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五十裡外的西蜀城,蘇玉芝被休的事,不少人也還在說道。隻相比旗山城一帶,西蜀城這多是罵蘇玉芝愚蠢、不知好歹。
“一個破落戶能靠著門娃娃親嫁到林傢,該感恩戴德謹小慎微,想法子盡快生孩子站穩腳跟。她倒好,把林傢辛苦攢下的傢底,偷摸摸的一點一點地往娘傢扒拉。也就林傢大度,容她七年。換我,我早休瞭她瞭。”
“也是再容不得瞭,都描摹林傢的暗器譜給娘傢瞭。暗器譜是啥?那可是林傢的根基。”
“林傢還給她留瞭份情面,隻說瞭七年無出。”
“聽說她還有臉找林大少爺鬧?”
“鬧得別提多狠瞭。我傢小弟的兄弟就是在林傢門房當差的,親眼看到蘇氏撕扯林大少爺,林大少爺都沒還一下手。蘇氏毒著呢,看林大少爺不還手,一腳就往那處踹去。”
“她大概是想林大少爺廢瞭,也就休不得她瞭。”
“想得真美。”
晚上亥時正,士林街曉春巷子林傢前院書房還亮著燈,氣氛有些沉悶。已經十一天瞭,怎麼還沒消息來?傢主林忠志許是近日熬得厲害,兩眼皮子往下掛拉,雙目透著疲憊,坐在書案後的太師椅上,緊鎖著一雙小山眉。
“離七月二十八還有十日。”
站在後窗邊的林垚,與父親似瞭六分,平和的小山眉,眼泡有點飽,鼻梁骨高挺但鼻翼略寬。此刻他正抿著一雙薄唇,顯然心情不好,左手背後右手扶著右胯骨,冷漠地望著窗外夜色下的紫薇。
林垚的二弟林奮看瞭眼大哥,與父親相視一嘆。休瞭蘇玉芝的這些天,林傢的日子也不好過。雖扭轉瞭外頭的風評,可蘇玉芝一日不死,蘇傢一日不滅,他們就難安寧。
又沉靜瞭片刻,林忠志終還是開口問瞭:“昨日輕依那丫頭著人送信來,就隻說瞭峨眉的人已過西水門嗎?”
林垚清楚父親要問什麼,隻他這沒消息:“韓傢有派人盯著,說瞭一旦有信就會速來報。”
“臨齊那裡呢?”林奮問。
“不管玉芝回不回臨齊,二十四晚上他們都會動手。”林垚輕輕摁瞭摁右胯骨,眼睫下斂,她該是恨極瞭吧?
林忠志看著長子,心緒難言。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苦,可這件事開弓就沒有回頭箭,林傢隻能向前沒有後路。
“你娘幾次在玉芝跟前說傢裡困難,可玉芝始終無動於衷,她把自己當個外人。蘇傢會有今天,怪…隻怪蘇九天不疼惜閨女。”
林奮附和:“是蘇九天的冥頑不靈,害瞭蘇傢。”
他懂,林垚薄唇微微一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身為長子,昌盛林傢是他的責任。輕依說,她不想將來他們的孩子因為門戶勢微與心悅的人像他們一樣錯過。這話,可謂正中他的心。
胯骨還在隱隱作痛,他認。蘇玉芝,這輩子是我對不住你。下輩子若是再遇見,你一定再問我一遍,心是否有所喜,我一定不會再欺你。
“玉芝與我有七年的夫妻情分,她正被追殺,我若一點不在意,外人該罵我薄情寡義瞭。”
林奮沉凝瞭幾息,道:“大哥,汪姐姐不是個眼裡容得沙子的人,你心裡當清醒。”
這不用他來提醒。林垚轉身:“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休…”匆忙的腳步聲來,心不由一緊,看向門口。
林忠志都緊張地站瞭起來,門外才敲門,他就急切問道:“誰?”
“老爺,韓傢主和汪二爺來瞭。”
這麼晚,他們怎麼來瞭?林垚眉頭緊擰,直覺不妙,隨父親與二弟親自出門迎接。兩個黑鬥篷後,跟著一個纖細身影。當那身影抬首時,他面上立時和煦,眉目情濃。
林忠志一看韓震、汪成神色凝重,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韓兄、汪賢弟快裡面請。”扯唇微笑與他二人身後的汪輕依頷瞭下首。
幾人進入書房,身量比林垚還要高個頭頂的韓震,扯下連帽,一雙花白眉皺得死緊,兩目陰沉:“殺蘇玉芝難瞭,她靠上瞭黎上、閻晴夫婦。”
“什麼?”林垚驚色:“她怎麼會認識黎上閻晴?”自打蘇玉芝嫁進門,娘總說怕她撐不住內宅,故對她管教頗多。她每日裡忙著晨昏定省和一些瑣事,壓根少有閑往外走動。她哪去認識那些排面上的人?
