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現在說多少帶著點晦氣。陸爻把他那根雞腿放老頭飯上:“你也多吃點。”
黎久久不跟她爹廢話瞭,兩眼滴溜溜地隨著她娘的筷子走。辛珊思不看她,一口一隻小餃子,吃得腮幫子鼓鼓。
飯吃一半,一個頭發亂糟糟身子瘦小看不出男女的人,倒坐在一頭老牛上。老牛慢悠悠地走,那人一把一把地撒著冥紙。跛腿店傢出來,眉皺得死緊:“今個也是怪,一波一波的。”
陸爻啃著雞腿,風笑扭頭看瞭眼路面上的冥紙,望向店傢:“什麼一波一波的?”
“就這些古怪人啊…”店傢扯瞭掛肩上的抹佈:“在老頭牽著小瞎子經過之前,已經有兩個光著上身頭頂壇子的漢子過去瞭,嘴裡也不知道念的什麼。”
“是從南往北?”風笑見店傢點頭,將手裡拿著的一點包子塞進嘴裡:“那我們從北邊過來怎麼沒看到?”
店傢一驚:“你們沒遇著?”
辛珊思看著店傢:“許他們就是這附近的人。”
“不可能,我們傢在這塊住瞭大幾十年瞭,茶寮都擺有二十年,沒見過這些。”店傢把幾張桌子擦瞭擦,進屋就跟婆娘說:“今個咱們下響就收桌,趕在日落前回傢。”
“有啥好怕的,咱不偷不搶沒幹過虧心事,不怕鬼鬧。”
“你懂個啥。大白天的哪來鬼,我是覺著這味不對。”
“有人來瞭。”辛珊思望向北。一頭騾子拖著載糧的長板車。車主也不趕車,躺在麻袋上,翹著二郎腿,抽著旱煙。
這回騾車沒直接過去,停下瞭。車主拗坐起,張嘴就想喊,隻看到有小奶娃子立馬收住聲,輕喚:“小二亮啊,你讓帶的一百斤麥子一百斤苞米,老哥給你拖回來瞭。”
店傢一瘸一拐地出瞭屋,跑去路邊:“又勞累你瞭,快下車用碗面,歇一歇。”
車主跳下車,把旱煙叼嘴上,一手拉一隻麻袋子甩到肩頭,扛著送進茶寮:“這回還是一樣,銀錢給你嫂子。”
“嫂子能嫁給你,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
“那潑婦除瞭不會生娃,樣樣都好。”車主丟下麻袋,嘆氣完又笑起:“給我盛罐雞湯,她就喜歡你傢這口。”
風笑聽著話,看著那精瘦的黑皮漢子。
黑皮漢子拿下旱煙,拽褂子抹瞭把臉,稍稍歪身去看小奶娃,眼都笑瞇瞭:“瞧把她饞的,這閨女真俊。”
風笑抽瞭抽鼻:“想要孩子,你這東西得戒瞭。”
“啥?”黑皮漢子看瞭看自己的旱煙,望向說話那兄弟。
“我說,你這旱煙不戒,一輩子都難有孩子。”風笑都聞到味瞭。
“說真的?”黑皮漢子愣愣的。
尺劍看在他誇久久俊的份上,給瞭句話:“我風叔是有名的大夫,可不會誆你。你旱煙裡的菜蟲草味,都熏人。”
黑皮漢子趕緊跑遠點,把旱煙給滅瞭。風笑好人做到底,去驢車上取瞭筆墨,給他開瞭個方子:“我也是看你對媳婦不錯,才不忍你膝下空虛。自拿去醫館,抓瞭藥回傢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服。”
“謝謝謝謝…”黑皮漢子丟瞭煙桿,手在身上擦瞭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接瞭方子,轉頭就沖黎上傻笑:“我婆娘長得也好,生的閨女肯定不比你傢的孬。”
辛珊思莞爾:“那就祝大哥早得貴子。”
“男女都一樣,有個就行。”黑皮漢子拿瞭方子折也不敢折,都不知道放哪,摸摸褂子抓抓褲,最後還是決定趕緊回去:“小二亮,湯呢?面今個哥就不吃瞭,改天哥得瞭娃子,你到哥傢吃酒。”
風笑都笑瞭,這才到哪,酒都約上瞭。
吃完飯歇瞭半刻,他們付瞭飯錢,離開瞭。驢車走在道上,黎上想著那些怪異,目視著前方,也就眨個眼的工夫,視野裡便多瞭個人。剛剛,前路是八人,現在九人。目光落在一背著背簍的女子身上,之前沒她。
“珊思…”
辛珊思輕拍著窩籃裡的閨女:“怎麼瞭?”
