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謠雲?”陸爻問。
黎上回他:“坦州城達魯花赤的嫡妹。”
“噝…怪不得敢威脅說我不給她好好講,就不讓我活著離開坦州。”
“十兩金的卦金,換我,你不給個說法,我也不饒你。”辛珊思覺很合理:“你給老實講瞭,人傢不也沒把你怎麼樣。”
“那倒是。”陸爻揉瞭揉心口,伸手向師侄媳婦:“求求你把金票還給我。”
“等會兒。”
“等到哪會?”
“等到進瞭傢門。”辛珊思瞥瞭他一眼:“我還能真昧瞭你十兩金票,你也不看看自己存不存得住?再在外丟瞭,可不一定是咱們撿瞭。”
陸爻感動:“我就知道我師侄媳婦是個好人。”轉眼看黎上,“你也學著點。”
黎上把韁繩和驢鞭塞他手裡:“我歇會。”撐著轅座,退進車廂。
“行吧。”挪坐到轅座正中,陸爻專心趕車,到交叉口時,拉驢放緩。過瞭交叉口,用鞭敲瞭敲驢,目光落到握鞭的右手,腦中不由浮現那位掰開他指奪走銅錢的畫面,輕吐口氣,默念起《清心經》。
東城夢蘭街石尤巷子隻一戶,便是達魯花赤納海府邸,占地很廣,足有三十畝。高高的圍墻內,守衛森嚴。不同於漢人傢裡的滿園錦繡,這裡沒有花園,有的是粗狂的馬場、箭靶、摔跤臺。
偏居在西苑落靜樓的謠雲,坐在二樓寢房妝奩前,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發著呆。她活得沒一點意思,十五歲之前,那個生瞭她的女人從不掩飾對她的厭惡。可那個女人也不想想,是她願意投到客烈亦氏嗎?
娘傢侄子身子敗瞭,娶不上好人傢閨女,她把親生閨女送過去。黑心的爹,還給女兒講,隻要生下後嗣,整個卓爾斯氏都是她的。
謠雲嗤鼻,她就不生,也不要惡臭的卓爾斯氏。身子敗瞭好啊,她給院裡所有想爬床的婢女機會。結果很合她意,一年後,她喪夫。
侄子死瞭,可把那個女人傷心壞瞭,沒多久也隨著去瞭。
給瞭她嫡出的身份,有什麼用?納海那個庶長兄,還不是沒知會一聲就把她賣瞭個好價。一個死瞭三個妻子的鰥夫?
客烈亦·謠雲,你上輩子到底做瞭什麼孽?
一個方臉女婢入內:“小姐,夫人讓您去主院商量嫁妝的事。”
“襄奶嬤呢?”
“夫人讓襄奶嬤理理您之前的嫁妝,重新造冊。襄奶嬤這會正在庫房。”
謠雲站起身:“那就走吧。”
“您不換身衣服嗎?”
“不瞭。”謠雲整瞭整衣飾,便出瞭寢房下瞭樓。她這小樓偏,離正院遠,要走兩盞茶的工夫。到時見院外有兵衛,就知納海回來瞭。
兵衛見到她倒客氣,俯首右手置於胸前:“小姐安好。”
“大哥回來瞭,大嫂這也不便,我明日再來打攪。”說完,謠雲便要轉身。
“是謠雲嗎?”院內正房,渾厚的男音問話。
謠雲漫不經心地眨瞭下眼:“是我,大哥。”
“進來說話。”
能怎麼著?謠雲唇角微微揚起,進去吧。納海現在可是客烈亦氏的當傢人。兵衛放行,她領著婢女跨入院門,走石磚鋪的小徑穿過園子,上臺階,見屋裡魁梧男人正看著什麼。入內,她也無需行禮,停足在離主位三步遠的地方,直問:“大嫂呢,她找我說事兒。”
“說嫁妝的事?”納海放下拿著的紙,轉身面對謠雲。
見他看來,謠雲頷首,目光隨著下移,恰巧落在茶桌上的紙上,心頭一震。那紙上畫著把斷尺樣的物件,尺頭有隻眼。這物…她上午才見過,不動聲色。
“外頭對撒爾塔的一些傳言,你別當真。撒爾塔除瞭有兩孩子,沒別的不好。他的父親曾是蒙都第一勇士,他與他父親很像。”納海像個寬厚的兄長。
當然好瞭,撒爾塔還掌瞭一萬騎兵。謠雲目光清冷,看著那張紙。紙邊還有留字,一葉明睛觀世,半尺破木量劫。命理清白,蒼生何愁?