右眉頭長瞭顆大肉痣的汪成,盤著兩隻油光的木球,嘆聲道:“消息不錯。蘇玉芝逃到紅纓鎮,大概是知道要上路瞭,去瞭鎮上最好的食鋪百味莊給自己點瞭三菜一湯。也是巧,那日黎上、閻晴夫婦就歇在百味莊對面的梵晴客棧。蘇玉芝當眾叫住閻晴,問閻晴承不承認欠臨齊蘇傢一條命。閻晴承認瞭。”
蛾眉輕擰的汪輕依,望著表舅,粉淡的唇微微張開,遲疑兩息又閉上。林奮見她欲言又止,不禁也看向韓傢主。
“閻晴欠蘇傢一條命?”林垚揪心:“難道…難道她真的是辛珊思?”
這是韓震最不願聽到的,他現在尤其擔憂辛珊思曉得是他讓辛良友逼迫的她殺蘇九天。另,辛良友殺洪淑絹也是他讓鳳娘慫恿的,他不知辛珊思清不清楚這點。
若是都知曉,那她此回插手管蘇玉芝的事,就不僅僅是為還蘇九天命瞭。
室內靜寂,許久無人開口。
汪輕依牽上林垚的手,轉身面對他,眼裡汪著淚,一臉愁,凝噎道:“這可怎麼辦?”
林奮咬咬牙:“要不…咱們向絕煞樓再加一千金?”
“沒用的。”韓震搖頭,聲裡都充斥著沉重:“咱們三傢傢底抖抖霍霍加一塊,也抵不上黎上。”
他幾乎可以肯定閻晴就是辛傢那瘋子,他也是做夢沒想到辛傢瘋子不但逃瞭,還很快與黎上好上。如果曉得瘋子有此般造化,他何必…善待也無用,鳳娘是怎麼嫁給辛良友的,洪淑絹能不告訴瘋子嗎?
汪成手中木球盤動得有些急躁:“那現在怎麼辦?蘇玉芝正領著閻晴他們往西蜀城來。”
“先下手為強。”林垚握緊手中的柔荑:“據我所知,蘇傢拿著黃崇吉的手札多年,並沒有鑄過刀劍。黃崇吉離開茂山村後,就棄瞭原來的身份,拜瞭個孤寡老頭作父,化名為王大吉,成婚生女。”
好個林垚!韓震對他的心狠很滿意:“那就奪瞭黃崇吉的手札。林傢承先人之志,幾代讀先人手札,鉆研鑄劍之術,今終有所成,廣邀名傢來鑒,還望名傢不吝指教。”
兩木球一定,汪成笑道:“好主意。黎上、閻晴夫婦再厲害,也得講個理字。蘇玉芝嫁進林傢七年無出,林傢沒怪罪,她卻偷掘林傢根基。被發現猶不知悔改,妄圖斷夫子孫根,如此毒婦,休她都是輕的。”
汪輕依貼近林垚,註視著他的神色,喃喃道:“叫你難為瞭。”
自保而已。林垚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骯臟到這般境地。蘇玉芝,你恨我吧。是我…讓你傢破人亡的。下一世,你一定要睜大眼,別再被人騙瞭。喉間哽塞,他看著愴然欲泣的輕依,腦中是玉芝的憤怒,心很疼,他也說不明白是為輕依還是為…
沒等到他的安慰,汪輕依不掩自嘲,淒然問道:“你是不是後悔瞭?”
“沒有,”也沒的後悔。林垚旁若無人地將她攬進懷裡。
林志忠說不明此刻心境瞭,蘇玉芝將黎上、閻晴牽扯進來,這事怕是難瞭瞭。黎上的詭,他早有耳聞。閻晴的狠,麻洋縣人皆有目睹。此回,要是能善瞭還好,可若不得善終,那林傢就真的被這個汪輕依給害慘瞭。
他沒有韓震、汪成那般樂觀:“絕煞樓要是殺不瞭蘇玉芝,那一千金還會退嗎?”
