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我…”黎上壓低聲:“這個天下不會一直由蒙人當傢。”
辛珊思轉眼看他:“村子必須要團結一致。”
“光團結一致還不行。我以為不管什麼世道,識字的人都比目不識丁者要容易生存。”
“也不一定。有些讀書人,讀著讀著就迂瞭愚瞭。”
“那是他們吃得太飽瞭。”
“雖然村子還沒影,但我還是決定將勸說外祖一傢遷離昌河鎮的重任交給你瞭。”
黎上點頭:“好。”
這夢做得好!辛珊思噗嗤一口笑出聲。
黎上秉著,就不笑:“陸爻撐過今晚,他和他叔爺就是我們村的第二戶人傢。等我們安頓下來,我就找個地方讓他長久擺攤算卦,為村裡招攬村民。”
“哈哈…”辛珊思臉都笑紅瞭,緩過勁,枕靠黎上肩頭,望著天邊的雲:“黎大夫…”
“嗯?”
“你還記得你傢人嗎?”
“死去的嗎?”黎上問完,直接回到:“記得。”
辛珊思扭頭看他,不曉該怎麼問話。黎上彎唇:“我記得出事前,傢裡在準備中秋。一個夜裡,我被我娘從床上拽起塞到瞭一個下人懷裡。那下人就抱著我快跑。我娘追瞭幾步叮囑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所以出事前,傢裡提前得到信瞭?
黎上點頭:“是。”
“那你知道那場大禍是因為什麼嗎?”
“跟我爹娘借出去的一筆銀子有關。”
“財招的禍?”
“算是。那個借銀子的人,用借到的銀子在絕煞樓掛瞭一些牌子。”其實,具體的他也不是很清楚:“我爹娘一開始並不知情,等知曉的時候,牌子上的人已經全被殺瞭。”
這不是無妄之災嗎?辛珊思又問:“那借銀子的人呢?”
“不知道,我當時才四歲,隻記得我爹娘喚那人米掌櫃。”
“這往哪找仇人?”
“往絕煞樓。若當年的滅門之禍,真的是因我爹娘借出去的那筆銀子,那我就找到借銀的人。到目前,我已經接觸瞭絕煞樓兩次。”報仇的事急不來,他活著也不僅僅是為瞭報仇。
“你爹娘不是提前得信瞭嗎,他們怎麼不跑?”辛珊思覺,兩人就是隻活一個,黎大夫也不會落白前手裡。
“對方找的就是他們。”
“我還不知道你傢在哪?”
“在你這。”黎上笑回。
辛珊思直點腦袋:“回答正確。”
“就在坦州。”
“啊?”辛珊思訝異:“那我們在坦州留瞭近一月,你怎麼不提一嘴?”
“沒什麼好提的,那個地方已經被人占瞭。”
“被誰?”
“雪華寺方闊老和尚的侏儒弟弟魏舫。”
辛珊思想瞭會:“你查過他們沒?”
“不是方闊,也不是魏舫。”
“你怎麼知道?”
“因為方闊也在找向我爹娘借銀的那個米掌櫃。”
“他也被借銀瞭?”
“不是。”黎上輕嗤一笑,不無諷刺:“方闊有個不為人知的喜好,寫話本。米掌櫃就是他話本裡的一個角色,接近我爹,向我爹娘借銀子,再用那筆銀子入絕煞樓掛牌殺人…這些全是照著他寫的話本來的。那話本就隻有一本,放在釋峰山下小然鎮的西知書屋。”
“你怎麼知道這些?”
“四年前,我去幽州遇著過他。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我哭訴,說他真不知會發生這樣的事,還指天發誓一定找到米掌櫃,給我個交代。”
“一個少林和尚寫話本?”
“不用驚奇。二十年前,若非主持早課時,方闊拿錯經書,把自己寫的話本帶進瞭大雄寶殿被戒律院發現,他早成方丈瞭。”
“然後他就被發落到百裡山去瞭?”
“去百裡山之前,還因為話本情節過於血腥,被少林戒律院罰瞭一百二十杖。”
該!一個和尚寫話本寫滅門,六根能是清凈的?辛珊思撇嘴:“這些都是他告訴你的?”