第51章
“大哥說好,那就是好吧。”
聽這話,納海有些不得勁,手背到後:“你大嫂去東苑瞭,還要有一會才能回。”
使人叫瞭她來,卻又挑這時候去東苑…剎那間謠雲覺忒乏,不想再應付,深吸慢吐,淡淡道:“那我就先回落靜樓瞭,至於嫁妝,你們照例辦吧,也不用再找我商量。”
看著她轉身往外,納海沉瞭臉:“你和撒爾塔的親事已定,我希望你清楚。”
“不清楚又如何,我還能翻得出你的手掌心?”謠雲連頭都沒回,腳下不急不慢出瞭房,下瞭臺階,望著前路,鼻間刺痛,雙目逐漸模糊。十一歲,她就期望著嫁人,離開客烈亦氏離開這些所謂的血親。
她連成親後怎麼操持傢裡怎麼營生都構想過,為瞭這份構想,她跟著襄奶嬤學針線進廚房理賬…一邊習著一邊期盼著,她要的真不多,無需富貴榮華,隻求對方是個明理的。
可她等來的是什麼?那個生她的女人,親手把她推進瞭火坑。
喪夫後,她聽個漢人廚娘說二嫁從己,心都怦怦跳,連著兩天沒睡著,終還是借著去寺裡給亡夫做法事的機,偷偷帶瞭三錠金子出去藏瞭起來。那三錠金子,折成銀三百兩,是她嫁妝裡鋪子、莊子一年收成的三分之一。
她以為嫁卓爾斯氏一場,自己拿這點不虧心。旁的,客烈亦氏要收回就收回去,她不在意。
可客烈亦氏收回的不止嫁妝,還有她這個人。他們如此不客氣,她也就不跟著客道瞭,近幾年自己是少出門,但每月都會去城郊大華寺一趟,捐些香火。
回到落靜樓,讓婢女備水。洗漱後上瞭樓,進瞭寢房坐到妝奩前,目光落在鏡旁的首飾盒上,眉頭輕蹙。沉凝幾息,還是伸手將盒子拿近,打開就見落在上的三枚銅錢。撿起一枚,細看。
納海怎麼會有那相師東西的圖?圖上的留字,一葉明睛觀世,半尺破木量劫…命理清白,蒼生何愁?
蒼生…何愁?
尺上眼睛觀世,破木量劫。命理清白,不愁蒼生。謠雲在心裡反復念這幾句話,總覺哪裡不太對。如果納海是監視她,才得見那相師的東西,那應該沒這幾句留字。
可除瞭才被接回娘傢的兩三年,納海並沒著人跟過她。她安安分分,幾年一個樣地活著,像潭死水。
“其實我比你也好不到哪,真的,我也就半個來月好活瞭。”
想起這句,謠雲不由重捻銅子。觀相師的氣色,他不似有病在身,那怎麼就剩半個來月好活瞭?
難道是因納海…不,是因那把尺子?一坐到傍晚,也沒想通。襄奶嬤理完庫房,上樓將新冊子交予她過目。她也懶得看,大略地瀏覽瞭一遍便道:“晚膳擺瞭嗎?”
“正在擺。”
“那下去用膳吧。”謠雲丟開冊子,將握在掌心的那枚銅子放回首飾盒:“走吧。”
這方冷冷清清,城西玲瓏巷子卻正熱鬧。陸耀祖割瞭韭菜正在揀,得知侄孫一卦掙瞭十兩金,難得沒擱心裡頭問候遲兮,隻高興勁還未過,又聽死小子為瞭掙十兩金差點被逼賣身,臉立時掛拉下瞭,問:“所以你沒從?”
陸爻蹲簷下捏著桃:“我從瞭還能在這?”
這個死小子啊…陸耀祖丟瞭手裡的韭菜,霍得站起:“分傢,老子現在就要跟你分傢。送到嘴邊的肉,你都不吃,老陸傢還能指望上你?”
噝…陸爻閉著右眼,耳朵都快被他炸聾瞭:“所以您是打算自個來?”
“你給老子閉嘴。”陸耀祖火冒三丈,看到黎上抱著雪團子似的閨女從正房出來,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兩步上去拖瞭死小子就往屋裡去:“走,分傢。老子的棺材本,你一文都落不到。”
陸爻死賴在地上:“別拖別拖,你說你老急那些沒影的事做什麼?一死百瞭的理兒,體悟體悟…”
“體悟不瞭,老子要分傢。”陸耀祖硬拖著陸爻到門檻。
“又不在風鈴鎮,你分什麼傢?”陸爻扒著門檻:“我把那十兩金票給你管著好不好?”