這個…韓震也不清楚,去絕煞樓掛牌的是他著人找的一個叫不上名的男子。
“絕煞樓的招牌不會毀在蘇玉芝這。”汪輕依退離林垚的懷,轉過身:“舅舅,我們當真拿閻晴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什麼辦法,玉石俱焚嗎?”韓震煩躁:“到絕煞樓掛牌殺她,絕煞樓都不接這生意。因為絕煞樓知道,萬一她是辛珊思,逼著她,她腳跟一轉去西望山。那絕煞樓將要面對的就是密宗。達泰在中原胡作非為十三年,多少人想殺他?絕煞樓連邊都不沾。你要是不信,隨便找個人,帶上千金萬金去絕煞樓,說要殺黎上,你看絕煞樓有沒有哪個會應一聲?”
“您惱什麼,我又沒說不信。”汪輕依心裡暗罵瞭兩句:“我意思是辛珊思的外傢…”
韓震手背到後,回身看向這個外甥女:“不提她外傢並非武林中人,單論動她外傢這事,你是孑然一身上沒老下沒小嗎?你當她是癡子,查不出誰動她外傢嗎?一旦被她查出,她就有理把林、汪、韓三傢斬殺殆盡。到時,峨眉都不一定保得住你。”
峨眉都保不住她?汪輕依嘴角微微一揚:“真就這麼厲害?”
“厲不厲害…”韓震直視:“等她到瞭西蜀城你可以親自出手試試。”
他是沒見過辛傢瘋子真氣逆流,但檀鳳林、蘇九天、馮七斤死在她手裡,是真真的事實。要知,那時的她還沒疏通真氣,更不通招式,僅僅是拼著體內那股內力撐起的蠻勁,殺的三人。
汪輕依怏怏,唇微抿,沒話瞭。
韓震仍望著汪輕依,這個表外甥女看似柔柔弱弱,心可不小。已經幾回瞭,她都想拿他主意,這叫他很不喜。
汪成瞪瞭眼女兒,幫舅兄戴上鬥篷連帽:“夜深瞭,咱們回吧。”
七月十九日傍晚,灰頭土臉的三蟬道人終於趕至臨齊瞭,路邊買瞭幾個饅頭,打聽瞭幾句,聽說蘇玉芝遭追殺的事才傳到臨齊,狼吞虎咽吃瞭饅頭,又馬不停蹄地往蘇傢去。也是他們來得及時,蘇傢人正要去尋蘇玉芝。
細眼馭馬攔下蘇羽承和蘇羽安幾人,將信遞出:“別去找,蘇玉芝沒事兒。”
五官與蘇玉芝像足的蘇羽承,認出瞭三蟬道人,與小弟相視一眼,接過信,利索地拆開取瞭信來看。見字跡與長姐乳名,不由激動,是他長姐親筆。急急往下看,隻沒讀幾句,身就緊繃起。
三蟬道人下馬揉腹,剛吃得太急,這會肚子都堵得慌。背著弓的青年,取瞭水囊問蘇傢門房要瞭水,跑回來:“爹、二叔、小叔,你們喝點。”
看完信,蘇羽承將信件交於小弟,讓他送去給娘。蘇羽安不敢有疑,下馬快跑。
見三蟬道人沒打算走的樣子,蘇羽承抿瞭抿嘴,問道:“四位還有事?”
“有。”細眼又揉瞭兩下肚子,手背到後錘背:“我們為送信,馬腿都跑斷瞭,屁股都快顛成兩半,人馬累得是頭昏腦漲。你們蘇傢不該收容我們歇個幾天?”
風大夫是黎上肚裡的蟲,他說有人要打蘇傢,那肯定是有人會來打。送到眼面前的一千兩銀,憑什麼不要?
若長姐信上所言屬實,那蘇傢現在…蘇羽承拱手:“蘇傢實在不便,四位可以到客棧歇,房錢…”
“別不便瞭。”細眼挺挺腰:“你們要方便,我們還不樂住。”金窩銀窩哪抵得上自傢蟬窩,“有人買我們護蘇傢幾天,你趕緊安排屋子,吃的喝的都給備上。”
蘇羽承心頭一動:“能否告知是誰買的你們護蘇傢?”