“不是,是花癡和尚說的。方闊是花癡的師伯。”
“那你跟方闊說瞭魏舫占你傢宅地的事嗎?”
“這事不用我提,他肯定知道。”
等等,辛珊思思及一個事:“你說方闊差點就成瞭少林主持,那他在少林的地位應該不低。見到你,他就沒看出你中瞭毒?少林高僧那麼多,肯定有能幫你把毒逼出來的,他就沒提一嘴?”一門都因他寫的話本死瞭。
黎上笑瞭:“提瞭,但直到我遇上你,他那也沒信。”
“虛偽至極。”辛珊思嗤鼻。
第57章
“虛不虛偽,我不知,隻由此叫我看清一事,方闊對黎氏一門被殺對我也許有愧疚…但不多。”黎上輕輕眨瞭下眼:“我目前還不清楚是為什麼,不過這裡的事我遲早都會弄明白,到時賬該怎麼算怎麼結我也就有分寸瞭。”
“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遭瞭大罪,一些個事不關己的人卻滿嘴仁義要苦主慈悲為懷放下怨仇。”辛珊思想罵人:“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心若真是正的,遇上不公,不是該將事擺到明面上掰扯清楚,讓應還的還應討的討嗎?”
黎上認同:“黎氏的事,我心裡自有一桿秤。如果滅我一門的是那些被害人的至親,那麼…米掌櫃借銀掛牌殺人,我爹娘雖不知情,可因為銀子是從黎傢出去的,他們也並不算完全無辜。”
“但罪不至滅門。”辛珊思不是幫親,她講道理:“還有,去絕煞樓掛牌的人沒找著,對方連個解釋的機會也沒給你傢,更不提允個期限讓你傢裡找出那個借銀的米掌櫃,將整件事情弄清楚…上來就滅門,這拿的又是什麼理?”
“歪理。”黎上很平靜:“據我所知,黎氏被滅門後,庫房、傢裡貴重的擺件、我娘的珠寶…全都被搬空瞭。”
“說來說去,還是為財。”辛珊思靠過去,用額蹭瞭蹭黎大夫的下巴:“方闊那話本裡,除瞭滅門還寫瞭什麼,滅門之後的情節發展呢?一個故事總有主角吧,主角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他沒說,我也沒問。”黎上淺笑。
“為什麼,是覺沒有必要嗎?”
“不是。”黎上低頭,嘴貼上珊思的額:“是我不信他。”
那辛珊思又不懂瞭:“你既不信他,又怎麼能斷言他不是滅你傢門的人?”
“因為泰順四年八月,閻豐裡在追殺瓷西娘子房鈴。房鈴是魏舫的童養媳,隻魏舫因著自身的矮小,一直拖著未娶,在雙親去世後,認瞭房鈴做妹妹,將她許瞭戶人傢。”
“閻豐裡為什麼要殺房鈴?”
“房鈴喜瓷,也會燒瓷,別號瓷西,亦稱瓷戲。她喜歡在瓷上刻畫小戲,對外賣的都是刻瞭和樂、喜慶場景的瓷,但收在地窖裡的那些就不一樣瞭。她把被她殺瞭的那些人的死狀,刻在瞭白瓷上…滿滿一櫃子。”
這是什麼鬼癖好?辛珊思問:“她殺的都是什麼人?”
“全都是對兒媳婦非常慈善的婆母。”黎上道:“泰順四年八月十八,閻豐裡殺房鈴於石雲山。兩個時辰後,方闊趕至。石雲山距坦州一千八百裡,所以我傢遭滅門時,方闊不可能在坦州,除非給房鈴收屍的人…不是方闊。”
算算時日,辛珊思心頭一動:“閻豐裡什麼時候死的?”
“十一月二十九,那年冬至。”
“那不就是房鈴被殺後沒多久嗎?”
“方闊給房鈴收屍時,閻豐裡就在。方闊自己說的,房鈴罪有應得。”
“既然罪有應得,他從百裡山追去石雲山幹什麼,就為瞭給房鈴收屍?”