“老子棺材本都被你丟瞭三百六十七兩五錢瞭,你那十兩金票本來就是老子的。”
辛珊思拿著把尺子走出,看向東廂,見陸爻被拖拽的還剩兩隻腳勾著門檻,不禁笑開。
聽著聲,洗完澡頭發還沒幹的黎久久立馬扭臉,瞅到娘親,小嘴就咧開瞭。
黎上給閨女調個身,低頭在她小腦袋上親瞭下:“久久,等你長大瞭,爹不逼你嫁人,你可以娶一個回來…”
“人傢爺孫鬧著玩的,你還生出感觸瞭。”辛珊思瞪瞭黎大夫一眼,重新教育起女兒:“咱們別聽爹爹的,男女之事,在不觸犯道德的情況下,講究你情我願。有主的人,咱們就是再喜歡,也別沾,沾瞭要受一輩子氣。”
黎久久眼巴巴地看著她娘親。
聽珊思這麼一講,黎上突然想起一事:“所以在洛河城仙客樓,你沒臉面對我是…”
“你說什麼呢,誰沒臉見你?”辛珊思兩手背到後,頭仰起。
黎上不懼威嚇,還往前瞭半步,幾乎抵到她臉:“說你誤會我是有主的。”
“這是誤會嗎?”辛珊思也往前去瞭去,嘴貼到黎上的下巴,輕咬瞭下:“你沒主?”
“遇上你就有瞭。”黎上感覺到下巴上的吮吸,不由彎唇,才要騰出手去攬腰,就聽一聲充滿奶氣的尖叫。
被擠在中間的黎久久,大嘆瞭口氣,兩隻小肉拳分別抵著爹娘。辛珊思憋著笑,低頭看向嘴上掛口水的姑娘,學著娃娃音:“你兇什兇?”
“啊…”黎久久又給她娘來瞭一嗓子。辛珊思實在受不瞭她的可愛勁兒,把尺子塞給黎上,抱瞭小人兒就是一通親親。
東廂裡爺孫傢也不知怎麼分的,晚飯桌上又爺慈孫孝。
天黑後,東城夢蘭街石尤巷子就不許百姓進瞭,幾個路口都有守衛,每半刻便有一隊巡邏經過。
今晚落靜樓如往日一般,戌時正熄燈,隻在二樓寢房留瞭個綠豆大的燈火。
躺床上的謠雲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心裡還在想著那把破木尺子。她與納海在一座宅子裡住瞭十幾二十年,因著年歲相差大,橫在中間的嫡庶之分,他們接觸極少。
但就算這般,她也是極清楚納海是個什麼德性的人。把嫡妹嫁給撒爾塔,他可謂算計得極深。五年前,撒爾塔第二任妻子病逝,就有人傳他暴虐。兩年前,他的第三任妻子也死瞭,這傳言的聲便更大瞭。
她要是沒成過親,納海是絕對不敢與撒爾塔定下這門親,可恰恰她寡居七年瞭。在外人看,寡婦配鰥夫,正合適。
納海算計的什麼,她一肚數。嫁給撒爾塔後,她好好活著時,納海可以拉攏撒爾塔。她要是被撒爾塔打瞭,納海可以借此名正言順地威脅撒爾塔。她若是被撒爾塔打死瞭,那更好,納海就可以打著為嫡妹討公道的名頭,解決瞭撒爾塔。
這樣,不但能搏個好名,說不準還能再被皇帝加以重用。
輕嗤一笑,謠雲翻身躺平,看著帳頂久久難平心裡的鬱氣,拗坐起,掀被下床,端瞭桌上的涼茶喝瞭兩口,轉身望向妝奩上的首飾盒。靜立幾息,走過去坐下,打開首飾盒,撿出三枚銅子。
納海肯定在圖那把破木尺子。可他不會算卦,要那破木尺子做什麼?
還是說…有人要?
那要破木尺子的人又是哪個?跟納海什麼關系?何愁蒼生…會是皇帝要的嗎?
思來想去,謠雲不能肯定,聽到外屋動靜,她忙起身回床上躺下,蓋上薄被。
襄奶嬤進屋,看著還在輕晃的帳門,不由輕嘆:“您早點睡,明日夫人那肯定還要叫您過去。”
“您也去睡吧。”謠雲翻身,面朝裡。聽著腳步出去瞭,她伸出被下的手,把玩起三枚銅錢。那個相師敢用破尺給個陌生人算命,是不是意味著他並不知破尺子重要?
也不會,知肯定知道的,不然一卦也不可能要十兩金。他應該隻是不曉有人在覬覦那把破尺。
她要救他嗎?閉上眼睛,腦中浮現他拒絕從她的樣兒,唇角不由揚起。
救吧。
可要怎麼救呢?手捻著銅錢,想著想著,氣息逐漸平緩,捻動銅錢的手也慢慢停下瞭。
夜深人靜,一兩蟲鳴使得偌大的宅子更是清幽。主院寢房男女說著夜話。
“小妹沒等我回來就走瞭,肯定是在怪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