男人要生外心,那是能管得住的嗎?辛珊思自認沒那本事,但也非常肯定她養得起自個和閨女。
“你相信他就好。我師侄那臉雖長得跟我一樣招人,但心思絕對全在你和胖丫頭身上。夫妻之間,最忌猜忌。”
“你還懂這個?”辛珊思笑瞭。
“那是,我雖沒成親,但跟我叔爺一屋簷下住瞭十五年。”陸爻都佩服自己:“就老頭那脾氣,最多的一天,我哄瞭他三次。”
辛珊思笑噴:“你還出不出攤瞭,趕緊把久久放窩籃裡。”
“那我放瞭。”陸爻都有點不好意思,低頭愧疚地跟小胖丫頭說:“師叔公掙瞭錢給你買糖吃哈。”將小人兒輕輕放到窩籃,搖瞭幾搖,搬著一旁的搖椅悄悄走瞭,抗上他的幡往後門去。
後門一開,幡隨便一擱,搖椅往樹下一放。回頭將門帶起,他往搖椅上這麼一躺,舒服得他都不禁哼起小調。
辛珊思糊好佈,去洗瞭洗手,把昨天買的糯米淘一淘泡盆裡。聽到閨女唔囔,忙擦幹手上的水氣,將她抱起。聞到臭味,又給她放回窩籃,兌瞭熱水來。
“今天你爹不在,隻能娘來伺候你瞭。”
提起兩小肥腿,抽瞭臟尿佈,用幹凈的邊角給她擦擦小屁股…再洗一洗小屁股,墊上新尿佈。
“啊偶…”黎久久小手又進嘴瞭。
辛珊思哭笑不得:“你這才拉過…”給她拿開,這會兒也沒什麼事瞭,抱瞭小傢夥提上藤籃,往前院去看陸老爺子種蔥。
前院一塊巴掌大的地方,本是用來種樹的。但黎上少在這住,樹就沒種。現在派上用場瞭,安置她買的蔥頭。才穿過垂花門,就聽噠噠馬蹄聲。看瞭一眼大門,沒瞧著什麼,便往陸老爺子那去。
土被松過,蔥頭埋得齊齊整整。一看便知,老爺子比她會種地。
陸耀祖將手裡最後兩個蔥頭埋完,站起身:“日頭落瞭,再撒點水,明天就精神瞭。”
“廚房大鍋裡熬瞭綠豆百合蓮子湯,您去用兩碗涼涼,我出門溜達到後街,瞅瞅小師叔,看他有沒有生意。”
“好,有事嚷一聲,我能聽到。”
“好嘞。”
從東跑到西,謠雲都沒找到那抹身影,眉頭深鎖。他不會回風鈴鎮瞭吧?玲瓏街到頭瞭,拉馬停在河邊,左右望瞭望,調頭往北。就他那一卦三兩銀起步,河對岸的人傢也算不起。
拐進後林街打馬,馬才跑起,她一眼瞥見幡立時拉韁繩。
聽到馬嘶鳴,陸爻扭頭望去,雙目一沉,她怎麼找來這瞭?
經瞭昨夜的夢,謠雲再見他,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這人就剩一口氣竟還給她卜瞭一卦。夾馬腹,驅馬慢慢走近。
陸爻從搖椅上起身,移步到路邊。謠雲停下馬,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遲遲才道:“你昨日不是說再給我算一卦嗎?現在算。”
都找上門瞭,陸爻無奈,掏出破命尺…
“不要用這破尺子。”謠雲摘下掛在束腰上的錦囊,丟給他:“用這個。”
辛珊思抱著久久從東轉入後林街,就見陸爻跟個姑娘蹲馬屁股後撒著銅錢。喝,還真有生意。她有點信陸爻那套有緣人的說辭瞭,緩緩走近,一會他若是有需要,自個絕對當個合格的托兒。
陸爻看著地上三枚銅子,卦象變瞭。
那姑娘真的是想算卦…咋兩眼不眨地盯著陸爻看?辛珊思進到兩丈地瞭…一丈半瞭,還想往前再走走,懷裡的小東西哇啊一聲,她條件反射似的立馬把伸出去的腿縮回來。
聽著聲的兩人,轉頭。
對上兩雙美眸,辛珊思扯唇笑道:“我排隊,想…想合個八字。”
第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