“大概是想勸房鈴放下屠刀,皈依佛門吧。”
辛珊思切一聲,諷刺道:“佛門什麼時候成魔頭的避風港瞭?那魏舫呢,他應該不慫吧,不然也占不瞭你傢宅地?”
“魏舫要真有糾集百鬼的本事,房鈴成親後在夫傢就不會受盡婆母罪瞭。”
辛珊思想想…也是。魏舫若能耐,應不會放房鈴另嫁。正靜默時,車廂裡突傳來“嗚…”,兩口子不由一激靈,均轉頭看窩籃。
“久久…”黎上柔聲。
辛珊思兩手撐轅座,退進車廂:“來瞭來瞭。”到窩籃邊,見小人兒眼淚珠子已經溢出眼角瞭,立馬摸向尿墊,熱乎乎。趕緊開藤籃取塊幹凈的尿佈,給她換上。
睡飽瞭的黎久久,一舒坦瞭便不再鬧瞭,喝上幾口奶,那就更美瞭,小腳丫子一扣一松。車廂外行客說笑,她嘴一頓…細聽,小樣子很專註。等聽不到瞭,繼續吮吸。
“你聽得懂嗎?”辛珊思摸摸小東西背後的汗,拿瞭蒲扇過來輕輕扇風。
又跑瞭近一個時辰,他們到瞭犀角亭。犀角亭過去半裡路,就有個茶寮。茶寮的篷佈下擺瞭六張桌,隻一張坐瞭客。黎上趕驢往陰涼處,風笑隨在後。
一個年紀不大腿有些跛的男子迎上來,並招呼自傢娃子扯草來喂驢、牛:“幾位客官,快到蓬下坐著歇歇腳。”
黎上跳下轅座,接瞭十分精神的閨女,看著珊思下車瞭,才轉身往篷佈下。坐在靠西邊角那桌的三人,一口一咬地吃著面。尺劍拎上昨個做的包子,帶上一佈兜要洗的桃,一邊走一邊沖朝他望來的久久擠眉。
“哈…”黎久久不經逗,高興地小肉爪子一把刀向臉,被她爹一指攔下、
他們一坐定,一個婦人拎瞭茶壺出來:“幾位客官來點什麼,咱們鋪裡有面有飯還有餃子,湯水都是今早殺的雞燉的。”
黎上看向珊思:“要雞湯嗎?”
“可以。老板,你這餃子有什麼餡兒的?”辛珊思問。
“豬肉大蔥,白菜油渣,韭菜雞蛋。”
“白菜油渣跟豬肉大蔥各來一份。”說完,辛珊思看向其他四位:“你們吃什麼自己點。”
尺劍要瞭雞湯面,就去洗桃瞭。陸爻今天很深沉,不似往日那般總面目含笑,點瞭飯和鹵雞腿,抬眼看對角那三人。自打他下驢車,就一直留意著,那三人的眼始終盯著面碗,沒瞟過瞅過他們一眼。
黎久久躺在她爹的臂彎處,很自在,小手緊緊抓著她爹的一根指頭,一次兩次地往嘴邊送,隻都沒成功。沒成功,她也不惱,再接再厲。
辛珊思給閨女扯瞭扯湊上去的褲腿,右耳微微一動,轉首向右。南邊路上,一佝僂著背的老漢,牽著個六七歲的女童,緩緩往這來。那女童的眼…盡是眼白,沒有珠子。兩人沒進茶寮,一步一步地踱著北去。
邊上吃面的三位,同時擱筷子站起身,付瞭銀錢,跨步向他們的馬走去。黎上目光下落,看瞭眼他們的步子,接著跟他閨女交流:“你剛那一把勁兒怎那麼大?要抓著臉,還不得破皮?”
馬蹄聲遠走,陸爻低頭喝茶,那三人從吃面到放筷子、掏銀錢、走路,動作都有些…刻板、僵,這不禁讓他想到麻洋縣那些木偶。
尺劍將洗好的桃子,分一分,一輛車上放三個。陸耀祖脫瞭鬥笠,神情嚴肅,等飯菜上來,夾瞭自己的那隻雞腿放到陸爻碗裡:“多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