“你來趕會車。”
“好。”辛珊思出車廂,接手驢鞭和韁繩。黎上退進車廂,先把瞌睡的閨女哄睡著,然後拉開一暗格,取瞭他的藥箱出來。
辛珊思看著那個背背簍的女子漸漸往路中央走,她趕車靠邊,要從旁過的時候,一顆頭突然自背簍裡伸出,咧著三瓣嘴對著她笑。瞧清面目,淡定地用鞭敲瞭敲驢。
驢快走幾步,越過她們。
“黎大夫…”
“嗯。”
車廂裡,黎上正在往手上塗白色凝膠樣的東西。
“鬧鬼不都是晚上鬧嗎?現在日頭多高的,他們怎這麼急?”
“這是讓我們提前繃緊心神,如此…到瞭晚上,我們也就累瞭。”
“還挺奸。”辛珊思彎唇。
黎上塗好手:“一會你也把手塗一下,我給你一百根毒針。”
辛珊思回頭瞅瞭一眼:“這個是什麼?”
“我自己制的油,塗到手上,五息生膜。這個膜可以隔絕毒物。”
又跑瞭幾裡路,辛珊思正要跟黎上換位置,餘光就瞥到路邊雜草叢上飄著一張白紙。風帶著白紙翻瞭個面,紙上有字。她要沒看錯的話,字行的分佈,跟風笑之前開給人的方子一樣。
趕車在後的風笑也瞧見瞭,不過沒停下去撿。
辛珊思進瞭車廂,藥箱還沒收。她拿瞭油,學黎大夫的樣子,往手上細細塗抹。
日頭偏西,黎上看到瞭那輛載糧的騾車。車主黑皮漢子坐在麻袋上,雙目呆滯地哄著個四肢異常長的八九歲男童。那男童盯黎上就像盯著塊肥肉,口水流瞭一下巴。
黎上面上無異,趕車經過。
“希望這些鬼祟別傷無辜。”辛珊思見閨女醒瞭,抱她起來喝奶。
“我們不理,他們應該不會傷那車主。”才說完,黎上就察覺一道灰影從旁掠過,斂目看清,原是剛那男童。他像隻猴子一樣,手腳並用地在地上飛奔。
黎久久咕咚咕咚喝著奶。辛珊思擼著她的小肉腿,手上塗瞭油,觸覺確似隔瞭層薄膜。
因為路上的各種詭異,驢車走的不及上午快,等到大望縣天都黑瞭。看著空空蕩蕩卻到處飄著冥紙的街道,陸爻換下風笑,趕驢車跑到最前。風笑上瞭黎上的車,守窩籃。
尺劍控驢往邊上,跑到陸爻前頭:“你還是安生跟著我吧。”左瞅瞅右望望,這縣不見一點燈火,跟志怪雜談裡描述的鬼城一般樣,他們到哪去找客棧?