細眼勾唇:“風笑。”
風笑?蘇羽承心情復雜,長姐在最險時求上瞭那位,那位竟毫不猶豫地將她拉到身後。輕吐一氣,他回身:“那就請四位隨我來吧。”林傢嗎?可真是歹毒。
辛珊思一行悠悠閑閑,逢鎮就停逢城必進。他們沒到西蜀城,由他們有意挑起的議論就已經流進西蜀城瞭。
“毒婦死性不改,說自己身子好,沒生是怪林大少爺。林大少爺娶瞭她也是倒瞭血黴瞭。”
“什麼倒血黴?你傢良田七年沒產出,不怪人懶種孬怪啥,怪田不好?”
“林傢休她是因為沒生孩子嗎?她都把人傢暗器譜、鐵器譜偷娘傢去瞭。”
“別睜著眼說瞎話。我可聽說瞭,林傢是三四月前才傳出暗器譜被偷瞭,蘇氏娘傢離得遠,她都多久沒回娘傢瞭?”
“倒是林二少嶽傢離得近。”
二十五日中午,三輛驢車一輛牛車從西蜀城西城門進。再回故地,蘇玉芝心境不同瞭,掀起點車簾,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她有些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要撕下林垚的虛偽,迫不及待地想要結束這一些重新開始。
辛珊思抱起醒來的閨女親瞭親,柔聲細語地問:“餓不餓?”
黎久久哼哼起來,裹動小嘴給她娘看。
“不能挨瞭是嗎?”辛珊思原想等到瞭客棧再喂,現在瞅小人兒這餓極的樣,實在舍不得,撩起衣服。
黎上拉韁繩,放緩車速,避過一些坑窪。鳳喜一還坐在陸耀祖的長板車上,一劍山莊的九人仍跟著長板車走。
林傢的宅子坐落在士林街曉春巷子,他們就挑在士林街東頭的峴山客棧住。峴山客棧不大,上房一共七間,掌櫃留意到蘇玉芝原還有些猶豫,隻一聽說上房全包,要住十天半月,那嘴立時就咧到耳根子瞭:“給您實惠。”
風笑掏瞭錠銀子放到櫃臺:“實惠就不必瞭,但飯菜上一定得註意些,主傢帶著個不滿百日的小姐兒呢。”
“這不用您交代,那是一定的。”掌櫃怕他不信,手指向坐在抱娃小婦人邊上的蘇氏:“您可以問問蘇娘子,她知道我們客棧。”
蘇玉芝溫婉一笑,就是因為峴山客棧幹凈,她才帶他們來此。
風笑拿瞭一沓房牌上樓。黎上、辛珊思不急著進房,聽說廚房還有一甕兩烏湯,便又加幾個菜,坐在大堂裡等著。尺劍將屋前屋後都查瞭個遍,風笑又取瞭藥把屋子熏一熏。
菜擺上桌,他們也忙好瞭。才吃飽的黎久久,一見她爹娘動嘴,小嘴就嘖嘖巴巴瞭起來,兩眼盯著兩雙筷子,時不時還要望一眼吃得最香的尺劍,粉粉的小舌都伸出來瞭也蹭不上一口,急得是嗚嗚囔囔。
黎上吃完,碗一推就立馬抱起她離座。眼看一桌飯菜遠去,小人兒終於憋不住瞭,哇一聲哭瞭起來。洪亮的聲,引得從客棧前經過的一眾不禁回頭,見到抱著紅臉娃走出的黎上,他們停下瞭腳步。
武當的鳳玉和峨眉的封因、七靈?黎上看瞭眼他們帶來的十幾二十門人,緩步走上前。懷裡小肉團,閉著眼睛嚎,無比傷心。
沒想會在這裡遇上,鳳玉拱手:“黎大夫。”
“哎呦呦,怎哭得這麼傷心?”眉已白的封因師太,最是見不得小兒哭,伸出手指輕柔地幫小兒抹淚。
年紀稍輕的七靈師太,見師叔這般,不由露笑。當年師叔之所以收明月小師妹,就是因明月的長兄明亮帶不好娃。
黎上低頭看他不要小臉的姑娘,笑著打趣:“她犯饞瞭。”
“黎大夫,我們有幾年沒見瞭。”封因師太細觀對方氣色,心知他體內的毒已經被逼出,抬手念叨:“阿彌陀佛。”這位沒走偏,是武林之福。
十四歲那年,他試著將毒封進穴位,幸得這位出手襄助。不過這份情,他四年前已經還上。黎上頷首:“見您安然,我亦安慰。”