跑瞭半刻,驢都生瞭不安。黎上調轉車頭,故意大著聲說:“我們往回走,離開大望縣。”裝神弄鬼大半天瞭,總不能一直被動下去。
“小郎君何必這樣急呢?”一柔美的女聲從街道盡頭來,帶著股鬼魅。
黎上不理,依舊趕著驢往來時路走。尺劍望著街道盡頭亮起的紅光,撇瞭撇嘴,催著陸爻:“麻利點,咱們跑起來,讓他們在後追。”
陸耀祖的牛,蹄子一點不慢,像識得路一樣拉著長板車,噠噠在前跑。眼看就要出縣城瞭,一聲尖銳的嗩吶聲來,隨之幾個身著染血囚衣披頭散發戴著鐐銬的鬼,從黑暗裡僵硬地走出來。叮叮當當的鎖鏈撞擊聲,在這風蕭蕭的晚上顯得格外陰森。
牛車停下,驢也不跑瞭。尺劍站到轅座上,往後望,見一行鬼差抬著一頂大紅轎子一步三顛地向這來。他們所到之處,街道兩邊均亮起大紅燈籠。
“桀桀桀桀…”一尖細的笑聲從右邊紙紮鋪子傳出:“吾等恭迎閻王多時瞭。”音一落,十幾打扮不同樣的鬼魅自街道兩邊屋頂直上丈餘,俯沖而下。同時,吱呀吱呀的拉門聲響起,各路鬼怪從鋪裡跑出、爬出、走出,立時間耳就被鬼哭鬼叫灌滿。
“哇哇…”黎久久被吵醒瞭,扯著嗓子嚎起來。風笑用閻小娘子的小襖將她包裹,抱進懷,捂著點她的小耳朵。
辛珊思聽著車廂外的嘈雜,臉上淡漠。
“閻王…”
“恭迎閻王…”
鬼祟從四面八方來,越聚越多,連聲喊閻王。陸爻看著四周的癲狂,握緊手裡的三枚銅子。煩躁的驢,一下接著一下地嗤鼻。鬼祟將一行圍住,一點一點地逼近。
大紅轎子到瞭,一隻指甲足有寸長的手撩起轎簾,露出轎中穿著清涼的尖臉女子。她妖嬈出轎,被眾鬼簇擁,血紅的指甲半掩面,嘻嘻笑問:“閻王為何還不出來號令鬼使?”
眾鬼更是瘋狂歡呼。到瞭此刻,混在鬼祟裡的百姓也察覺出不對瞭,還算聰明,默默往外擠。
看著閨女嚎哭,辛珊思運功,一聲嗤笑空靈,壓住鬼音,幽幽說道:“原來你們就是這樣殺的我爹。”
眾鬼沒想到她會來這一句,還有些莫名。鐺鐺銅鑼聲自西邊來,仍坐在轅座上的黎上,望著遠處黑白無常領鬼差抬空轎乘白煙來,唇角微揚。
辛珊思的聲再次響在街道上空:“有言在先,今夜是殺人夜,不想死的就趕緊離開。不離開的,我可不管你是人是鬼,一律送下黃泉。”
這話一出,還有些不明狀況的百姓便一下子都清醒瞭,沖撞著往外擠。場面頓時更加混亂,有鬼祟笑鬧著抓起一個快要擠出人群的男子,砸向黎上的驢。
黎上拉韁繩,穩住驢。那男子撞在驢肚上,沒摔重,慌忙撐地爬起。一吊死鬼猛地沖到他眼前,嚇得他兩眼翻白暈厥瞭過去。
黑白無常到,尖著嗓子吟唱:“請閻王回歸地府…”
音未落,百鬼沖撞驢車。黎上自腰間拔出一針,彈向愈發暴躁的驢。在驢昏沉伏地時,一隻鬼手自窗口摸進瞭車廂。辛珊思一根針直接插在那手掌心,那手忙縮回。僅僅三息,慘叫響起。水鬼抱手滾地,整個人冒著白煙。
見此,眾鬼怒。辛珊思出車廂,溫柔地將車廂門關上,拔瞭插在車廂邊上的魚叉,一聲招呼不打,就一叉擲出。魚叉如箭,連穿三鬼,帶起一抹血霧,將第四鬼釘在紙紮鋪子的門上。
眾鬼驚愣後群起攻之。黎上趁機,連擲毒針。很快,慘叫連片。辛珊思燜瞭一肚子氣,右手成爪一抓,靠近的一隻鬼就被一股吸力硬扯到她跟前。她反手一擊,打碎鬼脖頸。翻身飛躍,拔下魚叉,一記橫掃,斷瞭幾鬼腰。
尺劍安撫不住驢瞭,幹脆放任,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抽出斬骨刀。驢拖車橫沖真撞,他揮舞斬骨刀。陸耀祖手中刀,絲毫不比辛珊思的魚叉慢,殺出條血路,拉著陸爻將他推到黎上轅座邊。
僅僅百息,這方已血腥沖天。辛珊思刺穿一鬼心脈,餘光瞥見紅指甲鬼在撤離,返身一魚叉就飛擲過去。
那紅指甲女鬼橫跨一腳,避過。魚叉嘭的一聲插在大紅轎子上。女鬼再逃,不止她,黑白無常也開始跑瞭。黎上立馬出聲:“不要追。”
辛珊思也沒打算追,蓮步過去,拔回魚叉,站著不動看女鬼逃。下午,她路上見著的那幾個,到現在一個都還沒出現。
尺劍的瘋驢從旁經過時,黎上一針彈去。驢又跑瞭十來步,漸漸無力,癱在地大喘息。陸耀祖殺瞭最後兩隻鬼,速速退回黎上的驢車邊:“還沒結束。”
車廂裡,黎久久也不哭瞭,在一聲一聲地抽噎。
一陣風來,辛珊思聞著風裡的腥膩,左耳微微一動,唇輕啟:“來瞭。”
鬼影在屋頂飛躍,帶著尖銳刺耳的鬼叫,三五息就到瞭。鬼叫驀然消失,鬼影看似殺向左,卻閃向右。辛珊思蓮步,同時魚叉出手。正想穿車窗的鬼影察覺危險,立馬翻身上車廂頂。隻未等他再動作,背後一快刀橫掃,攔腰將他截斷,上下身飛離車廂頂。
陸爻定睛一看,這不就是下午那四肢長的男…不是孩子,他隻是長的像童兒。
又來鬼祟,不再是單個瞭。尺劍扔回魚叉,辛珊思一把抓住,看看駝背老頭牽著白眼仁女童,又瞧瞧頭頂缸的兩男,再側身扭頭望望倒坐牛背撒冥紙的那位。
他們之後,還有背簍女人、獨眼先生、搖銅鈴的黑裙女、趕草人的歪嘴婦人…絡繹不絕,個個腳步輕盈,不急不慢。
陸爻斂目:“這才是百鬼夜行。”
辛珊思吸氣長吐,望向大紅燈籠的盡頭。一個矮小的男子穿著短打,像有急事,快步而來。也就十息吧,人到瞭五丈外,張嘴說道:“百鬼聽令…”
遊走的各怪人立時頓足,抬起頭。
這聲音,黎上眼一瞇:“魏舫。”
確是魏舫,他也聽到黎上的呼名瞭,但並不在意:“送黎大夫、閻夫人一傢上路。”
“是。”
離得最近的獨眼先生,銀勾殺向黎上。辛珊思想去攔,卻來急促的銅鈴聲,側身避過銅鈴,同時一掌擊向前。藏在黑暗裡的黑裙女現瞭身,口鼻血湧。黎上兩個銀針,逼得銀勾忙撤。
陸耀祖見閻晴離車廂,便收回瞭腳,不去追擊那扁頭。尺劍對上背簍女子和趕草人的婦人,越戰越勇,將學來的招式盡數施展。
二十七鬼圍攻辛珊思。辛珊思將他們看成樹葉,手中魚叉揮使到極致。魏舫看著那邊血霧騰騰,心中發寒,不敢再拖沓,運功飛掠就要上黎上的車廂頂。陸耀祖點足而上,放一刀,將他掃退到車廂後,激鬥瞭起來。
百息後,辛珊思一記殺招結束,跺腳直上,隨著魚叉頭一滴熱血滴落,二十七血淋淋的男女慢慢癱倒。手腕一轉,她踏空殺向不遠處的小矮人。見狀,陸耀祖退回車廂邊,返身一刀,誅瞭欲偷襲的扁頭。
魏舫人矮,但用的劍卻足有五尺長,刃口鋒利,劍身十分柔韌,耍起來似鞭。辛珊思滾身,看著刃口滑過眼前,魚叉抵地,腕上用力,回旋一腳踹向乘勝追擊的魏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